“樓女到底是什麼啊?”
飛馳的車子內,程澄忍不住打破沉默。
鳳曉白搖頭,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湛虛衡懶懶道:“樓女就是樓的怨念所產生的一種靈。”
程澄說:“那樓女也就是個鬼嘍?怎麼會那麼可怕呢?”
“因爲是蜃樓所產生的樓女。” 湛虛衡道,“一般而言,蜃樓和樓女不大可能同時產生,從某種程度而言,蜃樓是一種特殊形體的低級靈,也就不需要再造一個靈,替它行使意志。蜃樓出沒在不同空間,極少在咱們這個空間現身。要知道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是相對安全的,縫隙和漏洞較少,更不會在城裡的老居民區內出現。所以這一次的情況相當少見,而且最糟糕的是,蜃樓裡有一批人質,外部的攻破,將會同時讓人質死亡。只能深入到蜃樓內部,先收服樓女,降低蜃樓的反抗力,再將人質帶出,等人都從裡面出來了,纔是散去蜃樓靈力,令其徹底消失的時候。”
“很危險嗎?”鳳曉白只關心這個。
湛虛衡隨意地點頭,他一直在撥手機。
鳳曉白的心止不住地提起來,剛要開口,開車的湛明儒已經說話了,“她什麼時候給你打的電話?”
鳳曉白說:“接近十一點。”
“她要你在一點的時候通知我們,於是你嚴格執行了她的命令。”湛明儒冷冷地轉動方向盤,“鳳曉白,你知道耽誤的這兩個小時,對箏兒而言,意味着什麼嗎?”
鳳曉白不知,湛明儒忽然長長地按喇叭——儘管前方那輛小跑車飆得很快。
“死亡。”湛明儒沉沉道。
程澄的腦袋撞到了車頂,鳳曉白前傾了身子,“不會的!”
“有可能。”湛虛衡肯定地說,“蜃樓是樓女的地盤,一旦樓女將蜃樓拖出這個空間,玄黃之力會受到極大影響,伴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弱,甚至出現力量枯竭。進入蜃樓與樓女鬥爭,是一場速決戰,不行就得撤退。即便如此,也需要有人在外佈陣接應,控制着蜃樓不會脫離這個空間。所以——”
他終於回頭正視鳳曉白,似乎對鳳曉白鐵青的臉色感到滿意,“我姐姐的意思很明確,兩個小時如果沒有解決,那就是失敗了。她要麼及時退出來,等我們接應,要麼就是已陷在裡面,也在等救援了。”
“不會的,湛藍很強的!”程澄激烈道,
湛虛衡只對湛明儒說:“爸,姐的手機還是不在服務區。”
程澄臉色慘白,湛明儒寒着臉說:“誰讓她一個人就跑進去的?”
鳳曉白鎮定道:“我也不太清楚。湛藍只是給我來電話。我不知道現場出了什麼事情,讓她這樣倉促地就進去了。”
“不會是丁小剪也被蜃樓吞了吧?”程澄恐懼道。
於是鳳曉白恐懼了,他痛恨自己沒有點了程澄的啞穴。
“丁小剪?”湛明儒冰冷的聲音中透出玩味,“她和丁小剪在一起?”
“不清楚。”鳳曉白掐了程澄一下,說。
“鳳曉白,如果你能替我這個做父親的看好箏兒,那麼我會很欣慰你陪在她身邊。”湛明儒輕輕地說。
車子駛出主路,準備停靠。
鳳曉白聽懂了。
“我永遠尊重湛藍的意願。”他對湛明儒說。
湛明儒審視鳳曉白——在他們的後面,坐另一輛車而來的湛明磊,湛歆愛,湛思晴和湛思露都跟了過來。湛歆愛瞪了鳳曉白一眼,似乎對那天的事情依然記恨於心,她手心一揚,召喚出了綠色的祖劍,劍尖有意無意地對着鳳曉白。旁邊的湛明磊,湛思晴和湛思露,也都漠視了鳳曉白與程澄的存在。
湛家人安靜地聚集在湛明儒和湛歆愛的身旁,等待命令。
鳳曉白和程澄被推出這個圈子,格外顯眼。
“帶好符咒,捏好手訣,互相監督,不許落單。”湛明儒簡單吩咐,看了一眼天空——星月俱隱。
一行人來到了小區的西南角——空場上瀰漫着濃濃霧氣,緊鄰的公園甬路,不知怎的,被砸了亂七八糟,泥土磚石四散,只剩一道深溝。
不見蜃樓,也不見湛藍箏。
把時間往前撥一些。撥到湛藍箏放下電話,戴上陰陽鏡,重新回到空場的時刻。
她站在甬路上,重新審視這個小區的格局——繞公園而走,順時針共七棟樓,五號樓和六號樓之間便是空場,亦是整個小區的西南部。公園在此開出一條方磚路,形狀奇特,自裡向外收縮,至路旁,已縮成一點,若尖刀,直指空場。
羅盤針測試,小區陰地,煞氣重,通過雙重環形導入西南空場破煞。
湛藍箏手中的羅盤針放到地上,針尖不安地向下垂落。
下面有問題?
她更加謹慎地檢查這個區域,一道淡淡的白色光線,終於引起她的注意。
這道白線從甬路的尖刀盡頭而出,逐漸擡高,最後沒入空場上方,不知所蹤。
而這一切,只陰陽鏡下,能看得真切。
湛藍箏的目光很快凝在了甬路最前方的那幾塊方磚,她踩了踩,不是很穩,似乎被撬開過。
羅盤針在接近這個點的時候,轉動更加劇烈。湛藍箏不再遲疑,她將起障的符咒貼在四周的林木上,隨後法杖一擊,方磚悉數崩起,她退幾步避開亂石,定睛看去——
一片精巧的刀刃,半埋在泥土中,刀尖直對空場,刃上刻畫符文,在泥渣下依然泛着血紅的光亮,刀尾一枚青銅環,沉沉下墜,亦寫滿密麻的符語。
湛藍箏小心地將刀刃拿起,辨出刃上刻畫的,是一道強勁的召樓咒。
蜃樓應召而來,破不開空間隔閡。
而這本是一把破空刀,刀尖對準空場,白色的光線細細地分割着空間的壁壘,好似螻蟻慢慢啃噬大堤,總有一天會潰壩。
何況,蜃樓因召樓咒的力度,也在另一頭,不停地衝撞。
裡外共同用力,愣是打出了一條窄窄的通道。讓蜃樓在樓女的意志下,得以拜訪這個區域。
緊繃着身子,湛藍箏的心情愈發沉重——十惡不赦的玄黃界大罪,是誰做出來的?對異空間蜃樓遠近的精確掐算,還有召樓咒的強勁,以及和破空刀的巧妙結合,甚至能與導煞的甬路結合到一起……
羅盤針還在顫抖,指針繼續往下。湛藍箏從沉思中醒來,她略微愣了愣,試探性地伸出法杖,忽地一道青光自土下衝出,湛藍箏急忙躲閃開,那青光隨機隱沒。
腳下的道路開始顫抖,湛藍箏蹲下,將破空刀放回原處,動靜便全都消失。
她隨即頓悟,下面還有東西。
嘆了嘆,若是鳳曉白在就好了。讓他去挖土。這活兒用法杖的力氣生生弄開,可真是炸到手都紅腫。
又忙得半個小時,一道青光在陰陽鏡下乍亮,那是一柄青銅小刀。湛藍箏用符水洗了洗,露出了鎮煞符文。
她尚未想明白這關節,青銅小刀便猶如見了磁石的鐵般,嗖一下黏到了破空刀尾部的那隻青銅環上,再不分開。
湛藍箏雖認不清青銅環上的咒文又是做什麼的,但也試了幾次,這兩柄年代不同,功效不一的刀,已連成一體——破空刀的力量源,恐怕就是這把深埋在地下,本用來鎮煞的青銅小刀。
那安置破空刀的人,竟有如此巧妙而高深的術法。在這個人的控制下,黑白顛倒,是非對調,本是好意的雙重護佑陣法,此刻已化作了不穩定的惡。
湛藍箏愈發不安,她開始明確,一個潛藏的玄黃高手,蟄伏在她的身旁。
心中騰起了一股煩躁,在原地轉了幾圈,下了狠心,手訣再三變換,法杖一起一壓,綠光奔涌,青銅小刀和破空刀的刀尾,頃刻便化作粉末。
只能一起除了,方是對症。此地的風水,等出來後再下個陣法疏導。當務之急……
湛藍箏舉起半隻刀刃,血紅的召樓咒還在閃耀,她走向空場,刀刃輕晃,慢慢地作出一個劈的動作。
寂靜無聲,濃霧自開,蜃樓悄然佇立。
湛藍箏一腳踏上青灰的臺階,她將這把小刀刃插在了臺階前的泥土中,貼上符咒,以此穩固這個裂開的空間——待會,她需要帶着大家,從這個裂縫返回。
做好了後備工作,她扶了扶陰陽鏡,蜃樓在綠色鏡片下,只是幽幽青灰,面前一組木製的臺階,還有一隻蒙了蛛網的窗。
大家都看到誘惑,而義無反顧地奔了進去。
湛藍箏忽然有一個神奇的想法:
反正也是要進去的,倒不如看看,什麼是最誘惑自己的呢?
美食?娛樂?學位?
左手捏住一個清心訣以防不測,陰陽鏡被拉到腦門上。帶着漫不經心,她睜開了眼睛——
猩紅樑柱,森白寶座,金碧輝煌下,她身着湛家掌門的最高禮服,昂揚立於正中,法杖握於己手,祖劍伺候在旁,無他人可染指。
湛家人,玄黃界所有人,在她的權威下,匍匐於地,不敢擡首。
她站在那裡,玄黃界大權的中心點,向門口的她,伸手微笑:
過來吧,這是你的了。
湛藍箏踏前一步,她也伸出手,堅定向前。
祖劍和法杖騰空,係數入手。
冰涼的觸感,真實到可怖。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自劍刃竄起,繚繞在四周。
湛藍箏又踏前一步,面前的那個她已經不見了,此間只有自己,身着高貴的玄黃界禮服,站立在最高點上。
她望着跪在下方的人羣,不自覺地握緊了劍。
如果有人反抗,如果有人質疑,如果有人是潛在的威脅,哪怕他,或者她,並無意相爭?
殺!
湛藍箏冷笑,她開始想,殺一儆百,先殺誰呢?
我的親人老想着篡了我的位置,不是我狠心,而是如果你們不死,鬥爭就要持續,直到一方倒下。
我很累,不想鬥到老;我也很猜忌,不知你們中的一些,是否真心真意不再找麻煩。我知道如果這一刻,賭錯了,放虎歸山,來日我的下場,將會慘烈百倍。
湛藍箏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揚起祖劍,豎起法杖,幽綠的光芒劇烈閃爍,好像高空炸開的煙花,讓人只能驚歎地仰望。
我要先殺了——
箏兒,不可以。
女子的聲音在她耳畔,從容響起。
沒了。
鮮血和白骨消失,匍匐的人羣消失,法杖和祖劍消失,她眼前亮起了點點螢火,照亮了一塊塊沉默的牌位——它們是那樣高,放在供桌上,而自己爲什麼變得那樣小,只能仰起頭呢?
對面的女子是誰呢?
她的面容如此不清晰,但聲音卻幾乎讓自己落淚,感覺那雙手臂環繞,將自己摟入懷中——這個胸懷的味道,是她所想的那種母親的氣息。
“箏兒,你不能讓他們離開你,你不能用自己的手,做下那樣的事情。”她在自己的耳旁輕輕地說。
湛藍箏睜大了眼睛,她渴望看到這個女子的臉,但一切都是那麼模糊。
隱隱的,腦袋開始疼痛,有什麼被壓制的東西要破繭而出。
你是誰?
螢火下的牌位,擴散成模糊的光暈,那光暈一點點又淡化下去——出現在湛藍箏眼前的,是緊閉的窗簾,柔軟的大牀,點滴架子,還有心電監護儀。
牀上的女子似乎很虛弱,但她依然有着恬淡的笑容,張開手臂,讓自己過去。
鑽入她的懷裡,任她親吻自己的額頭——印在額頭上的觸感和溫暖,都是剛剛好的,不像老爸那麼重,恨不得用這種親暱把自己壓制住;不像爺爺那樣,總是會伴隨着悲哀的嘆息。
這應該是母親的吻,但卻不是齊音然的。印象中,媽媽沒有吻過自己,似乎覺得對自己的親暱,是多麼過分的一件事情。
“箏兒……”女子向來好聽的聲音,卻微微嚴厲道,“如果你的手上,沾染了親人的鮮血,媽媽就真的生氣了。媽媽會永遠地離開你。”
無比的惶恐在心口蔓延,湛藍箏只覺得眼前都是黑暗,她開始抽泣,躲在這個女子的懷裡哭個不停,她抱緊了這個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竟喊着“媽媽”。
“媽媽不要離開我。我要媽媽。我就要媽媽。”
母親的吻又落了下來,帶着心安的許諾,“媽媽不會離開箏兒。媽媽會保護箏兒。等到箏兒成長到可以明辨是非,可以控制自己,保護自己的時候。”
不,你違背了誓言,我還沒有成長到可以保護自己,而你已不在我身旁。
箏兒,我沒有。我一直都在你的身旁,在你依然脆弱,而無法堅強的此刻。
她向湛藍箏微笑,抱着她,輕輕一躍——
溫馨的居室不見了蹤影。入目的是暗白的牆壁,佈滿絮狀灰塵的扶手,泛着青灰的木頭樓梯,那些活動的木板,還在腳下吱扭作響,一隻半落的窗框,似乎隨時都會掉下。
湛藍箏躺倒在女子的懷裡,她努力看對方的臉,卻依然是令人失望的模糊。
竟然分辨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誰。
我真的很熟悉你,而你是如此的愛我,我又如此依賴着你,但是你到底是誰呢?爲什麼不讓我看清你的樣子?!爲什麼不讓我知道你是誰?!
湛藍箏在心裡吶喊。
彷彿能洞穿她的意志般,女子的手,溫和地覆上了湛藍箏的雙眼,暖意薰染着睏乏了兩晝夜的眼皮,驅逐疲勞。
箏兒,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也一直能看見,我的樣子。
輕柔的力道下,陰陽鏡從額頭,被緩緩拉回到眼前。
砰——
窗框落地,灰塵四起。
湛藍箏猛地一挺身子。
她花費了一點時間來調整自己現在的狀態——平躺在樓梯的連接處,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本來是以防萬一的清心訣,早已鬆開。
萬幸的是,陰陽鏡不知何時,已經扣了回來,爲她掃去一切蜃樓所能帶來的夢幻,讓她可以在這裡保持清醒,完成接下來的事情。
咚!
咚咚咚!
下樓的聲音。
湛藍箏一躍而起,她握緊了法杖,看向來人——
丁小剪。
裹着外套,但裡面的襯衫被撕去一長條,緊緊綁在左大腿上,微微透着血紅。
“歡迎進來,女人。”丁小剪拖着傷腿,扶着欄杆跳了下來,她愉
快地招呼,“準備如何營救我出去啊?”
湛藍箏盯着“臨時繃帶”上的血跡,“怎麼搞的?”
丁小剪微笑,“保持清醒,就用那傢伙給了自己一下,放心啊,我知道大動脈的位置,不會蠢到往治不好的地方打——”
她拍了拍外套遮擋下的腰際,那裡有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凸起。
湛藍箏嗤笑,“女人,即便如此,你也需要醫院,越快越好。”
“所以我說歡迎你啊。”丁小剪理所當然地說,“想個辦法吧。要不然柔弱的我就會死在你面前,女人,我可不敢保證我做了鬼,能不能放過你啊。”
“丁小剪你個死東西,我告訴過你,無論如何都不許離開車子!”
“吃飯沒有不掉米粒的,吃燒餅沒有不掉芝麻的,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丁小剪嬉皮笑臉道。
“我需要找到大家,然後揪出樓女,最後是從出口離開。”湛藍箏向二樓走去——老式木板的吱扭響聲,很是令人心煩。
丁小剪笑道:“你要找人啊?其實說起來,我剛剛周遊了一圈,這裡還是蠻神奇的,讓我看到不少有趣的人和事呢。”
她握住湛藍箏的手,“走吧女人,我給你當導遊。回去你要是出書寫遊記,別忘了稿費分我一半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