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樓,給您一場迷醉的夢幻。
卓非將這份印着無聊廣告詞的樓盤報紙攢成一個團,丟到了夜班車的垃圾桶中。秋風習習,他不覺緊了緊身上的單衣——靠窗的人恰好下車,他便慶幸地挪到窗邊,趕快推上了被拉開的車窗,黯淡路燈下,車站不復熱鬧,賣熱糕的三輪,山東煎餅的篷車,炸香腸的小攤,麻辣燙的夫妻檔早已不見,只剩滿地狼藉。撂鎖的高大商廈外,那隻大大的電子計時鐘,十一點二十的紅色熒光,在深秋的半夜裡,格外刺目。
真是拖得太晚了。
卓非想。
他搓搓手,還是找不迴應有的暖意,將畫板放到旁邊的那張空位上。思索片刻,到底是將掖在軟包裡許久的長袖外套拿出來,展開後,便是洗不掉的油彩色和褪不掉的油料味,和他那方小小工作室一樣頹廢而沮喪的氣息。
腳蹬上了座椅,他將自己縮在了這件髒衣服中,又習慣性的從內兜摸出一包三五——錢包也跟着掉了出來,他勉力將癟癟的開線錢包丟了回來,又晃晃煙盒,只剩下皺巴巴的一支。
咔咔,虛弱的藍光和淡淡的液化氣味道。
他停了半天,垂着頭,將打火機丟出車窗,泄憤地聽着那爆裂的聲響,嘴裡的煙也落到了地上,被重重碾碎。剛剛飆過去的那輛小跑車的音響開得很大,最近比較煩最近比較煩,曲調順着窗縫鑽了進來,卓非將自己重新裹到了髒衣服中,跟着這輛破舊的夜班車,在空曠的路上搖搖擺擺。
卓非最近的確比較煩。
煩到小羅三番五次邀他去夜店,他給推了;戴翔喊他去唱K,他拒了;甚至賈文靜問他要不要出來和老朋友們好好聚會,並慶祝程澄二次路考終於成功……
“這個慶功會,我來,湛藍來,曉白來,月亮來,小羅也來,當然少不了主角程丫頭,還有那個極品男孫橋,你還沒見過呢吧?正好認識認識。我知道你還想請方丹霓,老姐我做了丫頭的工作,方丹霓也可以來。但是戴翔和容采薇絕對不能來。這回是程丫頭主角的慶功會,他倆來這兒秀甜蜜啊?找抽!你也來吧,有困難讓大家幫忙,有心事跟哥們姐們聊聊,要發泄就吼歌拼酒……”
“老姐,對不起。”卓非斯文地打斷了賈文靜的絮叨,“我真的有事啊。替我問候大家,順便祝賀程澄考車成功。”
然後他關了手機,把自己圈入了城牆中。
一連幾天都在畫着沒有人欣賞的畫,然後深夜的時候,點一根三五,嫋嫋煙氣中,他自己欣賞賣不出去的畫作。
然而昨天午後,方丹霓踏入了他的工作室,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銀子上出了問題。
當時他正坐在裂成兩半的顏料盤上,吃五元一份的盒飯,拖鞋還踩着摔斷的畫筆。
然後他放下盒飯,盯着方丹霓腕子上搖搖晃晃的靚麗漆皮手包,搖搖頭,將倒數第二根三五用打火機裡最後一點液化氣給燃開,菸圈笨拙漂浮。
“又被退稿了?” 方丹霓的纖纖玉指撿起地上被撕裂的畫稿——其中還有一份信函。她靈巧地拼湊了一番,“解除合同?他們不用你的插畫了?違約金呢?”
“籤的時候沒注意,一分錢都沒了。”卓非淡淡道。
方丹霓掐了他的煙,“起來!是個男的嗎?打官司去!”
卓非推開方丹霓柔軟的胳膊,“算了。”
他想撿起那根別丟到地上的煙,結果讓方丹霓的鞋跟給碾碎了。
“卓,你越來越讓人失望了。”她丟下這麼一句,轉身欲離開。
卓非盯着她轉身的剎那,腰肢和臀部輕微的扭動,還有短裙下勻稱的雪白,忽然想起了多少年前,操場邊那個骯髒的器材室內,他們在塵土中擁吻。比起白癡到可愛的程澄,方丹霓身上,更有他渴求的東西,一股特別的誘惑,好像柔和天然光下的人體模特,哪怕只拿着一隻爛蘋果,透出的都是美。
他跳起來——米飯滾了一地,他拉回了她,將她按在牆上,親吻。
好像吻一條冰涼的海水魚。
卓非擡起頭,方丹霓慢條斯理地說:“卓。我們早已過去了。”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初欺騙了程澄,和你在一起。”卓非說,“你還記得我給你畫的肖像,拍的寫真嗎?丹霓,這麼多年了,我記得還是你,咱倆分了以後,我再也沒找過女的。老姐和小羅給我介紹好幾次了,都讓我推了。也許他們眼裡,我大概是個gay了。”
方丹霓笑說:“那些東西啊?我都給丟掉了。我不喜歡你這樣的。你的風格麼?只是一道開胃小菜。”
卓非一拳揍到牆上,方丹霓的睫毛輕輕一眨。
“你真是個賤 人!”卓非咬牙切齒。
方丹霓微笑道:“我又沒強迫你喜歡我。卓,這樣不好。你應該收拾一下心情,忙一些正事。看看你這個工作間,戴翔和小羅花了多少錢給你做前期投資呢?你就是這樣回報他們?摔工具,抽假煙,撕畫?農民工都知道爬樓討債,你就輕飄飄一句‘算了’?你哪點值得我用感情或者身體,當資本去投資呢?”
卓非冷冷道:“我知道你心裡有人了。是不是湛藍箏家的那個新房客?!”
方丹霓笑了,“他和你一樣赤手空拳,但如今已混得如魚得水,步步高昇了。更重要的是——”
方丹霓撥弄開卓非的胳膊,“孫橋知道伸手要,你呢?”
卓非道:“難道我們的過往只是一場海市蜃樓嗎?”
方丹霓眨巴着晶亮的睫毛,“咱們這城市裡,沒有海市蜃樓形成的條件。當然,如果你這麼迷醉自己,那也可以啊。卓,至少沉浸在夢中,你會比較開心吧。你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開心。祝你美夢愉快,一輩子都別醒回現實。”
她的坤包隨着玉腿的行進,在腕子上一顛,一顛。
卓非坐在滿地被出版社退回的畫稿裡,聽着窗外石徑上,高跟鞋的清脆聲音,一言不發。
戴翔給了他一條短信,介紹他去幾個私營的小小雜誌社應聘美工。他拖着身子收拾了一些素描作品,夾在畫板裡,踩着朝陽出去,一無所獲的深夜歸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路途遙遠,但到底搭上了一輛末班車,他可沒錢打車回去了,搞不好就露宿街頭。
卓非又將自己裹緊了些,朦朧中,夜班車忽然停了。
他擡頭,司機正氣惱地跳下車,打開了發動機蓋,無人售票的車,沒有售票員幫忙,司機顯得很躁。
卓非想了想,他也下了車,走過去問道:“師傅,要不我幫着乾點什麼?”
司機剛好要找扳手,直接推他一把,“別擋路!”
卓非踉蹌了幾下,呼呼的涼風滾進外套,他渾身一激靈,很是沮喪地緊了緊外套,轉過身子打算回到車裡,看到了路邊的小區,夜幕正壓着幾棟排列成環形的樓宇。風從中間穿過,陡然咆哮。吹得碎葉紛紛,草木肅殺。
他立在這不善的風裡,霎時就猶如一位悲哀的詩人般,看到了落葉,開始無盡傷悲。亂七八糟地想,這是誰設計的呢?多麼有趣的樓羣造型,今天的天好黑,月亮和星星都去了哪裡?什麼時候來了雲彩?爲什麼不給冰涼的大地一些光芒呢?那個剛畢業的大學生的作品有自己好麼?爲什麼傻編輯們都更喜歡他的插圖?分明是白癡風格,比程澄那個白癡還要白癡,原來自己果然是個一事無成的人,明天的飯錢,司機師傅在叫什麼?走了,什麼要走了……
那棟樓,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最開始,卓非只是發愣,沒有意識到那棟樓的存在。
但卓非是走過這條路的,不止一次。他對這個環形樓宇很有興趣,大概是職業本能,也看得格外仔細,曾試圖尋找靈感。所以這棟樓的插入,很快拉回他飄入風中的神智。
他怔了一下,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共七棟,高矮不一,功效不同的樓。它們鬆鬆散散地圍着圓形街心公園,大致列成了一個圈,只有西南角是空的。
八……
那棟樓,此刻就立在了西南角。
卓非在心裡念出了這個數字,悚然驚了。
第八棟樓?
新蓋的?
這是他第一個念頭,隨即被打散。上週一個白天也經過了這裡,絕對沒有建築工地。
看錯了?
卓非揉揉眼睛,他開始後悔把那根菸踩碎,起碼嚼點菸草,還能提提神。
那棟樓依然佇立在西南角,不知哪裡來的幾束自然光,映出了它修長而高挑的樓體,淡粉色的外牆——光芒下,這棟樓就好像微曉人事的姑娘,她亭亭而立,含羞帶怯地脫下衣服,站在夜幕的背景下,遍體散發着情和欲的味道。
卓非感到血液加速了流轉,他彷彿看到這棟樓朝他走來,越來越近,走一步,就更似人一分,胳膊,腿,眼睛,伸來的手指……
目瞪口呆,他受驚地退後幾步。
那樓不見了。
撞鬼了,撞鬼了。
他嘀咕着,緊緊外套準備上車。
夜班車不見了。
他這才明白,剛剛司機師傅是在喊“上車了,要走了”。
路漫漫,車輛寥寥,見不到出租車,更不要提人影。
卓非就這樣被丟在了兩站之間,在深秋冷風習習的午夜。
他過了好久纔想起錢包,手機,書包,畫板都落在了車上,更加覺得沮喪,他蹲下來想,破罐子破摔,露宿街頭好了。
直起腰板的時候,那棟樓近在眼前。
卓非默數着,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第八棟樓,不是他看錯了,實實在在就站在了本來是空白的西南角。奇異的自然光又從樓頂流瀉,彷彿女人的發,還有羞紅的,曼妙的全身,婀娜地走來……
方丹霓。
卓非看到了,那就是方丹霓的身軀,不會有錯的,她正在讓自己過去。
血液急速轉動,熱量從體內蒸到體表,好像被投入到三伏的午後,卓非甩不開身下騰起的衝動,他頹廢而驚喜地嗷了一聲,邁開了雙腿,跑掉了外套,也沒有在意。
他只知道自己離渴望,越來越近了……
奔入了小區,奔向了西南角,很好認,公園的西南出口有一條長長的尖刀型甬路,正對着的方向便是了。
第八棟樓,若無其事地立在那裡。此刻樓體泛着青灰的色澤,有不少窗口似乎掛着蛛網,有不少窗框似乎半掛在樓外,還有敞開的大門,歪歪斜斜,寒風嗖嗖衝出,好似打開的冰箱門。
不過卓非看不到這些,他看到方丹霓依然蹬着高筒靴,勇敢地穿着短裙,白白的腿,讓冷風吹得如冰晶瑩。
方丹霓嫣然一笑,伸出了胳膊,迷人的下巴朝着卓非一勾,卓非衝了過去,抱着她,踢了下門,衝到樓裡……
這天深夜,小區門口的值班保安清楚地看到了一個潦倒男子,午夜十二點的時候跑進了小區,他負責任地追出去,卻不見了人影。
後來警察盤問的時候,年輕的小保安只能茫然地說:
“我真的沒再看到那個男人啊……”
作者有話要說:卷五卷五,我要調整一下了.卷五完結後,上冊的小輕鬆小恐怖結束^^苦難的中冊開始^^^^^於是^^^^^^大家抓緊享受目前的輕鬆安逸吧.別等到天雷地雷滾滾虐的時候,抗議我搞突然襲擊,俺做出提醒了啊^^^^^^^^說一下,我對這個楔子的字數很滿意啊.現在覺得每章都無限制地寫啊寫,很並不好啊.首先沒個字數限制,會讓主幹情節不夠突出而顯得混亂;其次描寫容易羅嗦,讓人不耐煩看下去;再次七拐八拐的東西太多,容易使人失卻耐心^^^嗯,這只是我最近的一些個人感覺,不知大家都是怎麼看待的.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感受相同也好不同也罷,能讓人看下去就好了.我盡力控制字數,但絕不會讓情節減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