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箏站在重症病房外,靜靜看着躺在牀上,插滿各種生命儀器的蕭婷——倖免當場死亡,倖免被火燒灼,但爆炸騰起的巨浪,依然將準備出門的蕭婷重重拍翻在牆上,當場昏迷不醒。主治醫生在湛藍箏身邊說着一些專業術語,她卻一個字都不想聽,深深凝望着牀上那個無法冷嘲熱諷“Miss Zhan”的金殼子海龜——還真以爲她會如海龜般做到“千年王八萬年龜”,沒曾想太平洋無法阻隔她那惹人嫌的到來,一盒茶具卻做到了。
僅僅一個瞬間……
轟——
驚天動地,哭天搶地。
湛藍箏不忍細想,雙足已是冰涼。
她只問一句,“醫生,蕭老師還能醒來嗎?”
主治醫生推推眼鏡,“呃……並非沒有希望,但目前來看……有一定難度。”
湛藍箏一言不發,醫生撤退後數十分鐘,她才結束靜默的佇立,走到長椅旁,那裡坐着湛垚,結實的少年此刻卻恨不得自己比細菌還小,他盡力將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個毛球,軟弱地想滾到天邊,不停留在這個悲歡離合的紅塵世界。
湛藍箏注視憔悴的堂弟,右手撫上他頹下的肩,“阿垚……二叔已去,節哀。”
湛垚被她一碰,脆弱地顫了起來。他雙手拼命搓着臉,過了好半天也憋出不一個字。湛藍箏低聲問:“月亮呢?”
“回去了……她在……家裡……”湛垚放下雙手,露出紅通通的眼皮,“在家裡……替咱倆照顧爺爺……爺爺病倒了……家裡都亂成那樣……需要有人料理家務的……”
“家裡的事,曉白會頂着,我也會去處理。不過多虧還有月亮。”湛藍箏欣慰說,“無論怎樣,月亮會陪你走過坎坷,而咱家的長輩這回也該認可她了。”
湛垚苦澀道:“……因禍得福……我沒了親爹,親孃也危在旦夕……得了個老婆……老婆……”
忽然流下淚水,他靠在湛藍箏的身上,呆愣愣凝望地面,“姐啊,怎麼辦?我不敢相信我爸就這麼……太……太突然……我怎麼就記不起來他最後見我的樣子,他最後跟我說什麼了……我……我……我不孝,我和家裡賭氣,不辭而別在先,引宗錦在後,害得爸爸被好一通折磨,他是我親爹,他確實骨子裡疼我的,我明知道他愛我的,而我卻固執地恨他,害他被折磨成那樣……即便如此,爸爸也未曾埋怨過我半個字……可我太不知足了,我太無恥了,我回來後竟然也沒和爸爸好好聊聊,沒問過一句關切的話,沒說過一聲‘對不起’,他理解我,原諒我,而我只顧着悶頭怨恨他和……和我媽媽,還有我親媽的糾結,怨恨他……其實爸爸從沒責備過我……我竟還恨他……我大不孝……上天公正,這是罰我呢,罰我再也沒機會去懺悔,去彌補我年輕時候的過錯……”
愈發失聲,他倒在堂姐的懷裡痛哭,嚎啕就像個嬰孩。湛藍箏憐惜地撫摸堂弟的頭髮,輕拍他的背心,也想起二叔湛明磊平日對自己的疼愛,二十四年的親人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朝夕相處,自小到大。二叔是沉默的,包括關愛都那樣安靜。所以直到人沒了,才能回想起那個人的好。他的音容笑貌,俱在眼前,卻已成虛幻。無法再叫一聲“二叔”,聽不到發乎真心的“箏兒乖乖,讓二叔抱抱”,湛藍箏終也是也不能自已,熱淚滾滾,哽咽起來,直到宗錦走來。
“阿垚,節哀。”他神情肅穆,全然正經,毫無掩飾。
湛垚抹了淚,“謝謝。”生硬的口氣,讓湛藍箏都嘆息:弟弟,這麼脆弱的時候,你需要朋友和愛人的支撐。至少宗錦……是把你當兄弟的。
她退開,希望讓宗錦安撫湛垚,但走出醫院大門並沒多久,宗錦從後面追上來,“誰做的?”
“不是你?”湛藍箏冷笑。
“不是你?”宗錦譏諷。
默契地停了會兒。湛藍箏先說:“你的合作伙伴顯然把你甩到一旁,單獨行動。我理解她,畢竟她惹了大禍,害死你女兒的親孃。她也是有自知之明,主動撤退。”
宗錦說:“我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只能說她還是幼稚。言多必失,行多必有破綻。守株待兔並非錯誤,只是成本太大,風險不好預估。你若繼續張網待之,湛家怕得血流成河。我想你也不願看到這個局面繼續下去。你丟出湛思晴,並沒有壓服她,引來的只是她惶恐下更爲決絕的陷害。”
“陷害?嗯,陸微暖發誓說,那是我送給蕭婷的禮品,是我自己懶得去,吩咐二叔拿去給我導師送。除了她,唯一的人證就是傻露露。縱使蕭婷醒過來,她也會以爲那確實是我送的,而且她有理由相信我要鳥盡弓藏。這真是陷害啊。只可惜陸微暖爲人已徹底失敗,她的話,湛家上下並不太信。”
“有人較真,就無所謂證人是否可靠,證詞是否真實。湛明嫣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而你父親對你如此不滿,很可能借機推湛歆愛上臺,雖然你妹妹有了那樣的視頻,但畢竟封鎖了消息,只要搞定你們主枝這幾個族人——這個不難搞定,那麼……呵呵。”
湛藍箏眼內一寒,“我既然敢辦了湛思晴,就不怕她們有後招。我自有辦法應付,看誰能用這個讓我下臺。”
宗錦輕輕拍掌,“進入西山封冰雪陣的日子,就是你我誘殺姎妱之時。姎妱結束後的事情,我現在就不多提,但爲了暫時的共同目標,我衷心希望你能撐住了。但這個事情,我沒有立場幫你。平衡湛家各方,我遊走其間,纔是我的目的,還請您諒解啊。”
“多謝您的提醒,此事我能搞定。”湛藍箏彬彬有禮,緩了一刻,“宗錦,拜託你……多陪陪阿垚。”
宗錦怔了怔,望天苦笑,“在他眼裡,或者你,或者我,都是殺害他父親的疑兇。安慰他的事……交給她吧,我看她這幾個月安安靜靜地呆在湛家,只看不說,只做不問,已經很適應這個角色了。”
“……其實你還是在乎她……”湛藍箏難得對宗錦感慨。宗錦冷道:“對我而言,任何機會,只有一次。無論是別人給我的,還是我給別人的。我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尤其是——感情。你知道,那是最脆弱的,一旦打碎,難以重圓。”
湛藍箏看着他沒入夜色的背影,淡淡道:“但願並非如此。”
作爲湛修慈的兒子,湛明儒的胞弟,又是前掌門之兄,現掌門親叔,湛明磊雖自身平平,但這一串的親戚頭銜,使得他的慘烈死亡,震撼整個玄黃界。虧得湛藍箏有幾分能耐,壓下紛擾,關起門來解決問題。
最初幾日,湛家主宅徹底沉浸在悲傷中,並沒立刻追究兇嫌。湛明儒失去同胞親弟,一時間懵了,不敢相信陪了自己半輩子的老實兄弟就這樣說沒就沒——妹妹湛明嬋的去世已讓他痛心,可至少妹妹拖了五年,家人都有心理準備和情緒緩衝,而湛明磊走得太過突兀,甚至廚房還備了他晚上的飯菜。湛明嫣沒了哥哥,總也要抹幾天的眼淚;湛垚在沒了父親的同時,生母也危在旦夕,偏偏養母緩過勁來,聲稱害死他親爹,害傷他生母的,竟是他最最信賴而愛護的堂姐湛藍箏。湛藍箏面對指責,反將矛頭對準了陸微暖,直接質問她是否通“敵”——西山姎妱。陸微暖百般否認,叫囂證據。湛藍箏也回敬了她,“誰能證明禮物是我準備的?誰能證明那天是我吩咐二叔去的?誰能證明這路上就不存在調包的可能?你嗎?二嬸,你和二叔的婚姻狀況,當着自家人的面,就不必再遮了吧?如今二叔屍骨未寒,阿垚一個男孩子都垮了,你卻精神抖擻直接把矛頭對準了湛家掌門,二嬸,你安得這是顆什麼心呢?”
陸微暖氣急敗壞,接連發誓自己的證詞絕對可靠,湛藍箏是在剷除“政敵”,從湛虛衡到湛思晴,現在直接下狠手殘害親叔,就連她親妹妹湛歆愛的事,保不齊都和她脫不開關係。一身孝服的陸微暖當着全家人的面,哭得悲悲慼慼,說得頭頭是道,講得振振有詞,最後跪地對天發誓,若有假話,不得好死。
湛藍箏聽了,更是冷笑,“您的誓言還值幾個錢?先姑母施加毒咒的契約都束縛不住您。以爲我姑母不在,那契約就不會執行了嗎?”
陸微暖神色一變,嘴脣泛白,瞪着小眼睛憋回所有淚水,說不出話來,似乎猛然想起一件會令人崩潰的可怕事情。湛藍箏心中明白,輕蔑一笑,揚長而去,誰都不敢對她如何,於是一場小衝突就此化解。當天晚上的家族會議上,湛藍箏燒香祭祖,以掌門之位做籌碼,發誓要揪出殺害二叔的仇敵,否則下臺。這般表態,暫且平息了族內不信任的質疑聲。湛藍箏騰出空來,利用湛家人脈,積極與警方溝通交流,探聽案情細節,同時又委託丁小剪和賈文靜通過黑白兩道的各種關係,打探炸彈來源。只可惜一時半刻毫無進展,陸微暖蔫了幾日,見湛藍箏忙來忙去,什麼都沒查到,更來情緒,重新提出自己的看法——湛藍箏是兇手。莫說是她,便是湛明儒這回的態度都曖昧不定。
“我小時候——”湛明儒對女兒說,“父親總告訴我,儒兒,你是長子,是大哥,要時刻給弟弟做榜樣,要保護好妹妹,當個像樣的哥哥。這個世界上,你們三人是從一個母親的肚子裡出來的,只有你們三人是,這是最親最親的緣分,你們要珍惜。我一直以爲我是最大的,以後要走也是我第一個走,卻沒想到你姑母竟先走了……更沒想到,你二叔也……全世界,只有我們三個,是同一個父母生下來的,這是多麼不易的緣分……卻沒有等來一個善了,就匆匆結束……”他聲音低沉,目光透出悲傷與懷疑。他盯着湛藍箏,“給我交個底,是不是你?”
“不是。”湛藍箏態度坦率。
“明磊是陪了我大半輩子的親弟弟,我辜負了父親的信任,沒當好大哥,長期打壓他,使喚他,可他從沒怨言,縱使心中難受,也全心全意地尊重我,幫助我……”湛明儒閉了閉眼,豁然睜開,“而今,他被人害死是不爭的事實!作爲兄長,追查真兇,嚴懲兇手將是我今後唯一的,也是最緊要的任務。無論那人是誰——”他陰冷注視湛藍箏的眼睛,一字一頓,“我不會殺她,但會讓她受到最痛的懲罰。”
湛藍箏笑着嘆息,“不是我。但我知道是誰。”
湛明儒眸中精光一閃,湛藍箏公佈答案,“陸微暖、湛思露,再算上提供炸彈的姎妱。”
“不可能。”他否決,“姎妱殺人不用如此世俗;湛思露即便裝傻也無設計的機會;而明磊一死,陸微暖在湛家毫無地位可言……”
“她的地位早就倚靠在傻露露身上了,和二叔沒多少干係。”
“那她也不會殺明磊,明磊畢竟是她的後臺。甭管湛思露是真傻還是裝傻,她也是明嫣的親女兒,陸微暖有什麼膽量在和明嫣面合心不合的情況下,把賭注押到明嫣之女身上呢?”湛明儒還是搖頭。湛藍箏說:“現在您寧可懷疑我,也不去懷疑把您趕下臺的人了。”
湛明儒面上微微一動,卻又立刻沉着,“因爲我終於發現,你比她們更可怕。”
此時此刻,每做一次呼吸,肺腑都會被扯痛一下,她對自己說,你選的路,你要的結果,沒什麼好埋怨的。
“哦。”她說,“小愛的事不是我設計的,阿衡早就對我透露出爲了嬌娜他會自廢的意思,我這才軟禁他並且封鎖消息,希望爭取時間讓他冷靜——我知道您最恨我的就是這兩件事,幸好您還願意跟我說話,母親連看都懶得看我。但您記住了,只要您是湛家人,我就是湛家掌門,您要聽我的。查案的事情在我身上,您就別多事了,還是陪陪爺爺吧。”
湛明儒面色鐵青,“不孝逆女!對我都敢如此,何況是對你二叔!”
湛藍箏疲累地不想多說,湛明儒連着三天沒正眼看她。
對於各方明裡暗裡的爭執,湛垚選擇不信任何人。他關了自己五天,在房間裡獨自靜默,只一身素服,守着湛明磊的靈位。這時候他也不要破案,也不想動腦子,只讓心中的悲痛恣情宣泄。但他終於還是疑惑的,除了江宜月,其餘人,他都不願見了,包括湛藍箏和宗錦。
其實最可憐的莫過於湛修慈。噩耗傳來當天,老當益壯的他就病倒了,一夜間,頭髮更加花白,皮膚明顯鬆懈,面色黯淡若死灰,他更不再多言,只是坐在書房,不願人打擾。江宜月趁送飯之際,偷看到這位老人在安靜翻看兒女們的相冊,一頁一頁,一張一張。老人的記憶力格外好,若問起來,每張照片是哪個孩子在多大的時候拍的,他都能清楚地說出來,甚至還記得兒女當年說的話,鬧得脾氣。
從書房出來,江宜月已泣不成聲,她感覺自己開始愛起湛垚的家了,因爲看透的憐憫。似乎那瞬間,心中有個名叫宗錦的影子,已然淡去……
“湛爺爺中年喪母喪女,老年喪妻喪子,他站在高位,叱吒風雲不可一世,但親情卻如此殘缺,那些榮華富貴又有什麼好羨慕的呢?”程澄私下也說,同情地嘆息,環視四周——丁小剪若無其事地重組槍械,賈文靜氣憤而無奈地旁觀,還有神情恍惚的方丹霓——暗地裡,她被湛藍箏再三囑咐不要落單,最好和丁小剪在一起。自打羅敬開與赫莞爾身亡,戴翔被岑嬌娜失手推死,方丹霓憔悴的速度堪比火箭昇天,甭管白癡與極品如何膩歪,她也恍恍惚惚當是看不到。見到丁小剪,她也很怕。丁小剪大概是被湛藍箏做好思想工作,並不排斥她,還很友善地衝她笑,不停地笑。笑得方丹霓直哆嗦,似乎那每一絲笑的背後,都掩藏着一聲疑問:方丹霓,莞爾是怎麼死的呢?雖然丁小剪從未問過,雖然唯一證人戴翔已死,但方丹霓堅信丁小剪很清楚自己與那場車禍脫不開干係。現在是看湛藍的面子,說不定哪天,那雙靈活的手噼裡啪啦將一堆零件組合,抄起來就可以將自己掃成馬蜂窩。
方丹霓整日胡思亂想,現在最羨慕的人是岑嬌娜。
孫橋也在場,不屑一顧地扯嘴角,惹得程澄不樂意。
“我說得對不對?分享纔會有幸福感,自己獨吞又有什麼意思呢?”程澄認真道。
丁小剪道:“我做夢都希望每一單生意進賬讓我一人獨吞。”
孫橋說:“我做夢都盼着廣平王的位置是我一個人的。”
賈文靜不失時機地揭短,“我尊重集體的智慧與力量,我們全組一起破案,大家一起立功歡呼,纔是最美好的。”程澄點頭,換來的只是丁小剪與孫橋的嗤笑,她感到和這兩個三觀不正的傢伙談不攏,憤憤離開,看到陸微暖的身影晃過拐角——心中一動,那女人和湛思露都是湛藍囑咐不要輕易接觸的,現在那女人跑去湛老爺爺的書房那邊要做什麼?看樣子鬼鬼祟祟……不會是有所圖謀吧?湛藍說她纔是殺害湛二叔的兇手,她連親夫都能殺,殺個公公再嫁禍給湛藍…………
白癡程急了,這可不行!趕快跑過去,湛修慈書房的門果然是開的,程澄跑進去,“湛老爺爺,您——哎——”她驚訝,房內無人。
心中一點點的好奇,讓白癡程沒有立刻退出去,反倒走了幾步,靠近書桌,那上面已被收拾地乾乾淨淨,不曾有江宜月提過的相冊照片。程澄便想離開,忽然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她被駭到了,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殺進來——我獨自出現在這裡可不好說啊,跑不了了,那就快藏!
鬼使神差般,程澄望見一隻大立櫃,急忙奔過去拉開門——上層都是書,下層放了半疊被褥,大概是供人在書房安睡用。程澄將自己蜷縮了進去,關了門的剎那才後悔——我又不是做賊!怎麼卻弄得跟小偷般,這下更說不清了。
出去也來不及了,腳步聲進入房間,一前一後,是兩個人的。
櫃子縫隙外只有一些斑駁的色條,看不清人。程澄不敢動,聽到椅子被拉出的聲響,關門的聲響,然後一片沉寂。
誰來了?怎麼不說話?
程澄想着,心跳得厲害。
又不知過了多久,程澄被死一般的寂靜折磨地恨不得大喊大叫,跳出來“認罪”的時候,外面發聲了。
“爸爸,這麼晚,您找我有事麼?”
平靜的中年女聲——程澄心中一緊,原來是湛明嫣。
作者有話要說:呵呵,能猜到要發生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