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三十分,天空凝黑,大地卻讓路燈點綴光亮。這幾日北方大降溫,滿城秋風寒瑟,落葉遍地,行人大減,道路冷清。晚間又起了霧,整座城市夾在黑暗和明亮之間,本就扭曲,又讓霧氣籠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路面空闊,孤葉輕舞,忽響引擎聲,不多時,兩輛小車子便衝開淡霧,一前一後,停在了路旁。
大家紛紛走下車來,都不由抱緊雙臂,或奮力搓手。
“真冷啊。”賈文靜嘀咕着,“采薇你再給大家說說,昨晚戴翔是怎麼就不見了。”
容采薇小聲道:“他下車去後備箱拿玻璃水,一直就沒上來。我下去的時候,看到他提着玻璃水,然後就站在車前,呆呆地望着那邊——”
大袖風衣下的右手擡了起來,削尖指甲,直指前方那片黑暗中的樓區。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棟樓,有的是居民樓,有的是商業樓,錯落在已黯淡的小公園四周,繞成環狀,只西南角缺了一角,猛張望,空落的視野,讓人頗有些不安。
“阿翔一直盯着那裡。”容采薇遲疑,“說不清具體位置,總之是那片小區。我推他幾下,他也不反應,忽然說要我留下,他就跑過去了。往那邊去了。”
她又指了指那片樓區。
“進小區了?”賈文靜看着小區門口的保安室了。
“大概吧。當時又黑又冷,阿翔跑得很快,我根本沒反應過來。”
賈文靜先帶着大家去保安室轉了一圈。今夜值班的小保安一問三不知,只說“白天警察不是都問過了麼?”
“那昨天,前天,還有大前天夜裡值班的師傅現在睡了嗎?”賈文靜說。
“沒。有兩個巡邏,這會兒大概回宿舍了,有一個估計在屋子裡看球。”小保安介紹道,“不過他們的宿舍不在一起,物業給我們包的地下室,分到哪樓就是哪樓。我記得——有兩個住在三號樓地下,一個在七號樓。”他的胳膊指向了兩個相反的方向,“你們去看看吧。”
方丹霓夾着煙說:“老姐啊,後半夜要大降溫,節省時間,分頭行動吧。”
賈文靜心裡也有這個意思,只是她隨即想到這回跟在身邊的,都是非警務工作者,而在這寒意習習的三更半夜,他們此時身處的,是失蹤了三個大男人的現場。
還在猶豫的時候,程澄已經叫道:“我和孫橋一組!”
她拉住孫橋的胳膊,示威般瞪着方丹霓,看也不看容采薇。
然後賈文靜瞥到江宜月立即不動聲色地,往自己這邊一站,立場鮮明。
“那……”賈文靜勉強道,“那我和月亮,還有采薇一起去三號樓。孫橋你帶着程澄和方丹霓去七號樓。大家都小心點,有什麼古怪,都離遠點,有事兒就嚎一聲,附近的居民也能聽見。”
於是他們約定了半個小時後還在原地見面,便各自散開。
孫橋右邊跟着繼續抽菸的方丹霓,左邊是緊摟他胳膊肘的程澄,一男兩女在小徑上悶頭走了五六分鐘,誰都沒說話,只聽着方丹霓的高筒靴,咔嗒咔嗒的動靜,程澄一直都撇着嘴,顯然是對方丹霓那兩條大白腿所顯露出的“美麗凍人”和繚繞在冷風中的薄荷奶香味,感到極度不滿。
沉默中找到了七號樓,很好認,因爲這小區的七棟樓,都是順時針排過來的,三層的六號樓出租給了小公司,此時通體都黑了;十五層的一號樓還亮着不多的燈;而夾在它們中間的,就是十層高的七號樓——也是一棟住宅樓,幾個窗口星星點點,大部分都已暗了下去。孫橋,程澄和方丹霓就在沉默中找到了那保安,問了問情況,對方的表示沒什麼出奇的,無非是印象中見過,大約就是這個點鐘,進了大門,追過去問過,沒追上,再也沒見過人了。
“我們這兒的治安真的挺好。”保安說,“我在這裡幹了兩年,從沒發生過刑事案件。”
“離奇古怪的事情呢?”孫橋冷不丁問道。
那保安把弄着遙控器,先是搖頭,而後又說:“其實也有吧……就是有時候值夜班,巡查,偶爾會看花眼,以爲這小區多出一棟樓來。啊,就是西南角,你們來的時候看到了吧?六號樓和五號樓之間有一大塊空場,有幾次我夜裡巡查的時候猛擡頭,一時間還以爲那裡也有一棟樓呢。只是揉揉眼睛,就沒了。”小保安笑了,“值夜班很累的,而且說不緊張,也不可能。”
“那樓什麼樣子?”孫橋卻沒有想笑的樣子。
小保安說:“沒有樓啊,哪裡有樣子?”
孫橋很“溫柔”地拍了拍小保安的肩,“別急,你好好想。”
小保安的臉立刻痛得扭了一下,“大哥,你你你……”
孫橋眯眼。
“那您讓我想想,想想……”小保安緊張道。
方丹霓的高筒靴咔嗒了幾下,“小哥,別害怕,我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那個啊,這裡有菸灰缸嗎?”
小保安搖頭,“樓外有個垃圾箱,上面是放煙頭的。”
“我去扔下煙。”方丹霓將抽得差不多的黑魔鬼拿下來,衝孫橋嫵媚一笑,“丫頭,好機會哦。”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程澄,後者目不斜視,只靠着孫橋不動。
孫橋說:“出去的時候注意點,扔完立刻回來,哪都別去。”
方丹霓一翻睫毛,忽然笑靨如花,“知道了。”
她衝着程澄一笑,程澄狠瞪她一眼,孫橋並不理會身旁這兩個女人之間的暗鬥,只用眼神威懾着保安,直到對方終於說道:“非要說樣子啊。那那那那,就是個樓,大衆臉一樣,沒有特點,反正是黑的,沒燈,而且虛虛的,好像有霧氣。沒了大哥,真沒了。我壓根就沒留神啊。”
孫橋給他理了理領子,“回去吧。”他一把將保安推回到室內,拽起程澄向外走,一隻腳剛跨出樓門口,就聽見一聲淒厲的女性慘呼——
“啊————————”
寒風忽起,颳得公園上方一片黑影,搖擺不歇。那聲音讓風給拉長變細,又颳了個凌亂,碎碎地散入夜幕,很快就沒了動靜。
程澄抱緊了孫橋,臉色煞白,她哪兒也不敢看,只將臉埋到孫橋的胸前,摟着他挺直的背,豎起耳朵聽着周圍的動靜——儘管周圍,已沒了動靜。
身子一扭,孫橋拉起她朝着反方向的一號樓奔去,程澄急切道:“方丹霓呢?”
“那不是她的聲!但是她也不在了。”孫橋冷冷着,程澄跟着孫橋的步子,她回頭去尋垃圾箱,那上面似乎撂了一截菸頭,但左近都不見方丹霓的身影,只一片巨大的陰影垂落下來,壓在了公園的森森林木上,似乎還能隨風搖擺。
程澄心中一抖,感到一隻巨大的夾子從天而降,夾進了心口,胸前頓時悶悶的,讓那搖曳的陰影拽住了視線,她顫抖地仰起頭——
“孫橋……”程澄兩條腿跑不動了,“樓,樓,樓!”
五號樓與六號樓之間,那片空場——剛剛,就在剛剛,他們三個人從那裡經過,一片蕭瑟的平坦。
平地起高樓,竟是剎那。
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
清清楚楚,七棟樓的小區,現在一共有八棟樓,它們在暗夜中沉默,環繞在公園的四周,秋風被圈了進來,無助地嘶吼,霧氣滾着寒冷灌入領口衣袖,程澄渾身哆嗦,仿似掉進冰窟窿,她抓緊孫橋的手臂,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
“第八棟樓。”程澄近乎呻 吟地說,“真的多出了一棟樓啊!”
第八棟樓,此刻正安安穩穩地立在本該是空場的地方,暗黑與青灰混雜的樓體,在霧氣中扭曲而朦朧。它只是靜靜地站着,似乎一場不會妨礙到任何人生活的海市蜃樓。
我看花了嗎?
程澄驚懼地想。
她甩着腦袋,看到一條人影忽然出現,正朝着第八棟樓跑去——那人的兩隻手合在一起,正攥着一把鋥亮的東西,看上去警惕到了十二萬分,但程澄依然尖叫起來,“不!是老姐!那是老姐!老姐你別過去!孫橋,你看——”
孫橋一直都未出聲,此刻眉頭一擰,他推開程澄,“往前跑,停在三號樓那裡等着,等不來就打電話找鳳曉白,或者天亮了回去,無論發生什麼,不許回頭,也不要找我和她們幾個!”
“不!”程澄拽起他的衣襟,孫橋一把甩開,大吼一聲,“白癡,跑!”
說罷他幾個縱躍,撲向了一頭扎入第八棟樓中的賈文靜。程澄眼花繚亂之際,只覺得賈文靜和樓同時都不見了,但下一刻她就麻木地執行了孫橋的吩咐,扭頭就跑,拼命跑。
賈文靜帶着江宜月和容采薇去三號樓找保安,也沒探聽出什麼來。她們失望地離開,繞着小公園,朝小區門口走去。然後在某一刻,垂着頭,任賈文靜安撫的容采薇,忽然愣愣地擡起了腦袋。
“你們聽到了嗎?”她輕聲說。
賈文靜和江宜月都站住了。
“阿翔在叫我。”容采薇大概是傾聽了好久,這麼說。
“采薇,你太累了。”賈文靜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走吧走吧。”
“不!”容采薇推開賈文靜,“阿翔真的在叫我。他就在,就在——”
她猛地看向了西南方,越過公園的樹影,風衣下的右手毫不猶豫地指向了那裡——
“他在那兒!他在那棟樓前呢!”
賈文靜和江宜月都呆了,那個地方是空的。
“他在那棟樓前朝我招手!是第八棟樓!天,你們快看!卓和小羅也在!”容采薇驚喜地叫了一聲,“你們看!那是方丹霓,她過去了,她找到他們了!要我過去呢!喂——我們在這兒——這就過去——”
她驚喜的呼聲被風颳碎,賈文靜和江宜月都感到渾身冰涼,“那裡有樓嗎?”賈文靜問。
江宜月的目光幾乎要將空氣給盯出一個洞來,她瞪大了眼睛去看容采薇招手的那個方向,“沒有啊,這裡一共——就只有七棟樓啊。”
“采薇。”賈文靜意識到不妙,她伸手要逮,可惜晚了,容采薇已跑入了公園,頃刻就沒入林木深影中,辨不清蹤跡。
賈文靜立刻舉起手槍,“月亮你別跟來!快回保安室!我去追她!”
說完便也鑽入了林蔭中,江宜月毫不遲疑,沿着外面的便道,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小區門口。隱隱約約的,她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了呼喊,但風颳得猛——大降溫的後半夜已到了,江宜月只當是風聲,悶頭跑到保安室——那裡已經黑了燈。
她猶豫一下,終是沒去敲窗,只繼續等待。不遠處就是馬路,那些路燈的光亮讓她逐漸平靜下來,她想,采薇一定是太着急了,又累又冷又失望,所以大腦就……
老姐會把她帶回來的。
江宜月理清了思路,徹底放下心來。她在原地又徘徊了好久,感到不對勁地掏出手機看錶,竟已超出大家事先約好的時間二十多分鐘了。
老姐沒回來,采薇沒回來,程澄他們也沒回來。
寒風掃着落葉捲過,江宜月抖了抖,想打個手機,卻發現一點信號都沒了。
這麼湊巧?
江宜月惴惴不安地裹緊了風衣,她再也按捺不住,站在臺階上向遠處張望,她想喊,又怕擾民,只躊躇了一下,餘光瞥到西南邊,有什麼新的東西,在慢慢出現。
好像是一棟樓。
最初,江宜月並沒有太在意,但是她環視一週後,猛地覺得,這裡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
本該是有點缺漏,但此刻卻感覺周圍,被填充得滿滿當當。
原先的那片視野空闊處,怎麼沒了?
第八棟樓……
容采薇剛剛的呼喊,刷進了她的腦袋。
江宜月穩了穩心神,她將目光再次放到了西南角——
第八棟樓,安然佇立。
江宜月差點從臺階上跌下去,她拉緊了風衣領口,步步後退,眨幾下眼睛再去看——
乾淨整潔的客廳,中年男人和女人坐在餐桌旁,甜美的蛋糕擺在中間,精緻的菜餚圍成一圈圈,還有蠟燭,正亮着溫馨的光點。
爸媽?
江宜月搖頭,不可能。
“阿月,過來。”媽媽微笑着招呼,“生日快樂。”
爸爸拿出了禮物,“爸爸的小月亮,快過來啊。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不可能。
江宜月感到臉上溼溼的,你們從沒給我過生日,你們吵架,謾罵,砸東西,各自找外遇。家裡的客廳永遠都是被砸爛的,餐桌總是被掀翻的,蛋糕是沒有的,菜湯是濺了我全身的。
“阿月,回家了。”爸爸和媽媽心疼地召喚,“回到自己家來吧。”
然後你們開始冷戰,和各自的外遇鬼混,把我丟到爺爺奶奶家,聽他們整日爲接受我這個小累贅,唉聲嘆氣。
“月亮!”湛藍箏笑嘻嘻地蹦了出來,好像做了一個瞬間移動般,就出現在了客廳中間,“快過來啊!我和你爸爸媽媽一起給你慶祝生日!”
湛藍也在?
這是真的嗎?最好的朋友,還有渴望中父母的愛,竟然都出現在了眼前,伸手,就可以擁有。
江宜月擦了把眼淚,毫不遲疑地奔了過去。
即便是一場海市蜃樓,她也要追逐一番。她只想和最愛的親人,友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和和氣氣。
爸媽近了,湛藍近了,還有想像中那個簡潔而乾淨的家,蛋糕,蠟燭,菜餚,禮品,掛在牆上的,父母的結婚照,一度以爲被他們撕爛到不能復原,現在也修復好了,正等着自己去享受,多年來的夢,就這樣容易的得到……嗯?又來了個人,橫在了前面,你是——
重重地撞到這個人的身上,江宜月猛地清醒過來。
那人握住了她的兩隻手,溫暖覆蓋了冰涼。
“你怎麼在這裡?”他輕輕地問。
江宜月擡起頭來,“鍾先生?”
然後她四處尋找着,甚至望着天。
沒了。
融洽的家庭生活,都沒了。
果真如一場海市蜃樓,全都沒了。
“他們都沒了。”江宜月喃喃道,鍾錦說:“什麼?”
江宜月感到臉上緊繃,是層疊的,幹了的淚痕。
“
他們都不要我了。我爸,我媽,甚至湛藍也……”
無盡的空虛襲來,江宜月感到一腳踩空,向絕望的深淵墜落,無底的黑暗,籠罩了她。
鍾錦溫和地伸出臂膀,抱住了昏倒的江宜月。
他凝視了她許久,一盞藍白的路燈,擦亮了她臉上乾涸的淚痕。
“你的父母,也不要你了啊……” 鍾錦的手指,小心地撥開江宜月額前的發。
他恍惚地說着,又沉默。
隨後他抱着江宜月,直起了身子,緩緩地,向小區的大門口走去。
天光大亮,晴空萬里!
湛藍箏疲憊不堪地回了家。
“曉白給我弄點熱牛奶,凍死我了。我得先去洗個澡,然後上牀睡覺,靠啊,和死女人折騰了一晚上,做生意可真是……”
“湛藍。”鳳曉白站在她面前,嚴肅地喚了一聲。
“給我熱牛奶去!”湛藍箏打了個哈欠,看見了縮在沙發上的程澄——眼圈又紅又黑,煞是有趣。
她不禁笑了,“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湛藍。”鳳曉白再次嚴肅地叫她。
湛藍箏的睏意一點點退去了。
“怎麼了?”她打起精神問。
程澄虛弱地擡起頭,她目光發直地說:“湛藍……湛藍……”
她摟住了湛藍箏,兩條腿卻軟軟地往地上滑,湛藍箏將她扶回了沙發,“出什麼事了?丫頭,別怕,說清楚。”
淚水開始從程澄眼角滴落。
“都沒了。”程澄哽咽着說,“全都沒了。”
“誰沒了?”湛藍箏緊張地問。
程澄哭道:“他們都沒了……除了你,就只剩下我和曉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