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澄的學車生活無疑是一出悲劇——當然,對於和她學車的人而言,就無疑是在看一場喜劇了。
孫橋自不必說,幾乎一上手就會了。他開車的時候,冷着臉不說話,因爲做得無可挑剔,教練顧偉峰也基本不吭聲,只在必要時候發幾個指示,孫橋嗯都不嗯一聲,乾淨利落地完成指示,最後就是檔一撂,手剎一擡,腳一鬆,顧偉峰也只冷冷地說“換個人”,他便會開車門大步走到後面,衝着哆哆嗦嗦的程澄嘴一歪,喏,前頭去吧。
總之,大家都不太喜歡孫橋練車,因爲他一坐到前面去,那就是兩個正宗的黑麪神排排坐,氣氛堪比南極點——而且孫橋學得太快,讓剩下的三位都太有壓力了。
霍小可雖然油嘴滑舌了一些,有點討好教練,但他的控車能力也相當不錯,頭腦伶俐手腳麻利,油離配合地也愈發穩當。顧偉峰一般會略略指點一二,打通幾個重要環節,就不再多言了,大部分時間,都是霍小可一個人握着方向盤還絮絮叨叨。他也知道無聊,就問能不能打開廣播,讓顧偉峰冷冷回絕了。
但是程澄很開心霍小可去練車。因爲霍小可滾到前面去了,第一就不用和她擠到一起製造尷尬;第二也就沒精力跟她聊天。霍小可倒真是不避嫌,先追問程澄這幾年的人生旅途順否,再把當初那幾個老熟人都問一遍——從老姐到岑嬌娜,一個都沒放過,開始還遮遮掩掩地提了提方丹霓,後來也就放開了,“那方丹霓後來又跟誰交往了啊?”
程澄對他的提問,基本上惜字如金,只要提到方丹霓,就立馬閉嘴不語。霍小可在程澄這裡老碰釘子,就厚着臉皮去和不怎麼熟悉的江宜月搭訕,可這也是個喜歡沉默的,起初爲了禮貌,還耐心當聽衆,最後被說煩了,又實在不好拒絕了,就會平平靜靜地說:“抱歉啊,我想睡會兒了。”
霍小可只好閉嘴。
江宜月的頭腦並不靈活,學得遲緩些,動作也發軟發僵,可她性子平緩,一舉一動,穩穩當當。即便熄火了,記不住檔了,或者讓顧偉峰踩副剎,停下車批評起來了,她也只是小聲說句“抱歉”,再虛心點着頭,說幾句“明白了”。
只到了程澄這裡,有條不紊的節奏就會立馬亂套。
走幾步一定會熄火;打火一定要轉幾次;筆直大道一定會跑偏;拐彎基本都要衝上馬路牙子;半聯動是一定做不來的;進了八字路是肯定要迷路的;到了曲線路就猶如坐過山車;換檔一定會低頭看半天再拉上半天——下二檔會偏到四檔,上三檔就跑向五檔,那在別人手裡都靈光的變速桿,到了她手上就會犯毛病。
然後在顧偉峰的呵斥聲中趕快擡頭,就會瞅見前方已然危險,哇哇幾聲鬆開方向盤再剎車到底,基本是熄火加驟停,讓大家的腦門都向前俯衝。
“靠邊停車吧。”臨近中午,顧偉峰歪斜在副駕上,冷着臉對手忙腳亂的程澄道。
程澄哆哆嗦嗦往路邊走,還離得有一米遠,顧偉峰就吩咐“離合到底,跟剎,撂檔。”
程澄努力扳手剎。
顧偉峰吼道:“撂檔!”
程澄奮力扳手剎。
“我讓你撂檔!”顧偉峰怒道。
程澄繼續扳手剎。
咔——
手剎起來了,程澄的雙腳也都起來了,於是變速桿掛在二檔上,隆隆的發動機光榮熄火。
四下寂靜。
後視鏡內,可看到剛睡醒的孫橋一歪嘴巴,眼神的意思是“白癡”。
顧偉峰說:“怎麼造成的?”
程澄無辜道:“不知道啊……”
顧偉峰冷下臉,剛罵了句“你怎麼學的”,孫橋便在後頭道:“教練,到時間了,我們得趕班車。”他眯着眼睛,說話聲很冰冷。
顧偉峰掃了一眼後面,“明天是替班教練帶你們,週四都得來,練樁第一天要教點位和步驟。下週二樁考和內路。大概下下週你們就排上外路了。時間緊迫,回去自己想辦法熟悉一下,別明天一來什麼都忘了。”
他停了一會兒,忽然森冷地說:“都注意點。別亂動這車。這車不是你們的。”
他的目光一點點掃過車內的四個人,好似蟄伏的獸。
然後他讓大家都下去,自己坐上了駕駛座,他的手小心地撫摸着方向盤,又將整張臉都靠了過去——玻璃擋上了遮陽帳,大家就都看不清他貼着方向盤,到底在做什麼。
第二天霍小可遲到了,教練也不是正班的顧偉峰,而是替班的周琛力。這人說話爽直,老掛着笑容,感覺要比顧偉峰好得多。
他一面將車子開去訓練場,一面介紹着旅遊的所見所聞,倒還是不忘擠兌一下駕校,“嗨!不過就是給塊蜜糖,讓我們更賣力唄。當教練苦啊,威風?誰說的?沒多少錢,還累,還擔責任,而且學員一個不高興了,投訴過去,我們就得下崗。嘿,現在學車的,個個在家都是寶貝,我們稍微說幾句,就黑着臉跑去投訴。反正咱這駕校就知道讓學員滿意,教練有的是,學員纔是市場命根子啊。”
程澄小心翼翼地嘀咕道:“可是顧教練好厲害啊,誰敢說他啊。”
周琛力就古怪地笑了笑,他下意識摸了摸制服口袋,敷衍道:“啊,是。他那人……性子是怪點啊,其實也有學員提過他這毛病,不過人家也沒走,和駕校某個領導有點七拐八彎的關係嘛……咳咳,不過教練說你們,也都是爲了你們好。真上外路了,車管所的考官一句話不說,直接把您轟下車,您就折了!”
今天還是孫橋先上車,他已經學會了,周琛力很高興,就說“我可省心了,開車先兜幾圈吧。這小夥子真靈光!”
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副駕座位上,路過橋下的拐彎路口時,卻忽然緊張起來,點了幾下副剎,急道:“收點油,這兒的路不太好。”
孫橋已經利落地換檔帶剎,平穩駛過,周琛力才鬆口氣,“小夥子真不錯。”
孫橋只微微伸展嘴角,重新上了五檔,繼續享受氣流從窗口飛速灌入的颯颯感。
車速這麼一提,外面的景色便一閃而過,程澄是個無聊的,一直就瞅着外面,她便看到了拐彎旁的綠化帶裡,有一塊倒塌的石碑,就躺在開始泛黃的草坪中。
還有一個男人,就坐在那方石碑上,他本是低着頭,卻忽然揚起臉來,向着這輛車子,招招手。
心口好似被一拳頭打中般,程澄直起了腰,她不由握住了江宜月的手,低聲道:“你看!”
江宜月順着她的目光向後望着,卻已什麼都看不清了。
剛要問“怎麼了”,周琛力便偏頭笑道:“兩個小姑娘都看什麼呢?那個石碑吧?啊,剛剛車速有點快,我就怕車子會衝進去。那石碑就是兩個多月前,被不慎撞倒的。”
“啊?”程澄問,“那有傷亡嗎?”
“沒有。車上只有教練一個,大概是心急回家吧。”周琛力說,“其實那石碑本來就歪了呢,只是刮一下就倒下去,人是沒事,不過就是車扁了……嗯,給修好了。”
“哪輛車啊?”程澄道。
周琛力又摸了摸兜,他回過頭看着前方道:“這個我可不好說啊。都是同事,背後揭人短的事情……”他笑着搖搖頭,又道,“而且那車很快就修好了,還用着呢。這說出來,傳到學員耳朵裡,那不是晦氣嘛。”
“那不會是個墓碑吧?”程澄鬥起膽子道。
周琛力忽地直起腰,腦袋就頂了上去,砰一下悶響,他摸了摸衣兜,取出了一隻小藍袋子,握在手心裡反覆揉搓着,僵硬地笑道:“誰說的。就是一塊什麼字都沒刻的碑。不會是墓碑啦!駕校這地方,哪能弄個墳頭啊。這不更晦氣嘛!”
程澄就嘀咕着說:“其實八寶山那邊也有個駕校啊。”
江宜月笑道:“是有一個。離湛藍家很近啊,不過湛藍脾氣大,當初怕和教練過不去,最後就選了東商,她說這兒的教練都如春風般和風細雨。即便如此,還是換車了呢。她本是和咱們一樣的速成班,第一天練完了就嚷嚷着四個人用車,又擁擠又浪費時間。第二天就拿着錢,換成單人單車的預約計時班了。”
程澄道:“那個赫莞爾吧?她就是單人單車。”
“有工作的當然不能集中練車啦。”江宜月輕輕說,“誰像我啊,一怒就打翻了飯碗了。”
“人家練車還有男朋友陪呢。孫橋啊,鍾錦現在是不是不上班啊?我剛剛還在食堂看到他陪赫莞爾吃飯呢。”程澄叫道。
孫橋靈活地換線,連過兩道限寬門,方懶懶道:“你真多事。”
程澄沮喪了。江宜月看她尷尬,便說:“有男朋友陪又怎麼了?嗯,那孩子還真是嬌貴啊。學車都得讓人陪着。”
“人看上去挺乖的啊,而且還找了個好老公。”程澄望天,江宜月淡淡道:“我不覺得鍾錦有多好,看上去很不舒服。”
程澄怪道:“你怎麼和湛藍一個論調啊!其實鍾錦的確是個好人啊!他英俊,有錢,謙虛懂禮貌,待人溫和也有能力……赫莞爾還真是好福氣呢。哎,月亮啊……”她低聲道,“看起來,你對男人還真是有成見啊。你不會真得不打算談戀愛結婚吧?”
江宜月的臉色微微陰沉,本有的笑就掩起來了。
“再說吧。”她簡單地道。
“其實大膽去找,一定有好人陪你走的。” 程澄享受着孫橋開車帶來的平穩,也舒服地靠着車座,輕輕道。
江宜月望向窗外說:“暫時沒那個興趣。”
“是因爲你爸媽離婚……”程澄還沒說完,周琛力就把廣播給打開了,嘩啦啦的雜音飛出來,充斥了整個車廂。
“來點music!”周琛力嘻嘻哈哈地調着臺,男主持人的調侃聲,女主持人的裝傻聲,音樂的嘈雜聲,電流劃過,隱隱一個沙啞男聲——
“滾……出去……”
車子行駛平穩,小風讓頭髮輕揚。
程澄從後視鏡內,看到孫橋抖了下眉。
周琛力靠着窗戶,很得意地哼哼唧唧着小曲。
“滾出去!”
刺——
周琛力忽地坐直了身子,江宜月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程澄緊張地說:“唉?廣播裡放着什麼節目呢?”
男女主持的打情罵俏,不知何時沉寂了下來,但屏幕上,卻還保持着那個調頻。
周琛力嘀咕道“不會吧”,他一手捏着那小藍口袋,一手慢慢摸過去,小心地調臺。
無論轉到哪個臺,聽到的,只有雜音。
周琛力咳了一下,“你們剛纔聽見什麼了吧?”
孫橋開車不語,江宜月沉默,最後只程澄小聲說:“好像有個男人的說話聲,他說滾出……”
“滾出去!!”
刺耳的剎車聲伴隨着廣播內陡然響起的大吼,程澄和江宜月都撞到了車座上,周琛力抓緊了扶手,將那小藍袋子護在了胸前,老大的身子縮在一團,哆哆嗦嗦。
“怎麼……”程澄捂着腦門,“孫橋,你……”
孫橋盯着前方,冷道:“不長眼的玩意!”
車子停在了剛剛的拐彎處,那方石碑還靜靜地趴在一旁的草坪內。大家都看到霍小可正氣喘吁吁地站在車前,他小跑到駕駛座旁,“對……對不住……”
他說:“我遲到了,看見車,一着急就攔過來……”
周琛力緩過勁來,他嚷道:“換一個!你直接上吧!”
孫橋瀟灑地讓位給霍小可,拉開後車門,將程澄往裡一推,自己坐進來,程澄低聲道:“剛剛好像有什麼聲……”
“嗯,說出了我的心聲啊。”孫橋愛搭不理地說,“滾出去麼。真想讓你滾出去。”
程澄啞然,周琛力說:“小夥子,你真聽見了?”
孫橋說:“嗯?沒注意啊。我就顧着躲人了。聽錯了吧。”
周琛力捏緊了小藍袋子,半晌說:“真是邪門了……還好我有護身符,好幾百呢……”
他再嘀嘀咕咕什麼,就都聽不清了。因爲霍小可今天的狀態不太好,併線的時候差點和後面的車刮上,這麼一驚嚇,周琛力就把注意力給集中過去了。
程澄低聲道:“你技術真棒!還沒拿本就會躲人了。”
孫橋嗯哼了一聲,他忽然擡起頭,冷冷地盯着前方,片刻方淡淡道:“可惜——我當時躲得不是他。”
“什麼?”程澄沒聽清,孫橋坦誠道:“我說你是個二百五。”
程澄鬱悶中……
接下來的三個多小時裡,氣氛極度沉悶,雖然大家都說沒聽到什麼,但又都感覺的確是聽到了些,可又都沒法把話說死,便就各懷着心事摸着方向盤。除了孫橋,都練了個亂七八糟,便連身爲教練的周琛力,也愈發地心不在焉。
待下車的時候,他似乎鬆了口氣道:“沒法上這車了。今兒晚上,我還得跟那會捉鬼的姑娘聯繫一下了。”
然後他狠狠地踢了一下那車輪,“真是邪了門的東西。”
程澄剛好推開車門要下來,只感到一個龐然大物自眼簾內閃過去
,一聲悶響後,驚呼聲四起。
她擡頭望見本該輪休的正班教練顧偉峰,已將周琛力按倒在地,一拳一拳揮得惡毒,狠狠地打在了周琛力的腦袋和胸口上,一串鮮血已經飛了出來。
一堆下了車的教練員都涌過去,程澄在混亂中只聽見顧偉峰怒吼着“你敢踢它,你敢踢它,我弄死你”,而後她便糊里糊塗地讓江宜月給拉到一塊安全地帶,卻讓奔過來的保安又給推搡了一番,轉幾圈就撞上了一個站得如鐵塔般的人,拳頭捏得死緊,似乎也要擡起來,揮過去。
程澄抖了一下。她捂着腦袋擡頭,霍小可盯着那被包圍的“戰圈”,眼睛幾乎眯成了一道縫,就剩兩片寒芒。
“霍小可?”她忍不住叫道,“怎麼了?”
她連續叫了好幾聲,霍小可還是巋然不動。程澄心驚膽顫,生怕他入了邪,當胸捶他一拳,“喂!快回神啦!”
霍小可的身子哆嗦一下,他嗯一聲,“怎麼了?我怎麼了?我沒事啊。走了啊,明天見。”
他丟下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轉過身便離開。
程澄有些發呆,江宜月趕來過來,說了聲“別湊這熱鬧了,班車要走了”,便拉着她匆匆遠離這片混亂。她倆朝着班車拼命跑,可還是遲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見各路班車浩浩蕩蕩,依次通過了校門——程澄特意瞅了一眼,西線班車上,孫橋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目光掃過傻傻地站在車外的她,分明是在嘲弄着“白癡”。
江宜月和程澄對望,彼此都問:“怎麼辦?”
現在是一點,而下一趟班車,就要等到三點多了。
“要不我們等公交車吧。” 程澄指了指校門口的遠郊車站牌,“雖然慢了點。”
而且還要花錢!
江宜月剛要點頭,聽到一個蠻熟悉的悅耳男聲在身後響起,“你們沒趕上班車嗎?”
大熱天,依然穿着乾淨的長袖白襯衫的鐘錦,與赫莞爾並肩走過來。
迎着有些刺眼的陽光,他依然帶着輕鬆的笑意,“班車都走了吧。你們準備怎麼回去?”
“鍾經理!” 程澄歡呼雀躍。
鍾錦好脾氣地微笑,“程澄。雖然不是上班時間,但是也要穩重些哦。下了班也不用喊經理啦,鍾錦就OK。”
程澄就不好意思地“莊重”起來,又爲他的後半句話而笑開了。江宜月和他不熟,就輕輕點頭算是招呼,又說:“我們去等公交車。”
“我送你們吧。” 鍾錦笑道,“你們都是湛藍箏的朋友,湛藍箏是莞爾的朋友,我幫個忙也是應該的。而且程澄也是我的員工嘛。”
“不用了。”江宜月說,程澄卻興奮地拉起了她,“真的啊?太好了!月亮,我們別擠車了,走吧。反正大家也並不是很陌生的人嘛。”
江宜月其實很想說“別打擾小兩口的獨處”,但這不含蓄的言語當然不能宣諸於口。她只是本能地不喜歡和太多人湊到一起——因爲那要說笑,而江宜月喜歡靜靜地呆在一旁,看看風景,只想自己的事情。
不過她的確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去拒絕這個便利,何況程澄已經歡天喜地拉着她過去了,赫莞爾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程澄高高興興地先坐到了後排。江宜月略略猶豫,手搭在門把上不動。
鍾錦輕道:“我來吧。”
他大概以爲江宜月開不動這扇車門,便爲她打開,又讓出路來,稍稍躬身。
這樣的禮節讓江宜月很是不知所措,她站在原地沒動,眼睛裡只有鍾錦的一抹淺淺微笑——在陽光下那張俊朗的年輕面龐上。
眼睛有些發花。
“女士——請——”
鍾錦見她還是沒進去,就彎下腰,誇張地做了個紳士的禮讓動作,再用一種詼諧而玩笑般的語調說着——赫莞爾和程澄都笑起來了。江宜月的臉就在這無傷大雅的笑聲中,一層層漲紅了,帶着輕微的惱怒——她不喜歡當焦點,無論是幾個人相處。
“謝謝。”她禮貌地說了一句,不再看鐘錦,匆匆坐進去了。
銀灰色的小車啓動,穩穩地開上了路。
此刻,沒有人知道,明天的這裡,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