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箏跑到祠堂,捧出香爐和神牌,捻起三柱高香,法杖一點,一根香已燃出暗紅煙氣。
“不可以。”
宗錦在祠堂門口淡道,“這個時候無涯回來,我父親也會回來,我們就無法除掉姎妱了。”
湛藍箏點燃第二柱香。
宗錦道:“眼下除西山冰雪陣,其餘封印已悉數封回。只待你我二人西山一行,封陣的同時即可試探姎妱最後容忍度——你今日一旦燃香,一切前功盡棄。”
“我叫回我師父救我弟弟——”湛藍箏開口,“你父親得以脫身,你也有救了。”
“對於我而言,姎妱還在,我的未來就莫測。”宗錦肯定道,“家父和姎妱相處萬年,和我不過二十年,何況對家父而言——”宗錦自我嘲弄着,“孩子隨時都能找女子生出來,不過視心情罷了。我在家父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我自己清楚。其實我很羨慕你,湛掌門,你攤上了無涯上仙當師父。他爲你能做到這一步,還是別辜負他了。”
“我弟弟——”
“如果你能使用一諾千金咒,最高級的那種誓言,發誓你今後的第一個孩子,一定姓宗,繼我的嗣。那麼你我二人用法杖法戒一併施救,湛虛衡功力斷然不存,但性命可保。”宗錦開出條件。
湛藍箏不解,“這件事情我好像早就答應過你。”
“我要你再發一個更穩固的誓言。湛掌門很容易變卦的。”宗錦輕笑,湛藍箏依然不解,“如此,我可以借我的孩子名正言順地吞了宗家。”
“宗家已經被家母搞得名存實亡,若湛掌門的孩子當了宗家掌門,反而更有重振的希望。”
“你已經有女兒了!”
“我不想她捲進來了。”宗錦平平淡淡道,“當然,如果你生了兒子,如果她長大後……這些不是我能管的。”
“聽閣下的口氣,是認定自己命不久矣了?”湛藍箏嘲諷說。
宗錦微微一笑,“兩手準備。但無論我能否存活,用你的野心和你的孩子,噁心了你,噁心鳳曉白,噁心你們全家,我都很高興。而且如果我活着,那你的第一個孩子,當然要姓宗了。”他冷漠而刻毒地笑。
湛藍箏在心底苦笑,自己和曉白將來的第一個孩子如果姓宗,繼承的是宗錦的名分,那麼湛家上下不啻於吞了一萬隻蒼蠅,而曉白……
“我保證,”宗錦取出法戒,莊嚴道,“只要你動用一諾千金咒發誓,那麼我盡我全部功力去搶救你的弟弟,決不留後手。”
湛藍箏看了神牌一眼,掐滅香菸,法杖掉轉,於空中劃下陣法,“我承諾——”
五天後——
“……從湛思露口中知道岑嬌娜遠走的消息後,我那笨蛋弟弟就怒極攻心地去了刑房,沒給自己留任何後路……在小愛之後,我又賠了一個弟弟。”湛藍箏將茶水恭敬奉上,“爺爺,都是您的孫輩,您現在怎麼想呢?”
湛修慈慢慢翻開紫砂茶蓋,見那白氣並不輕緩,反如那燒開的水蒸氣般,急急升起,急急散開。
他凝望翻起漣漪的碧綠茶水,許久方道:“你剛看過衡兒?他如何了?”
“爺爺早上不是看過了嗎,怎麼又問我啊?” 湛藍箏不急不徐道,“弟弟功力全無,但身子已開始恢復,醫生說今後會和一個正常男子一樣健康強壯,能做到這一步,把損失降到最低,多虧了宗掌門及時以法戒之力相助。”
“我知道你必然答應了他苛刻條件。”湛修慈苦笑,“你是掌門,我也不問那麼詳細……只是你父母的態度,你不必太介懷。”
湛藍箏微微順睫:那日她和宗錦耗費大量功力,連續十二個小時呵護着湛虛衡的元氣與精魄,凝聚着他的生命力,好不容易纔把人從鬼門關搶回。饒是半神之軀的宗錦都面無血色,更不要說她這個純粹人種了,踩着棉花走出來,剛說了句“弟弟沒事了”,就讓急不可待的齊音然猛力推到一旁——幸好讓早有準備的鳳曉白扶住。她努力擡頭看,齊音然推開自己才得以迅速跑入病房去關愛還未甦醒的湛虛衡,而湛明儒要比妻子穩重,但也魚貫而入,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她安慰說弟弟危在旦夕,父母當然會先關心他的生命。但過了兩日,湛明儒夫婦對她還是不理不睬,哪怕同在湛虛衡身邊,也自動把她當作牆上的風景畫。湛藍箏才覺得不痛快,終於孫橋說了,“甭指望了。他們不想認你。”
湛藍箏怒視對方,孫橋冷冷道:“所有人都聽見了,他們都窩囊,不敢告訴你,你應該感謝本大爺的直爽。你媽就是個缺心眼的——”
“孫橋!”
“本來就是。”孫橋說,“你救她寶貝兒子的命,她在外面罵你是白眼狼,哭天搶地只後悔當初生了你,恨不得在肚子裡的時候就捶死你完了。你老子有風度沒深度,倒是很冷靜地不去說話,但也不勸你媽媽,明擺了是借你媽媽的話來泄他自己的憤恨。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可真不給自家女兒留顏面。這樣的父母——”
“你給我——”
“我會閉嘴。” 孫橋善解人意道,“只是走到了這一地步,你都該冷硬到十分,聽說你還想中斷計劃請你師父回來?真讓我失望。若你受不住了,就快點給你爹孃跪下認錯,之後湛家如何我不管,還不如去抱白癡呢。”
湛藍箏氣怒,“你以爲程澄一點都不介意你和我妹妹的事?還是做點姿態吧。”
孫橋只說:“看了你爸媽那樣子,我可不敢娶你妹妹。說實在的,同情鳳曉白啊。”
湛藍箏讓孫橋立刻“圓潤”出去,自己又喝了碗涼茶,再次體會到從內到外的寒冷。
此刻她對湛修慈說:“作爲湛家掌門,我知道該如何對待一些族人——暫時不滿的態度。”
“你父母其實真的很愛你……”湛修慈笑容中的苦澀更加深了,湛藍箏無辜地說:“我知道爺爺您很重視親情。姑母離開後,您就再無當年的殺伐決斷。只是湛家是個大家族,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箏兒。”湛修慈放下茶盞,沉沉道,“我老了,不希望再看到咱們家內部……自相殘殺。”
“是誰先要內訌的?”湛藍箏尖銳而柔和地說,“爺爺,我給您看一段術法回放好不好?”
她拍掌,傀儡送進來一個襁褓,湛藍箏接來,輕輕揭開小帽子,向裡面那個還在酣睡的女嬰疼愛地微笑,“乖乖,該醒醒了。阿姨要你幫忙的。”
小女嬰被她掐着臉蛋給弄醒,睜開水靈靈的眼,望着湛藍箏,發出期期艾艾的聲音。她讓湛藍箏抱了多日,已經熟悉這個懷抱的氣息,並沒有發出歇斯底里的哭泣,而是親密而依賴地在小襁褓裡晃動腦袋。湛藍箏親親嬰孩的額頭,“好乖。”她對湛修慈說,“車禍前,小羅與莞爾在車內的遭遇,恐怕只有這個即將出生的嬰孩,隔着母親的肚皮能‘看’到了。”
湛修慈眸光一閃,湛藍箏小心地跪地而坐,手訣靈活,法陣平地而生,她將女嬰放置在腿上,先燃了三支安神香。隨即她喚出了法杖,“爺爺?來嗎?”
湛修慈擡眼看着讓湛藍箏喊進來的傀儡——它們只是垂手肅立門旁,並沒有旁的舉止。湛修慈心中一嘆,這孫女已成氣候,她並不想脅迫自己,那麼自己,反倒要去面對。
從容起身,他走入湛藍箏身旁已經環起的法界內,也席地而坐,剛跪正那一瞬間,地板傾斜,四周剎那黑暗,只前方一點圓盤光亮,模模糊糊地晃盪,晃着晃着,就開始清晰,方纔還是斑駁色塊,現已化作汽車內的幾樣部件,一隻黑髮白麪的娃娃躺在地上,娃娃的雙眼,十分明亮。好像玻璃,鏡子,當人對視上去的時候,會感到眼珠子的那一邊,有另一個人在窺視。
娃娃動起來了,它翻過身子,靈活地爬上了檔位,迅速靠緊座椅,順着那片縫隙,這個娃娃的目的地,顯然是那雙腳附近的油門與剎車。
之後的鏡頭是顛簸而凌亂的。但也能斷續看到,那隻詭異娃娃的雙眼赫然發出幽綠的光,它的雙腿柔韌而有力,一腿勾下了油門,一腿頂住了剎車。它的手臂逐漸變長,在身軀不動的時候,握緊了變速桿——而變速桿上,一隻手正拼命地拉扯。
湛修慈說:“夠了。”
宛若電影院的環境在霎那間消散,祖孫二人又回到了明亮寬敞的書房內。法杖綠光剛剛好似噴泉上升,幾至房頂,現在剛落到半截,還在墜落着,那小女嬰襁褓的四周裹着厚厚一層膠狀物質,她在裡面安然睡下,隻眼皮上還亮了兩點綠芒,也在逐漸消散。
“剛剛您看到的,就是這孩子,在母親腹中所能感受到的一切。大人看不到的事物,她去可以洞察。只可惜……”湛藍箏遺憾地搖搖頭,她悲傷不起來了,那份情緒已經被新一波的感情攪亂,變得淡漠,她平和地繼續說,“那是玻璃眼娃娃,正面去看,很容易分辨出是湛家特產的玻璃眼。主人可以通過它的眼睛去觀察,並且做一些指揮。這隻娃娃在車禍發生的時候,自然被燒燬了。殘骸雖不在,但所幸那場車禍,不是悉數盡滅,還留下了莞爾的女兒。莞爾去世前也說過‘娃娃’,我當時沉浸在悲痛沒有注意,現在我弟弟也出事了,我仔細想了想,當然,是心裡揣着一個嫌疑人去想的。爺爺——”
她冷冷地盯着湛修慈,“您剛剛說‘夠了’,是對誰說的?”
湛修慈沉默不語,湛藍箏自顧自道:“父親擺佈我的人生,母親隨意點評我的一切,宗錦要殺我,我總不能坐以待斃吧。我被迫使出苦肉計,被迫逃到外面,我好不容易纔躲過宗錦的暗殺,迎來的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天堂,而是城市下水道,滿眼污垢,我吐得天翻地覆,也得去忍受。我在剪子的幫助下暫時逃到了拉美,見到的除了毒販就是軍火販,總之都是黑道的人物,他們都認識剪子,但也會毫不猶豫地把槍口對準我們,在那裡我稍一個不慎,就有被爆頭的危險。我們常走水路,會有鱷魚,食人魚。岸上也有恐怖的肉食動物出沒,還有不知名的劇毒植物,步步殺機。逃過毒販的翻臉無情,我們的漂流幾次險些翻船。但是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找到有網絡的電腦,看看蕭老師的日誌,我才能知道自己的家人還活着,湛家沒有滅族。我和外部環境鬥爭,和毒販子軍火販子鬥爭,和大洋彼岸的宗錦鬥爭,知道曾姨婆死的時候……”
她陡然收住音,鎮定地碰碰眼睛,又若無其事地繼續道,“回來的時候,我想過,給我屬於我的掌門權力,我會讓所有讓我活的人活。”
她再次正視湛修慈,“您覺得,您的後代有幾個想讓我活的呢?或者,您想讓我活嗎?”
“箏兒……”湛修慈有些軟弱地喚着孫女的乳名,湛藍箏卻更加剛硬,“我知道您老了,但是別把這一套再做給我看。您愛護您的骨肉,您不希望沒有人管您叫外祖父,您沒了姑母,更加恐懼會失去表姑,所以您再也沒有當年的果斷,有的只是息事寧人的優柔!小愛被陷害,卓死了,事後您卻一再希望我記得表姑也是您的女兒,我懂您的意思,我尊敬您,爺爺,我也繞不開您的威嚴,我不敢真的頂撞您。可是現在阿衡廢了,小羅和莞爾死了——”
她頓住,一個急剎車般令人窒息,湛修慈重重喘了口氣,“箏兒……”
“與其害怕沒人喊你外公,還是擔心一下,再這樣下去,是不是就沒人喊您爺爺了。”湛藍箏質問。
湛修慈已恢復平靜,面色如常,“並不是我姑息,箏兒。而是我沒有確實的證據,一切只是猜測。如果有,恐怕你也早就動手了。你會這樣拖下去,一方面是我的壓力,一方面,你自己也沒法出手,殺人不死,死的就會是你……小愛和孫橋的事,東部封印被解開的內幕……還有你的朋友羅敬開,赫莞爾的車禍,到衡兒的事情……一個網子無所不在地於暗處張開,籠罩着你,如影隨形,但你莫可奈何,因爲到今日,哪怕是用上這個女嬰,你也沒有真憑實據。你拿什麼去指證呢?就像對待晴兒那樣嗎?晴兒的事,我告訴過你,軟禁就好,不要判罰……”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您認爲最好就是睜眼閉眼,把事情和稀泥。”湛藍箏冷笑,“爺爺,怎麼辦呢?我爲什麼忽然覺得,最可怕,最可憎的人是您。如果沒有您的表態,我早就辦了湛思晴。如果我能順利地辦了湛思晴,愛女如命的表姑會如何?表姑如果忍不住,那麼湛思露還忍得下去嗎?”
“辦了晴兒?你問心無愧嗎?”湛修慈冷聲說。
“辦了姑母,您就很坦蕩嗎?”湛藍箏針鋒相對。
湛修慈的眉頭擰起來,他幾乎要擡手給孫女一巴掌,但終究還是放在膝蓋上,看不出絲毫挪動跡象,“過去的事,沒必要再提。我是個自私的家長,我現在只希望不要再失去自己的血親。”
“只可惜,您的血親卻沒有幾個會有這種想法。”湛藍箏冷淡地說,她低下頭,好像對湛修慈行了一個恭敬的點頭禮,“湛思晴不能再關了,弟弟走了後,我打算開祠堂把她的事解決一下。爺爺,所有人都知道您是湛家不可推倒的豐碑,您要誰倒,誰就倒,您要護誰,誰就能平安無事。所以,我早就做好和你鬥爭的準備了。您管不住她們,那麼也別想管住我了。”
她抱過小女嬰,緩緩站起身,走出這間書房,獨留下湛修慈一人,久久跽坐在地,那桌上的茶水已涼,陽光照得他的頭髮很晃眼,因爲有那麼多刺目的花白……
一個月後——
丹麥,哥本哈根。
岑嬌娜一身淺綠裙衫,站在岸邊,眺望着海上風電廠那徐徐旋轉的白色扇葉,海風吹得她長髮飄揚,剛來時的灰白麪色已紅潤起來。她呼吸得盡興,又摘下手錶,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嘴裡輕哼悠揚曲調。無意間,她目光後望——
手錶落地,細沙無聲。
湛虛衡正向她走來,神采奕奕,微笑自然。
海鷗展翅而過,天藍雲白,天然風光,有情人千里相會的唯一見證。
世界無限大,光影相生,愛恨不滅。有人的地方當然會有鬥爭,有人的地方當然也會有真情。鬥爭再激烈,真情再執着,但誰也無法抹殺誰的存在。現在,今後,鬥爭還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繼續,但真情也依舊會循着軌跡,自我上演。
而對湛虛衡而言,主動脫去湛家人的身份,離開深宅大院,海闊天空之地,擁抱她,親吻她,正式許下一生的承諾,這就是一切。
本卷完,敬請期待下卷。
作者有話要說:倉促嗎?不倉促啊。事情已經迫在眉睫,那麼還拖個啥呢?
湛虛衡和岑嬌娜,就是如此句號了。下一卷,當年籤契約的幾位,該做好準備了。朋友屠了個差不多,輪到湛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