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697 更新時間:08-11-20 12:29
胤禟盤腿結跏跌坐在太廟黑沉沉過於空曠的空間裡,那陰暗的箕角一處想必是有帝王派來窺查監視之人的,他身邊哪時裡少了這等人去?胤禟完全視這起人爲無物,要怎樣還是怎樣。監查人等想必得了矚咐,到也乖覺,只遠遠的看着,瞅着,回報着。
他面前是影影幢幢的神主牌位,太祖、太宗、世祖、聖祖---那配享兩殿還有一衆死去的宗室、外藩諸王,有功大臣的陰魂,是這些人揚刀立馬,雨裡去,血裡回打下這一統江山來。死去的木頭,是乾枯謹澀的,不論生前多麼輝煌顯耀,死後也不過變成一塊小小的木主罷了。不知亡者是否有靈?不知他們的陰魂是否還在這殿裡遊蕩?想必是有的,因爲那風吹過,有嘆息的聲音。
聖祖在時,曾以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晚年的境況自喻與衆人說:“日後朕躬考終,必至將朕置乾清宮內,爾等束甲相爭耳!”
聖祖說這話時,淚如雨下。那時在旁聽時,只覺此話過慮了些,不過人到老年的悲語。他倒不信他們這羣天皇貴胄,愛新覺羅家的子孫會比姜小白的兒子更不孝的?然如何來?奉安的路上,他三哥一面假哭,一面罵娘。他八哥磨刀霍霍,那幾個爭榮誇耀,而老十四已搭弓而射向他一母同胞——
本來他以爲這些兄弟中,他八哥最爲能幹仁孝,若他能繼大位,天下必得垂拱而治,所以他一心襄助,任人譏謗,從未悔過。可經老十和奉安聖祖那個事故後,心裡倒是涼了半截,再不做指望。老十爲八哥也算是赴湯蹈火,他八哥說的哪一件事,他沒爲他盡力去做過?可如今怎的?老十關在那兒,他八哥一封信都未去過,顧都不顧。他待老父、兄弟如此,哪會還有好顏色與他來?怎能讓人不心寒去。
他這次去張家口,見到了老十。老十如今很是艱難。被囚在那土房之內,無數人看着。進去只覺氣味熏天,往隔壁看居然是一所豬舍。人與豬關在一處,是那人的意思嗎?外面三尺高牆,裡頭手腳還戴着重重的鐵鐐不許取了,是防他跑了?怎麼倒象是防江洋大盜了。老十雖奪了爵,好歹也是當過郡王的,再怎麼不濟也是---真真要噁心人折磨人到如此?他沒忍住,也知沒用,卻狠罵了那起看人的一場。
老十見到他時,哭的跟孩子一樣,口口聲聲說求他救他,以往那麼壯實的人,如今黃瘦成一把骨頭。以前個,只見書上,從秦始皇殺掉同父異母的弟弟往下數,父殺子、子弒父,夫殺妻、妻殺夫、兄殺弟、弟殺兄,一出出血腥的皇家同門相殘的悲劇在哪一個朝代都沒有斷絕過。如今個,那血腥氣又如風般捲起,到眼前了。那人在蕃坻之時,那般謙和悅色,如上善之水寬容承載着紛紜萬象。連他都曾贊過他來。如今這人,卻如執斧之利鬼,催人的命。他記得他說了句什麼,老十聽了只怔怔的看着他半響,又哭。
本來倒還困惑,怎倒是一人改了形容如此之快來?如今個到了太廟列祖列宗的木主前,忽然才悟開明瞭。這血腥的宿命只怕在太祖努爾哈赤時,就已種下。太祖13副愷甲起家起兵,在未得天下之時,就殺了三弟舒爾哈齊,後又殺了長子褚英。在起兵天下時就向子弟揮起屠刀的,在哪朝哪代,恐怕也只有太祖一人而已。祖上如此,後者從之,所以太宗皇帝登大位時便絞殺了大福晉。後又爲南面獨坐,以阿敏棄守灤州、永平、遷安、遵化四城,幽死了阿敏。又以以御前露刃廢了莽古爾泰。所以世祖鞭屍了睿親王多爾滾。所以聖祖把自已個的兒子,立了廢、廢了立。圈了放,放了圈——如今個的帝王又想着各個擊破,分而治之。
囚了十弟、老十四。去了蘇努,卸了他八哥的底氣,如今個帝王是想着他來了。即如此,他也犯不着想有那一絲仁心去的。轉首向窗外望去,窗外是深不見底的夜色。更漏一滴,一滴又一滴,輕響着滴落到銅盂上,積成一汪潭來,在燭光下,竟漾着深淵纔會有的青黑色光澤,象帝王的眼,看不出那下面究竟藏匿着什麼東西,盂中木箭已經指過了子時。
殿東放着編鐘磬鼓,這這祭祀之樂奏起來清穆雍和,示天下以受於天命。胤禟冷笑了,高聲從殿外叫進一親隨來,這人是才收進府裡的,會些個樂曲。胤禟吩咐說:“六子,爺想聽曲,你唱一曲遊園驚夢與爺聽聽!”王六嚇的一哆嗦,這是太廟啊,怎敢唱的?
胤禟見他縮頭縮腦,不悅的扭起眉來:“你唱是不唱?”王六又一嚇,聲線抖抖的真就低低的哼唱開了,聲不敢大。唱皆一曲,膽子漸大,那脫口吐字間,才漸圓潤。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胤禟閉起了雙眼,那人兒的眉目清楚得彷彿就在身邊。正在言笑晏晏,她嘴角彎成了一道精緻的弧線。而睜開了眼,卻又似隔了幾世人生,剩得的一個模糊影子。
那件事,胤禟雖不在京裡,也不過多隔了二日,便得了宮裡的消息。方把那來訊的條兒,一下一下,慢慢兒扯了。就覺嗓子眼兒發甜,胸裡一陣悶。喚人時,一張口兒,倒不防一口鮮血直撲在地上。這血吐在地上,暗豔的顏色兒,拭了拭脣口,手上一縷紅兒。
昔日吳三桂在軍帳中聽得陳圓圓被人奪了去,吐血一升,衝冠一怒爲紅顏,至此與李自成、劉宗敏不共戴天,他們大清朝才順順利利的不費一兵的入了關來。胤禟瞅着那抹紅,脣上薄淡的的笑了笑。那還是順治朝的事,他從未見過他。吳三桂這人一生,不義、不忠、不誠、不孝,着實是個亂臣賊子。他只說過一句話倒是個真漢子:“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見人!”
胤禟以手掩面,他對不起她,是他負了她,他明明知道那人遲早會——不過是遲早。那日的夜裡,在宮禁,她送他去體元殿。在月色裡,她過來抱着他,低低的說:“我想你了。”她蹭在他懷裡說:“我擔心你,最擔心你——”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萬一,萬一他——”然他說了什麼?他在寬她的心。他該死的,毫不負責任的說讓她再等他一等。
他那時怎麼能這麼狠心?他明明知道,她真正要說的話其實一直都沒有說出口過。她平日裡雖看着嬌氣,然她骨子裡卻是毫不肯示弱於人的。所以她說不出口。她說不出口,讓他救她。她說不出口,讓他帶她走。她無比巴望的期待他說,期待他能——可他沒有說。一個字也沒有。
他那時爲什麼不說呢?只怕是與那人打了一夜的機鋒,亂了心智。只怕是那人當着他對她脣邊輕輕的一吻,與她耳畔的低語,與她端正的衣服,那些個動作,那些個眼神兒,燒紅了他的心去。也許這些個都不是,是他心裡的魔障,是他與那人一般涌動的血脈。
他知道她是失望的。因她回去的時候,咬着脣,跑的飛快,直跑到那殿的拐角處就不見了。他那時望着她的影兒,心底裡最輕柔和脆弱的一些東西就這麼揚了起來。她那日裡句句皆有所指,卻不肯明說,她明明都猜到了。她問他,他說的退無可退是什麼意思?她說舊年間在離宮時,她預言的舊話兒,她說她什麼都說出來。她很急切的想讓他知道什麼,想讓他放棄什麼,這人兒每每都有敏銳的察覺和判斷力,讓人激賞。
她明明都猜到了,他絕不可能一直向那人低頭,他與那人終有一戰,不死不休。難得她從未開口拉扯過他。她明明擔心他,卻從不明白乾涉他。這人兒平日裡不管如何的任性嬌縱,遇着事兒來,心裡總有一點清明是不滅的。她知道她攔不住他,這大概纔是她從不勸的理兒。她的確事事兒的爲他。她寧願苦着自已。他是心疼她的,然他的處境,是冬日裡出門,你不動,那風兒推你動,由不得人。纏雜在他身上的東西太多,丟不盡,棄不盡。他那日裡說錯了,讓她再等他一等來。
鐵勒端茶來,一進門,就瞅見他吐出的血來,唬的蹌踉幾步茶水濺了一地。可笑那天兒,鐵勒可也許是真嚇着了,就聽他驚天動地的直着嗓子朝外嚷叫:“不好啦,主子吐血了。”驚起一羣人來,亂哄哄圍了一屋子。
鐵勒慌慌張張的扶他顫聲道:“主子您還好吧!”那口血吐了出來,心裡清明開了,才鬆快些。與他點頭讓他安心。又重要了茶來,漱了口。在這點功夫裡,鐵勒已一疊聲讓人快去請醫熬藥來。他聽見忙止了。鐵勒聲音幾顫幾顫的說:“主子,不瞧瞧怎麼行,您的貴體要緊啊!”
他偏頭瞧鐵勒一眼,鐵勒已虎目含淚,幾欲淚下了。若不是這回出來,特特兒擡舉他,讓他做了頭兒,他要些體面,只怕這會子,鐵勒已是放聲的哭天抹淚了。他不過是一時急怒攻心,迷了心竅,妨什麼事來?他嗔他道:“你主子又不是快死了,你慌什麼?”
鐵勒聽了,跪下與他磕了個頭,伏地真哭出來:“您要有個好歹,奴才回去怎麼有臉向福晉交待喲!”又哭。
他口裡的福晉,沒有二人,只有那人兒去。胤禟踢他起來,說:“不用交待。”那人兒幾時才——鐵勒拿袖子抹臉說:“怎麼不用交待?福晉以前就說了,人要知道冷熱些。打福晉來了,在府裡從未看低過誰去。主子們對奴才好,奴才知道冷熱呢。”
這後面的話,他倒未聽了。他只在心裡描着她的眼。那是一雙湛若秋水的眼,柔美中透着不容忽視的堅韌與智慧,讓人憐惜的同時也想征服、佔有——而今才道當時錯。痛已痛極,心如亂山千疊橫江,人在誰邊?誰在人邊?
到底在那邊病了幾日,遲了數日纔回京來。未及進京,在十里鋪,就遇上一舊人來。韓越打橫出來,伸手拉控住他的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