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2270 更新時間:08-11-14 10:32
這日午後,雍正發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上喻。這是命在中央設立會考府的上諭。所謂會考府,就是爲清查政府虧空,打擊官吏貪污舞弊現象而專門設立的一個官吏審查機構,其職責相當於現代的中央審計署。會考府的設立結束了弊革風清所用人員皆是臨時湊合來的草臺班子現查現組、隨查隨組的混亂局面,使其人員編制,所行職權正式列入了大清朝官吏的組織架構裡,使打擊官吏貪污舞弊成爲了政府要抓的一項長期工作。會考府的設立再次表明了帝王刷新吏制的決心,也威懾了人心。
雍正命傳舅舅隆科多、大學上白潢、尚書朱軾來與胤祥一道會同辦理會考府事宜,宣佈此後一應錢糧奏銷事務,無論哪一個部門,都由新設立的會考府清釐“出入之數”。這樣就把奏銷大權由原先的各部院收歸中央,使得官員們想做手腳也不容易了。
爲要嚴格執行清查政策,不得有所鬆懈。雍正特特的當着這三人的面對胤祥交待說:“你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清查,朕必親自查。”至此,一場從上到下、由內到外,懲辦貪官、清理虧空的活動迅速大規模開展起來。這是後話,以後再表。
晚間,正用完膳,去佛堂拈完了香。長春宮這邊傳來太后欠安的消息。雍正問吳忠說:“太醫瞧過了嗎?”吳忠顫慄着伏在地上,回了病情說:“回萬歲爺,太醫院的人已會診過了,如今正議着方子呢。”雍正說:“方子交與怡親王等看過,才許配藥。”吳忠忙應說:“喳。”楊天蘭眼見着高福兒悄悄兒在雍正耳邊回了句什麼。雍正臉色就不好看。問着他說:“怎麼不早來回朕?”
楊天蘭雖沒聽真切,好象高福兒是說老十四去太后那兒,可能是說了些什麼,他去後,太后便病了。難怪這人惱怒。因本就與那邊只是勉強合着面情兒而已。如今兒更是難了。雍正不耐的踱了幾步,回身喝斥吳忠說:“太后年高,就應時時謹慎,豈能由着人擾了她這清靜去?平日裡不是告誡爾等要多勸着點嗎?”
他實在是着惱,又指着吳忠怒道:“若太后有個好歹,你們這一殿的人,也就跟着去吧。”吳忠嚇的只是不住磕頭而已。
雍正在鏡前由人侍候着換穿正兒八經的大衣服,楊天蘭嘖嘖的說:“換什麼衣服啊,就這麼去不就得了。”那人聽着她這話不理她。楊天蘭其實知道他爲什麼換衣,無非是講禮數罷了,他別的不怕,就怕那些個傳的沒影兒的流言。他怕人言他不孝。聖祖皇帝大喪他硬是要戴孝三年,若不是衆臣攔着,他恐真要在殿前支一個草棚住着,晝必席地,夜必寢苫的守孝了。他怕人言他不孝,他明明心裡對他親生的額娘,在心上去的甚遠,見了面也話可說,卻天天介晨昏定省從未斷過,哪怕是落雪颳風兒。這是他這人的較真之處。
他不自覺的嘆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似很壓抑,很無奈,他臉上還是有憂色的,那病了的人到底是親生的額娘。這人豈是無情之人?他着好裝,轉身問她:“你與我一同去吧。”她憑什麼去呢?她正想拒絕他。冷不防卻瞧見燈影下他的眼來,那是孤寂的請求,他不想一個人過去。她遂點了頭了。
方到長春宮,老遠的就聽到這宮內鼓聲如雷,加雜着重金屬撞擊聲音震耳欲聾。楊天蘭覺的這聲兒光聽着就分外的妖異,陰滲的很。也不知道好好的,這宮裡鬧什麼呢?高福兒見楊天蘭面有驚色,遂告訴說:“主子,這是薩滿太太在作法爲太后驅病呢。”薩滿教是在原始信仰基礎上一種原始宗教。宮中也是用薩滿太太的。薩滿太太被稱爲神與人之間的中介者。她可以將人的祈求、願望轉達給神,也可以將神的意志傳達給人。楊天蘭常聽人說薩滿跳神的事,但從未親見過。
進去,果見在那檐子下,太后閉着眼由人扶着坐在東南位置上,有三個薩滿太太身穿五彩的神衣,頭戴神帽,左手持鼓,右手拿槌子,圍着太后,邊擊鼓,邊跳躍,邊吟唱,音調極其深沉可怕。宮眷、嬪妃、皇子們早在這裡侍候,就連老十二,老十三這二人的福晉都在呢。見聖駕來,紛紛過來行禮。
一個薩滿太太唱一句,“扎列”二神,那參加跳神儀式的宮嬪伴便隨着合唱。鼓聲越敲越緊,薩滿太太的開始下巴哆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雙目緊閉,周身搖晃,表現出神靈附體時的痛苦情狀,形容很是可怖。這時有人拿出一團燒紅的火炭,放在薩滿腳前,爲神引路。雍正看着正皺眉兒,低問老十三這薩滿是誰請的?胤祥往那邊努努嘴兒。雍正便知道是老十二了。薩滿太太鼓聲突停,混身大抖,這是神已附體的表現。這時附體的是祖先神,一薩滿太太陰陽怪氣的唱道:“請我來有什麼事?”另兩個和宮嬪們代答:“因太后患病,驚動衆祖先來給瞧病。”
雍正本就不悅這些裝神裝鬼的事,卻不好說什麼。忽見外面老十四和他嫡福晉急急的趕過來,他額孃的這個孝順兒子這時纔來,且無一點愧色,他更是不悅。胤禎舉動傲慢無禮,旁若無人。因當着神呢,雍正無心理這幾個。胤禎的眼若有若無的只瞟向天蘭,心下暗嘲,她居然也在,當着老四的嬪妃,她也好意思來?,那極力掩飾的窘迫,當旁人看不出來的嗎?他都替她羞的慌呢。幸是光線晦暗,半明半滅的,就是窘了人也看不真切。
兆佳氏因與十二福晉萬琉哈氏悄聲計較道:“你看她,你說等會兒見禮,可怎麼稱她啊!如今是又不是,是吧!”語氣很是輕蔑。萬琉哈氏沒有聽真切說:“啊?妹妹說什麼?”兆佳氏冷笑了一聲,未答。本這話兒就不是說與她聽的,是說與某人聽的。萬琉哈氏偏又問了一遍,胤裪轉身過來與她福晉說:“她是說太后的病呢,總問什麼?”兆佳氏又冷冷笑了一笑,揚手整發鬢,她那位爺,明明聽到了,理卻未理,頭都轉一個。胤祥的眼幽暗深邃,好是凝住了神一樣,對薩滿太太的動作是全神慣注。
雍正忽瞧見天蘭臉色不是常色,神態迷離,忙將她攏到身畔兒來,探其額頭,到也不熱。又細聆呼吸之聲,果然由輕淺漸漸夾雜一絲難以覺察的紊亂,若不是識她極深,是分辯不出來的。那腰鈴聲本就震的消魂奪魄,她又素來不是膽大之人的,想是怕了。遂牽着她的手兒安慰她說:“一會兒便好。”他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時磨出的繭,但卻莫明的讓她的心安穩了些,楊天蘭怔了一怔。然很快她甩開他的手說:“我又不怕。”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這人啦!
薩滿太太擊鼓吟唱,通過逐一恭請諸神,探尋病人衝犯哪位神。若是薩滿提到一位神的名字病人不由地顫抖起來,則認爲是此神在作祟病人。可唸了一圈兒神的名字,也未見太后顫抖起來。這時已跳了半多個時辰了。許多人已面有不耐之色。
薩滿太太臉色青白,披髮如鬼,更加的猛烈地擊打神鼓和瘋狂地擺動腰鈴,以驚嚇和驅趕她想象中的凶神惡煞。薩滿太太忽念大念神喻,說了一個八字時辰,要這人退出跳神的儀式,說是這人的命格衝犯了神。衆人還在面面相覷想着這個八字是誰時,眼見着年氏忽扭頭到雍正跟前眼淚汪汪的說:“萬歲爺明鑑,什麼命格犯衝?明明是有人暗算臣妾,這算什麼?請萬歲爺與臣妾做主啊!”
耿氏在旁冷言譏道:“年主子何必這麼說去?誰暗算你啊?這薩滿太太可是宣的神喻違不得的。又不是我等言的。”雍正溫言說:“你身子重,何必跪拜?起來吧。命格什麼的不去更這些。你先去休息也是好的,你身子也是要緊的。”明知是有人設計她,可這是卻不是辯這個理的地。是太后的病重要,還是她的臉面重要?年氏仍哭個不停,且不肯起來,非要論個清楚明白。雍正眼沉下來,他不喜歡這等不識大體的女人。
那拉氏親來扶她,那料年氏摔開那拉氏的手去說:“用不着你假好心。”有人嫌惡嘀咕道:“真是潑辣,形同瘋婦。”年氏當衆與那拉氏沒臉,那拉氏卻是毫無氣色,盡展其大度。李氏本就是敦厚之人,也來扶且悄聲說:“太后病着呢,委屈你就忍忍吧。你沒瞧見萬歲爺不快了嗎?”年氏這時才瞧見帝王的面色,心是一驚。也不敢鬧了,且退了下去。
後宮爭鬥,有孕的妃嬪往往成爲衆矢之的。今日是她,明日不知是誰?楊天蘭無聊的轉動着手腕上瑩然生光的白玉鐲子。那人常對她說人生如戲,這些人都扮着戲呢。年氏仗着寵愛,本就是受了委屈,想着皇上必是看的見的,棋下錯了一步。那拉氏在這一戲中,以寬厚和修養大得了人心,得了個良名兒。那李氏最是乖覺三面討好兒。不動聲色的爲皇上解了圍了。這裡面的道道深了去了。
年氏還懷着他的孩子呢!他平日裡也算對她十分專寵的。丟開那些個道理,就只講這個情份,他怎麼視她的委屈不顧呢?這種漠然,他對的起誰來?要是她心裡那人就是絕不會的。他不管她做了什麼,是對是錯了,也會先護着她,家去再算賬。舊時她還初來,性子極不通達圓融,也不知身份高低,世情險惡,只年青好勝,還得理不讓人,因一事與宗室家的哪個拌了嘴,動了手了。那家子硬要她低頭道歉。“單憑你女兒一句話,你就要拿爺的人,你是知道我有多寶貝她的。”胤禟的笑容連客套也不見,“爺我捨不得呢!”他不怕人知道他護短兒,也將她慣的是無法無天。不是說這樣好,只是,只要是女人,都會想別人這樣寵着她,在乎她。
雍正實在是不知道,某人一臉不高興的在氣什麼,他沒想出來,他今兒又怎麼她了?楊天蘭想若是胤禟要是象他方纔對年氏那樣對她,那還一板子拍扁了他去?楊天蘭嘴角一彎又淡下來。許久沒有與他說話,他還念着她嗎?
眼前這位帝王的性子極剋制鎮定,處亂不驚,臨變善奪。胤禟與他有些地方很象,卻又不一樣。他與胤禟最大不同之處,是他太於隱匿自已的情感,隱匿的連他自已都不知道藏哪兒了。人能不說他冷淡薄情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君貴而自持,可老端着,那還是人嗎?
年氏去了,薩滿再跳,果然在提到一位神的名字時,太后不由地顫抖起來。找到了作祟之神,薩滿太太便向太后身上噴開水,叫“阿爾沁達蘭”,那腰間擺動的腰鈴也更加響的震人。楊天蘭只覺的鬧得頭痛。因站了許久,回來一沾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覺得身上的被衾涼涼的。窗外風聲緊然,葉搖枝動,便作種種影來。彷彿耳邊仍作薩滿吟唱之聲,想起那薩滿太太披頭散髮,眼倒插着的利鬼模樣。便猶自驚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縮成一團越是極力的伸展身體,繃直手腳,那身體越是僵硬的利害。
她迷迷糊糊的微微的飲泣起來。依稀的有響動之聲後,便有人焦心的叫她的名字:“天蘭,天蘭!”然後她便感到身子被抱入一個溫熱的懷中,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淡淡的冬青的味兒。溫柔感性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別怕,有我呢。”這語調兒是極能安穩人心的,她感到滿足和溫暖。他的臂膀抱着她,他的身體呵護着她,他一點一點固執得想要驅散她從身到心的冰寒。她喃喃的喚道:“胤禟。”聲如遊絲,細不可聞。可他仍是聽到了。心裡泛出恨來,卻是低頭吻住她的脣,止了她。
楊天蘭一覺醒來,驚叫:“啊!----”,聲震九天。那丫頭有精神了,雍正在外聽到脣角勾起淡淡笑容。下一刻,某人赤着腳衝到他面前來,黑色如墨的長髮亂七八糟的散落在兩頰旁,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已填滿了憤怒,她聲線抖的很:“你,你------”他低頭直視這樣的寵溺:“朕怎麼樣了?”他眼裡又露出那樣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端倪。
質問的話,到了口邊兒,又咽下去。問他,他能回她什麼?必不是她想的。她瞪他,死勁的瞪他。他忽輕鬆無比的打橫將她抱起來,話語溫煦如和風:“還光着腳呢,仔細受了涼。再睡一會子,還早呢。”她恨恨的拿被子蓋了頭,只餘一頭烏髮在外面。忽發現的他方纔將她抱上的是龍牀,心裡更是氣恨恨的。算了,有什麼呢?也不過那些個事罷了。有什麼可在意的?還早嗎?早朝都散了。這日帝王命復置起居注官來。
起居注稱爲《起居注冊》,是由專設的日講起居注官負責編纂的。在周代就設有左史、右史,爲天子記行記言的書冊了,楊天蘭到好奇這起居注官要如何在他那本厚著中,記敘她如今與尊貴的天子同居一室的事實來呢?隔日威脅利誘的讓那嚇的抖抖的起居注官,交出已寫了一頁的起居注冊來,什麼都有,卻在寢居上寫帝王獨寢,獨是無了她這一節。她哼了一哼,果然帝王也是要體面的,所謂歷史,勝利者與就,也不過是一家之言。人想給你看什麼,就只能看到什麼,形式而已。
胤祥帶着內務府的人送上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辦新貢的衣料樣子來,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紅香濃豔的堆了一滿桌兒。這些年,楊天蘭什麼沒見過,懶的看上一眼。只一件,楊天蘭想不通,他怎麼事無具細樣樣親自來呢?這等送個花瓶,遞個玩器這種事都親自做了,那些個軍國大事,他拿什麼時間做呢?胤祥拿一匹蓮青色的過來說:“這個合你。”楊天蘭懶懶的說:“謝謝,你送與你福晉吧。”胤祥說:“與她做什麼呢?特特拿來與你的。聽說昨兒病了?”楊天蘭看他一眼說:“你又知道?”胤祥笑一笑說:“爺是關心你。”楊天蘭不客氣的翻個白眼:“你還是省省吧。我就不怕你家某人犯酸水?”
胤祥不知怎麼近來臉皮賊厚,也笑一笑說:“我到不怕她,卻是怕你呢?”楊天蘭奇道:“你怕我作什麼啊?”胤祥答:“我怕你不理我。”這話說的情真意切。楊天蘭怔了半響,忽站起來,他往後退,顯然要逃,她一把上去揪住他的袖子,“莫打我,莫打我!”他又叫又笑,死命拉着袖子,那樣子真像她要揍他似的,無賴!虧以前她還叫他無賴呢。笑鬧了一通,身體都活躍開了。他也放了心。忽說:“好啦別鬧了,再鬧僵了,以後如何共事呢?”楊天蘭更加愣了一愣說;“誰要與你共事呢?”胤祥說:“你啊?”
楊天蘭糊里糊塗的說:“我要與你共什麼事呢?”胤祥賊笑:“那會考府的一干人等,可就聽您吩咐了。大人何時走馬上任啊?”連他一起,隆科多、大學上白潢、尚書朱軾,哪一個是能辦得下了這差之人,這不是明擺着的嗎?楊天蘭氣的跺腳道:“我不去。”
胤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去,斜眼瞧她:“難道你真願意在深宮中終老不成?昨兒你就沒瞧見那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勁兒?你願意與那些個人成天鬥來鬥去?”楊天蘭哼道:“我有什麼可斗的?”胤祥看她半響,吐出一句:“你不與人鬥,人卻拉着你鬥。就算不看着這些,你就不想想九哥?”好他們打的如意算盤,讓她一人出頭去做這惡人去?楊天蘭恨恨的說:“我憑什麼讓你們拿我去當槍使去?這大賬你當我沒看見,他們的人犯的多呢。還要我再查?”
胤祥說:“人要怪,怪不着你,怪的是我,我擔這個名聲去。再說了,一碗水端平,誰有錯便查誰。爺要你昧着良心了嗎?爺會讓你昧着良心嗎?昨兒有密摺,西北,富寧安的官兵已經有五個月沒有錢糧了,沒錢糧這仗還怎麼打啊?這錢糧在哪兒呢?在那些個人的腰包裡。爺恨這些個人,你就不恨?你不是沒在外討過生活的人,不是沒受過苦的。百姓艱難,水深火熱,你看見那些狗仗人勢,爲非作歹的人,就不恨嗎?爺不信。舊初初遇你,爺在你面前做威做服的時候,你當初還唾爺一身呢。你的膽氣呢?”
楊天蘭拍案惱道:“你別說了。這些個理你當我不知嗎?我有我要爲的人,我不能傷他的心。”胤祥冷笑了:“你不管不顧就是爲他了?你不做,總有別人做。那府裡,那些個人的事,你清楚。就是九哥,他就一點錯縫沒有?若別人做的比你惡毒,你告訴爺,你要怎麼辦?再去他面前哭求?他能應你嗎?”楊天蘭煩道:“你別逼我。不中用。”胤祥看着天蘭,半天抿脣不語。終嘆道:“你認爲你與他能耗多久?”她真以爲她能左右眼前這個局勢,只怕由不得她。
楊天蘭怔忡片刻,她的眼烏沉沉的看着他,午後暖陽照進書房,將他鍍了一圈暈黃。一室沉默,再無言語。事情如今早就不能掌控,她明白她能做的很有限。在這場戰爭中,她可以不去幫他,可她不能去踩他啊。哪怕他是錯的,她也不忍去踩他的。這是她對他的情份兒。
聖祖皇帝曾摸着她的頭說:“你知道嗎?朕最欣賞你的,最看重的,是你的良知,你知道嗎?”她似乎有一種傻乎乎的公正感和丟不掉正義感。那一份要不得的善良,使的她明知道這個聖祖,這死老頭兒一手破壞了她的幸福生活,硬生生的將她扯到雍正跟前來,她該死的被人賣了,還在替人數錢呢。大喪時,她居然情不自禁的落淚兒,她的性子,很難去恨一個人,故她提都不提了。她的良知總是不合時宜的冒出來,她幫了某人,幫了許多人,卻無意的傷了某人。這不是她要的。
她恨聖祖,她恨雍正那股子能洞測人心的本事。她在他們跟前兒,總象是脈門被制,半身痠麻,施展不開腿腳。但就是能施展又怎樣?貼身的功夫她原不如他。她那日才反駁了帝王一句,帝王便突然傾身吻住她的脣,纏綿之極的吻,似乎沒有盡頭一般,越吻越是不肯罷休,越吻越是渴求。他嚇着了她。與他使性子,他俯身在她耳邊,笑道:“蘭,你知不知道,你鬧脾氣的樣子也好看。”
她打他哭道:“和你在一起太累了,我揣度不了你的心思,摸不透你的脾氣,每次稍稍放鬆就會被算計。你什麼時候能不對我用心機啊?”他擁了她片刻,說了一句:“我若不用心機,你可能—”餘話中似有無限惆悵。他喜歡問她你知道嗎?她有些事知道也推不知道。
胤祥如何不知道她心裡的那股子悵然不平之意?如今兒他九哥到成了事事與皇上對着幹的剌兒頭了,他八哥到顯的靠後。天蘭知不知道這纔是他九哥的危險之處。但他並不關心這個,他關心的只是她,唯有她。
養心殿裡侍候的數人瞧見那位金貴的主子怒氣衝衝的過來,張口便問:“皇上呢?”衆人等還來不及回她,就見這位金貴的主子已然一陣風似的進去了。衆人皆不知道要攔她,還是不攔她,這位從來未守過什麼禮數,或許這位金貴的主子根本不知道宮中的禮數長什麼樣。衆人惴惴不安的苦着臉只想着等會兒是不是要集體到敬事房去領板子,老半天裡面卻沒什麼大的動靜。
養心殿明間西側的西暖閣分隔爲數室,有皇帝看閱奏摺、與大臣秘談的小室,曰“勤政親賢”,帝王便正在招見隆科多、馬齊、張廷玉和幾個新晉的軍機大臣共有六七個人呢,她冒失的推門進來,屋內的人都有些錯愕,帝王的眼中更是目中亮光一閃。楊天蘭沒想到裡面這麼多人,進來了又不好出去,遂斂了怒氣,端正了衣服,堂而皇之,動作悄然無聲的立到帝王身後去,就好似她只是方纔遲到了的人去。
帝王最是瞭解她,當然是清楚見到她的面色的,帝王默然無聲的眯起眼危險的看着她過到身後來立着,卻未出言斥喝她無禮。她最識大體的地方,就是能注意調整控制自已的情緒,什麼場合,說什麼話。帝王淡淡的指着隆科多與她說:“還不叫人!”楊天蘭喊隆科多了一聲:“舅舅!”隆科多起身忙還了一禮。帝王接着與人議事,任她在旁旁聽。
隆科多是佟國維第三子,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弟弟,帝王與隆科多本屬外甥與舅舅的關係,但皇帝承認不承認、叫與不叫卻是另一回事。帝王甘當小輩,尊稱他爲舅舅,這本來已經是一件不尋常的事了,帝王不但自已叫,還讓別人都這麼叫,當一種特殊榮譽似的與他。連楊天蘭都在想是不是因爲他擁戴殊勳,方纔備極寵任。這能怪別人沒有想法嗎?楊天蘭只當着帝王才這麼叫他。帝王議定了罷西藏防兵改戍察木多事宜。
一時散了,雍正命張廷玉慢上一步,與他商議爲三阿哥弘時請飽學之士王懋竑爲師的事,又細問王懋竑的許多瑣事。好容易這位也走了,屋子裡一下子靜了下來。帝王命人重新送了茶來,端茶在手說:“說吧,什麼事讓你氣成這樣?一會子我還要再招見幾人,這個空檔是你的。”
這會子火氣全下去了,她喝了一口這泡的剛剛好的黃金桂來,沒頭沒腦的說:“。。。。。。這種事情任哪一個朝代,都要三番五次改革,那不是你一腔熱血,拼盡全力就可以改變得了的!你不是神!”雍正早已習慣了她組織語言的習慣,道:“我倒還沒天真到那個程度。”“那麼你在做什麼?!”她在剋制怒火。雍正打着蓋碗道:“我只想試試看,殺了這一羣雞,底下的猴子會不會學乖些。”他又激怒了她,他就算殺了一羣雞,胤禟也不會是那嚇着的猴子,他跟本就不是猴子。
她惱的重重把杯子頓在桌子:“你錯得離譜!你以爲把這批人全換了,全殺了,你這朝堂之上就清如水了?我告訴你,誰都一樣!沒人不愛銀子!水清則無魚,你這麼做非但沒有好處,反倒會使你從州府到縣屬,從上至下,整個領導班子都發生動搖!你怎麼這麼任性!這麼急於求成,這不象你。”
他笑,說:“什麼才象我?”她眉一立,又垂下來,這話她沒答。她道“爲什麼要告訴你,你哪裡來的自信以爲我就註定要幫你?”他眉都未挑一下:“因你已經在幫我了,你永遠是這樣口不對心。”她開罵道:“你他媽混蛋!”國罵,省罵,南方俚語一齊出口。
有沒有別的人像他們這樣生活在一起?雍正想。他們像戀人,父子,兄妹,朋友、夥伴、敵人,像兩條纏繞不清的藤。有時想着想着,突然很絕望,拼命祈禱時辰能過得快一點,早晨一覺醒來,這人已經白髮蒼蒼,只要安心等着同葬一墓,再無旁想。
一直覺得年齡性格都不會是大問題,但一旦人生觀不一樣,相處就會出現裂縫,使他不得不在日裡萬機之時,還要費心去配合着她的腳步摸索,老實說,有疲憊,有無奈、但也有甜蜜,捨不得放開,並永遠甘之如怡。
他不是在急於求成,而是在行非常之法。一架轉起來吱吱作響還動不動就停擺水車要它何用?不如換了。青苗尚發出芽來,他豈能讓它們白白枯死?州府到縣屬,從上至下,整個領導班子都會發生動搖,的確。這些人已經不聽話了,蠢蠢欲動。早一點釋放風險不是更好嗎?
她頹然坐下說:“我累了。”她的喉嚨有些沙啞,她顯然還是沒學會禪宗的調理氣息之法。用他的話來形容就是勢如破竹,虎頭蛇尾。“我們以後不吵架。好不好?”親吻她的頭髮,他說:“好。”“呵。怎麼可能嘛。”她嘟嘴,推翻自己前一秒才說過的話。“沒準一會子又吵起來了。”她總是先挑起戰火來。她不再說話,室內一片安靜,兩個人都平靜了許多。她顯的有些委屈。
她要護的只是胤禟,他明白,只要事情一沾到他,她必是暴跳如雷。她是怎麼看他和老九的關係的?他們之間不止是政敵而已。真正瞭解一個人,既要和他做朋友,又要和他敵人。他與老九就是如此。基於不同的政治理念,他們是旗鼓相當的敵手。基於個人,他們是一脈血源,他們彼此瞭解,彼此欣賞。有交惡,也有人想不到的,生死之交的情誼,別的不看,只看他們府坻對牆而居,便知當初他們曾經多少走的多麼近。那種近不止是應酬,不止是敷掩。他與他的情份要比外人想的深上太多。最不想與胤禟爲敵的,恰恰是他。只是老九不領他這個情,如今也退無可恨,不論是誰,硬着頭皮也得上,這是無奈,是不得已。
帝王於十二這日命總管太監張起麟,送與四阿哥弘曆玉製、水晶,壽山石圖章共五方。這日下了朝了,帝王想起五阿哥來,又命張起麟去送與五阿哥弘晝六方壽山石圖章。圖章上刻的也無非是些勸學進業的話罷了,不過是承載着做了萬民之主的這位嚴父的期望罷了。這不過是平日裡的隨意的賞賜罷了,三阿哥弘時等了一天,未了也未等到他的那份來,心裡未免有些不快,鬱悶的很。
弘時雖是李氏所出,卻打小一向是由那拉氏負責照看,那拉氏無子,對弘時也就當親子一般,弘時到把李氏看的比這位淡。所謂物不平則鳴,於是弘時藉着晨昏定省時,便向那拉氏訴這個不平去。那拉氏如今個掌管着六宮的事務,事具繁雜,且如今宮中年氏有着喜呢,雖那拉氏一向惡她,於情於禮她卻是推託不得,只有多加照看。年氏的性子極其潑辣,沒事還要尋着三分理呢,何況又在跳神時受了氣來,越發是摔碗打凳的,時不時來尋個晦氣,讓那拉氏這兒一會子都不得消停。
弘時一句話還未訴完,卻不防有二三撥人來與那拉氏回話,一是爲着太后上佛寺祈福出行的事來,二處又是哪個太妃非要逾制用藥的事,哪一件都是等不得的事。弘時心裡不耐,卻只有耐着性子等人把話回完了。好容易弘時把這賞賜獨沒有他的事說了,哪知內務府那邊又來了人了,說是下面敬上了那三處的織錦來,就等着主子看視過好分配呢。這時節也是春晚花開的時候了,宮裡的女人,哪個不等着這鮮麗的錦繡裁新衣呢。若是遲上一少,還不鬧翻了天去。弘時站起來說:“額娘您這兒忙,兒子還是改日再來吧。”那拉氏哪裡不知道他的委屈,這勸慰的話也難說去,且不過是個小事,哪裡是大事來。遂只說:“好孩子,額娘一時閒了,再與你好好敘敘啊!”
弘時出這西六宮來,別處散淡散淡,只覺心裡癟氣的很。忽耳邊聽到有人提着他的名叫他了,他擡頭一尋,卻瞧見他九叔正站在那玉階之上向他招手呢。弘時忙過去見了禮說:“給九叔請安!”他九叔身着一身四爪龍海水捧日的袍子,分外英挺俊逸、清麗尊貴。弘時不禁想,怎麼差不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怎就比自已這件好看這麼多呢。
胤禟故意說:“小老三怎麼皺着眉啊,誰與你不快了!”弘時性子到也是直的,遂把那賞賜圖章的事一頓說了。又氣哼哼說:“我拿什麼比他們啦,老四打小就抱進宮裡養了,連聖祖皇帝都說他是個有福的呢。老五也比我好,他額娘有寵。我額娘在蕃坻還是側福晉呢,如今個反不如個格格了。在皇上面前連落腳的位置都沒有,想到這兒,我就不服。九叔,你看我比他們差嗎?”胤禟突然笑了,雖只是一絲淡笑:“小老三,你就這點眼力見啊,我素日還當你是個好的呢。”
弘時不是愚蠢之人,他素日就知道他這位九叔是個極利害的人,放眼宗室沒幾個能及上他的心思,就連他八叔也及不上他。他九叔性情冷厲最不好交結。但只要他需要,他又能長袖善舞,巧盡經營。這這似乎是極端矛盾,但是在他身上卻顯不出絲毫的突兀和不協調,反而動人心魄不可小覷。他九叔居然主動與他說話兒,弘時心中一動,震驚、仰慕、興奮和心底無法言喻的渴望一時都襲上心頭來。弘時對胤禟行一大禮說:“侄兒見識短淺,又不知道事兒。若九叔不嫌侄兒粗蠢,侄兒願常跟着九叔,也好得些提點。”胤禟卻是慢慢兒望向那邊的琉璃沿子,好一會子才道:“以後再說吧。”居然一徑去了。
弘時望着他九叔的背影怔了一會子,無力感又襲上心頭。難道他想錯了不成。他大哥、二哥都未爲能成人便夭折。他如今呼爲額孃的那拉氏,好容易把他大哥養到八歲,還是沒了。他就算不是嫡子,也算是長子。無嫡立長,他應最有機會被立爲太子。可打小也不知爲什麼,他皇阿瑪從不看重他,一年間能說上十數句話,便是極好的。
在蕃坻他沒見過皇阿瑪把專注的目光放在他們哥幾個任何一個身上過,從不露親疏。前日,他皇阿瑪爲他擇了博學的老儒爲老師,他還天真的以爲皇阿瑪是有了立他爲太子的意思呢,如今兒看來卻是錯的,他皇阿瑪好象更喜歡那二個。若真是這樣,他要如何自處?他隱隱覺得了危險。他需要借力。他額娘無寵,那拉氏額娘到是準皇后,可是全宮裡人都知道,如今個這萬歲爺喜的是何人來。他早在蕃坻就全瞧明白了。他如今要借的是另一股力兒,要這股力兒全他。
弘晝到養心殿來與他皇阿瑪謝賞,雍正去探太后的病沒在呢。弘晝遂到後頭來,找楊天蘭玩兒。在蕃坻他二人是不熟的,到宮裡來卻是混的熟的很了。沒有別的,弘晝好玩兒,楊天蘭也是個無所不至的,又無聊,所以熟了。
弘晝這一個十一歲半的少年,繼承了他額娘耿氏的好身板兒,健康壯實,有點虎頭虎腦兒。然他卻在神情上永遠有那麼三分兒慵懶,他的性子隨和、散漫。他這個散漫性子常讓他耿氏氣恨恨的。他也有盡露崢嶸的時候,比如在玩的時候。
午後的陽光從窗口斜斜泄入,灑下一地的金黃,柔和而不刺目,溫暖而不灼人。楊天蘭與弘晝正熱熱鬧鬧、嘻嘻哈哈的正比着誰解九連環快呢。不防有人打簾子進來,見這二人正玩着小孩子的玩藝的景兒,嗤笑了一聲。弘晝一心二用站了起來,叫了一聲:“四哥,你來了。”弘曆規規距距過來與楊天蘭請安道:“與姑姑請安!”
“嗯!園壽來了。”楊天蘭頭也未擡。弘曆叫楊天蘭姑姑,歷史已久。那時他跟着聖祖皇帝身邊,這位也常在聖祖身邊,雖她多是不理他的,但這禮數他從不輕慢,這是他的教養。弘曆見她愛理不理的,心裡着惱,卻也知是方纔他嗤笑了一聲的緣故。這人素來是小性子的。
又將他冷落在一邊了。小太監一時上了茶來,弘曆喝了一口,立起眉來斥道:“你師付怎麼教的,用這麼滾的水,葉子老了還喝得嗎?”小太監愣了一愣,上次這位爺來了,還贊他說他的手藝好呢,今兒是怎麼了?哪發這麼大的火來?只得退不重新換去。
一時弘晝與楊天蘭打解九連環打個平手,弘晝從來在玩這個事上,最愛較真兒,要再來一盤。楊天蘭纔不願意呢,這都是她煉了好久的,弘晝不依,拉着她的袖子扭着一股糖兒,正好高福兒送點心來,弘晝見到好吃的才罷了。才吃了一塊兒,弘晝忽說:“今兒晚上有大月亮,我才得了一個西洋鏡兒,我們三個去那邊角樓上,看星星去怎樣?”楊天蘭哼笑:“要去你們去就好。”弘曆咬脣想這人果然不喜歡他的,若他沒來,保不準這位就應了呢。
這位不喜歡他,或者說她跟本不喜歡小孩子。她卻喜歡弘晝,她說弘晝象什麼咖啡貓來着。他命人找了許多貓來與他看,卻從未看到過她所說的咖啡貓來。原來在聖祖皇帝跟前時,她常有事沒事常捉弄他,他那時在聖祖面前總要表現的穩重聰慧,可恨她卻常無情剝掉他的外殼來,讓他無地自容,又哭笑不得。她說;“你一小屁孩,一點孩子樣都沒有,裝什麼老沉,這樣有趣嗎?”他不屑的不理她去。她什麼都不明白。他表面縱是春水中才露尖尖角的翠嫩碧荷,可隨風舞娉婷。可在他心裡,他的根子裡,他早老了。在宮裡這種地方,沒人不老去。他從不是小屁孩。
他也在她心情大好的時候在聖祖跟前遇着過她,她這人從不太講究,她跟着聖祖皇帝學畫蘭花,起首五葉,一筆爲劍,二筆交折,她邊畫,聖祖在旁指點說:“畫蘭花要老鼠尾巴螳螂肚,忌諱米字交叉---”她不耐。一會子聖祖走開了,她到得了趣味,拿那筆勾繪幾個小人兒,到是極有生氣的。那時的她讓人不忍轉目,那時的她很親和,讓人一望了她的兇惡。
還好,弘曆未被冷落多久,因他皇阿瑪回來了,弘曆與弘晝齊齊的顫顫謹謹的與他皇阿瑪謝完了恩,雍正又問二子今兒讀了什麼書,夫子今兒講了什麼,一氣背熟了否。還隨提一句命背下句,弘曆到是有問必答,功課他一向是好的,弘晝勉強了點,卻也未出醜兒,有人幫着了一句。弘曆悄眼看那人,不防那人也在看他,似笑非笑。他皇阿瑪教訓了數句,命跪安,纔出去了。
雍正轉身問楊天蘭道:“你說這兩個小子誰堪大用?”楊天蘭嚇了一跳,愣然說:“你這個做老子的還問別人?”雍正微微一笑:“你到與弘晝熟的很呢!”楊天蘭說:“他好玩兒。”雍正嗯了一聲說:“原來是好玩兒。”這到是個別緻的評價。“那他呢?”楊天蘭又是一愣,眼前浮現出那個彆扭小大人的樣兒,那小子有漆黑的眉,明亮清澈的眼,眼裡的波光在午後的陽光裡像一尾尾逸過的魚。楊天蘭說:“他不好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