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174 更新時間:08-01-19 14:19
韓越在窗邊看到覺羅永貴提刀攜酒而來,不禁暗暗的嘆了一聲,要來的始終是來了。因隔着窗兒喚他說:“稀客啊,覺羅大人,今兒可是貴腳踏賤地啊!”
覺羅永貴揚眉一笑說:“什麼大人?你我兄弟。找你喝酒來。不行嗎?”話說着已進了屋,揚手把酒壺拋給韓越,便在桌前坐下,那把碧青的刀也就放在桌上了。韓越眉頭皺了皺,卻是沒說什麼。覺羅永貴問:“怎麼不喝啊?”
韓越遂喝了一口,這酒濃烈燒喉,才入喉嚨便是熱辣辣的一路下肚,好烈的酒,好足的勁兒。他拿來的是陳年燒刀子。韓越從不喝如此烈酒,不禁嗆的咳了二聲,覺羅永貴見之笑。
韓越用袖子拭了拭嘴方道:“你到好。上次我請你喝的是二十年的梨花白,你就這麼還禮的啊,這街上粗人喝的燒刀子你也好意思拿過來,你的銀子呢,花完了不成?”
覺羅永貴似笑非笑的說:“粗人怎麼了,燒刀子怎麼了?不是兄弟我還不請你喝這燒刀子呢?檻邊聽風聲,援琴嘆浮萍。那是你,我可就沒那個性情了。來,是兄弟,我們再喝。”韓越看他一會子,方道:“好,今兒無醉不歸。我陪你。”
真個兒,那酒瓶兒你來我往的丟着,直到那一壺喝盡了。覺羅永貴擲壺在地,酒壺碎裂成片,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屋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半響,韓越嘆道:“你這個人,如今怎麼不爽快起來,這到不是你的脾性了。如今酒也喝過,敘也敘了。說正事。”覺羅永貴神色一斂,卻又苦笑起來:“你啊!也罷。我只問你那件事兒,你若說不知道,我立馬就走。”
韓越冷笑了,目光炯炯的視着他:“覺羅大人,我說知道,你又如何?象你處置他在蕃坻的那些個人一樣,一併處置了嗎?六兒躲藏在這兒過,你既知道,還問什麼?”
覺羅永貴說:“六兒死了。”
韓越哼道:“是嗎?”她以爲她跟對了主子,便會有榮華富貴的一天。卻不知道這榮華富貴是要用命來換的。有時一個選擇可以讓你上達九天,但也可能會讓你下到阿鼻地獄。不巧她命運不濟。韓越從架上慢慢兒取下一把三尺青鋒來,回身瞧他,冷聲道:“你還在等什麼?動手吧!”
覺羅永貴提刀而起,神色獰然:“也是。我讓你三招,動手!”
覺羅永貴的刀很快!很準!很穩!很狠!他下刀之果斷,之精確,令人歎爲觀止。覺羅永貴使的是殺人的功夫,韓越雖是打小四五個名家教出來的,哪裡是他的對手。拔刀柳絮身邊舞,舉劍江湖攜酒行,覺羅永貴應該是這樣的人,偏他卻是-----。紅的血液,緩緩順着刀的刀尖流下來,一滴!二滴……
韓越身體僵直的站着,他的咽喉上有一道血痕。刀鋒只劃在這兒,便停住了。室內一片死寂,韓越長嘆一聲,手一鬆,青鋒劍跌落在地上,他閉目等死。
“你真是個實心的人。說一聲不知道,又能怎麼?怎麼如她一般,如此的左性。”覺羅永貴說畢,競緩緩的把刀拿下來。
韓越忽淡淡笑道:“怎麼不殺了?”
覺羅永貴送刀入鞘,走出屋外,才道:“今兒沒心情,且記下吧。”
韓越趕着出房門來說:“你明兒還是另換個差使吧。豈不聞狡兔死走狗烹這句話嗎?你也一般是做機密事的人。”
覺羅永貴頭也不回說道:“我的事我自然省得。你呢?你若是爲她好,便不要說。什麼也不要說。”
不要說嗎?不說的好嗎?就是要說,又哪能見着她?韓越喃喃的念道:“借月留雲醒也醉,識曲解韻色與空。西樓頂上依斜陽,幾縷清風幾寸情。”
景山外,是禁軍站滿的御道。她在御道上飛奔,卻無人上來攔阻她。天蘭正詫異,一回身卻見後面跟着十三,有他止着人,難怪沒有人敢來攔她的。
他跟在她身後一箭地的地方,她眼裡畜滿着淚水看向他,他見她回頭來,驟然止步,黑黑的眼底有着她從未見過的情緒,看的她腦子裡亂糟糟的。天蘭氣急敗壞衝他嚷嚷:“不用你跟着。”
胤祥嘆道:“好,好。不跟着就是。”然說是說,做是做,卻仍是跟着的。
他要跟着,她能怎樣?天蘭只想遠遠的離了那兒,顧也無心再止他,只低頭漫無目的地走着。
一氣的就這麼走着,高福兒帶着人小跑着隨着胤祥,眼見着那金貴的主子就要從御道一徑走到街市上了,連忙想上前去攔着,胤祥卻使眼色說不用。高福兒焦急的道:“十三爺,奴才的腦袋可就要掉了。”胤祥哼了一聲說:“急什麼?出了什麼事,有我呢。哪用你擔待。”高福兒遂不敢作聲了。
街市上仍是行人熙熙,然對天蘭說這種熱鬧的街景卻是晃若隔世般。她一身顯眼的禮服,加着身後跟着的那些個人,讓行人不由的退避三舍,卻又好奇的探查不已。然天蘭卻晃若不覺。胤祥順着她走,忽一擡頭,看到一個門楣,他皺眉止了步。高福兒也瞧見了,不禁低聲道:“喲,怎麼走到這個地方來了。這可怎麼處啊?”
天蘭也停了步子,愣愣的看着那填金的牌匾。連這門前的二個大石獅子,都透着親切。她怎麼就信步走到這裡來了?天蘭眼一酸。
“福晉回來了----”門上人忽看到停到門前的人來,愣了愣,驚喜非常的迎出來,卻在看到身後的胤祥不禁把那下面的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他們不懂這是個什麼情形,他們不懂爲什麼他們爺沒一同跟着回來。他們不懂這十三爺怎麼會和福晉一道回來?小桃,鐵勒等原來天蘭的貼身隨從,都被攔在外面,眼睜睜的瞧見,卻接近不得。無數的疑問在腦裡打轉,然在宮中禁衛明晃晃的鮮明盔甲刀鋒下,卻無人敢問。
天蘭徑直走了進去,回她的院落,她的房。屋子仍是老樣兒,一切都沒變。只是她變了。
她在靠窗的臥榻上隨性兒地歪靠了下去。窗上的米蘭怕冷風吹壞了,早從窗上移了下來,放在地上暖着,葉子碧青碧青的可人。
几上仍有她那日裡順手丟在那兒的香袋兒,秋香色,海棠絡子,聞上一聞,這是家的味兒。
牀上有她的家常衣服,她不是命人收拾起來了嗎?怎麼又尋了出來?莫不是他-----他是在想她的。她愁然的閉眼,她細細的想着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今兒見他,他的樣子比任何時候更加英氣逼人,臉線亦是愈發的深刻,就象烙在她心裡一樣。想他,想他,好想他。
胤祥這倒是第一次踏入她與他九哥的內室中來,三明一暗的屋子精緻不說,且是舒適無比。北牆上掛着數架瑤琴,向南的窗下種着大株芭蕉與梨花。若是陽光明媚的午後,聽琴推窗而坐,只看那陽光經了雕花長窗上糊着的綃紗,投射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鏡的青磚上,就足以讓人別無所求。
他懂她爲什麼回到這兒來,他與她的情份豈是輕易能丟下的。今兒他四哥做的如此出格,卻不是隨性之舉,一個帝王來不得隨性,他四哥懂得。他今日的四哥是他從未見過的四哥,高貴威嚴,令人琢磨不透的高深莫測,這纔是真正的皇者吧。在景山先賢殿,他隨着那些個人擡頭看他,他是希望從他眼中看到熟悉的神色的,然而卻失望了,他四哥望向他的眼神和看着別人時一樣,冷漠疏離,那時他心中居然微微的泛起了隱隱的刺痛。
他輕嘆了一聲,自去開窗通風,又拿過來暖斛子裡的水沏茶,屋裡靜靜的,只聞得一陣茶葉清香,沁人心脾。他雖在外間坐着,卻時時留意着那輕花羅幔之後的動靜。雖有距離,卻不遠。他聽到她的呼吸聲極不平緩,心裡亂着吧。她在那躺着,他也無話好說,只得屏息靜氣的喝茶而已。眼角兒卻看見門外的高福兒不住的從懷裡掏出那核桃大的鍍金琺琅西洋懷錶看着,只是不敢催促。
忽聽窸窸窣窣有聲,卻是天蘭悶悶的翻了個身,四下裡依舊是沉沉的寂靜。這樣的安靜,彷彿要天長地久永遠這樣下去一樣。窗外像是起了微風,他怕她冷着,便輕輕走至窗前,將那窗子仍關了起來。回身卻冷不丁的瞅見那格子上的玩器來,那壽山石的海子,那玉雕的四五件生肖件兒,那老大的油凍佛手兒看着眼熟。再觀一仔細,可不是那些個嘛!在那府裡見過的。她放在這內室之中,想必是極心愛的東西。他不禁搖頭,暗道這三人啊,這是什麼緣份?心裡焦燥,又倒了一杯茶,才飲了半口,忽回過味來,這茶是黃金桂啊,忽他負着的手驟然握緊。
胤祥在地上踱了一回,終忍不住揚聲道:“你在等他嗎?”天蘭半響不作聲。胤祥不知道怎麼有點兒着惱,遂挑開軟綾幔子,直站到那塌前來。她不作聲又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胤祥道:“等也無用。他今兒回來不得。皇上罰他們三人在靈前與聖祖守制呢。就是回來,你又能這樣?你如今----起來,我送你回宮去。”話畢,胤祥忽覺的這話說的有些個----
正有些懊悔之時,天蘭拿帕子蓋了頭:“你說我乾脆死在這兒怎樣?”
胤祥一聽,火起,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坐起來吼她道:“什麼死啊活的,要死好辦。你一頭往牆上撞最是省事的,我絕不拉你。”
天蘭怔怔的看他半響啐他道:“虧還是一塊兒受過苦的,你就不會勸慰我一下?”
胤祥硬聲說:“爺不會勸慰人。”
“沒義氣!”天蘭復躺下閉眼道:“我今天失控了。我現在不敢想明天的事情了。方纔想難怪他早起和我說那些個勵志的話呢,說什麼人生應當堅強,順其自然-----都埋伏在方纔了。他是怕我想不開才這麼說的吧。我怎麼就這麼笨呢!你說我拿什麼和他-----不然,我總歸會想到法子的。”
胤祥眼有些個闇然,半響他嘆道:“他已經不是蕃坻的那個四哥了。”
天蘭忽睜眼直直的看他道:“在蕃坻的那個就是好的嗎?”
胤祥與楊天蘭視着,有些個啞然。在蕃坻的那個雍王就真是清淡如水的嗎?在打圍的時候,見過狼捕食,狼見到獵物是並不是飛撲過來,而是盯着它觀察,瞭解其一舉一動。然後再下手!這種最大限度的等待。是爲了等待着最佳撲擊機會的到來!一撲即中,決不落空!胤祥覺得周身冰冷。
夜沉如水,高福兒在旁掌着燈,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着腳下的青石方磚。宮禁就在眼前兒,襯着濃紫深黑的天,高牆四合,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這不象是一座天子之居,在黑地裡看着,這禁宮到象是活了一樣,象極了一隻盤踞的猛獸,張着血盆的口,只等着她進去呢。
天蘭凝望着她面前的這座紫禁城,只能凝佇。風聲淒冷,風是越刮越大了,吹的人幾乎站不住。然她卻堅持着立着,那風就如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
方纔那屋子裡胤祥遲疑片刻方說:“我送你出城去。遠遠的離了這地?”
她瞅他半響,卻笑的毫不領情,幾近譏諷的說:“你擔待的起嗎?若是擔待不起,何必說這些個。我若真應了你,難道你真放我走?”
胤祥眼與她膠着一會兒,卻低下來。再擡起來時卻是冷若寒星的:“我不能放你走。不能。不是爲了那擔待。”
底下的話他未說出來,然卻透出意來,天蘭豈不知道?他要顧着大局呢,他當然不會放她,也放不着她。他說出這話來,已是不易,卻是該死的讓人惡,比不說更讓人嫌惡。
天蘭咬牙切齒的在他手上,狠狠地攥了一把說:“假好心。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總有一天會怎樣,她想不出,也說不出來。
胤祥忽擡手緊緊扣在她的手腕上,他的手像燒紅的烙鐵一樣,臉上卻是複雜的看不懂的表情,看的她有些不知所措。然他的眼卻的那份光茫,卻如那火盆裡的炭火燃盡一樣,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他與她視着老半天,終也未再說話。無從說話。
隨着高福兒慢慢兒繞過殿來,過那門時,卻瞧見那明間正中寶座那頂上原本空着的地方,新掛了匾額,寫的是“中正仁和”四個字,只瞅了一眼,她便知是那人的手筆,無非是說帝王要中庸正直,仁愛和諧。這是帝王對自身行爲準則的高要求。可這人哪裡仁來?做了這麼惡毒,不顧人心情的事來,愛又何在?一股酸熱猛地衝上了眼眶,淚水含在眼中,卻落不下來。
進了西暖閣,那人在屏風前坐着,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麼端倪。只隨口問:“回來了。”
她不理他,恨恨的離他遠遠的,盤腿坐到北窗炕上去。忽她發現,她才離了片刻,這殿中已改了樣子。收拾的有些個人味了。原來殿中的陳設,俱是珊瑚珠玉之類,入目皆是明黃剌人的很,這是依皇室規距設置,中規中距。品味自然富麗堂皇,只因爲地方太大,疏落落的雖是華麗宣美,卻是略顯冷清的。
如今這殿中減了不少玩器,多了些文氣,一下子簡潔起來。明黃之紗帳重幔也改用素色,高雅而大方。且喜當間桌上疊疊厚書,且喜那潑墨山水的大寫意的屏風,且喜那頸部蓮瓣紋青花瓶,且喜那兔子的一對抱枕兒,且喜屋內瀰漫着淡淡的果香,這佈置無一不合她的心意,也合那人的品味兒,簡單卻是別緻到極點的。
那人擡眼問:“喜歡嗎?”
她不由的點頭說:“嗯!”違心的話,她不太會說。
那人過來,立在她面前俊逸挺拔。他輕輕的彎腰負手與她的眼平視,她的眼睫輕輕的眨動,這人的那笑容還是那麼親切爽朗,眼眸還是那麼溫柔寵膩……然這人卻不是她認識的那人了,雖然他的嘴在笑,但他的眼神卻是冰冷銳利的。他說:“這裡是朕的寢宮。”這是這人第一次在對她用那個字自稱。
“你混蛋!”那兔子的抱枕擲到了他臉上。
顯然她的動作激怒了眼前這個帝王,他笑的淡淡的,然卻順勢就將她壓到炕上,牢牢地控制住她。她驚駭地用力掙扎,卻哪裡扭的過他。她是慌亂的,他卻是從容不迫的,或是樂於看到的脆弱無助的。
“怕我嗎?”他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龐,摘下頭上的碧玉髮簪,當她濃黑色的髮絲在披散開時,他的眼開始變得深沉起來,仿若暗夜下平靜無波的海面。他用那幽深的眼眸望着身下的天蘭,那是他所要擁有的女人。她沒有哭,沒有在他的身下縮成一團,沒有低低的啜泣。
在他複雜難解的目光下,她雖覺害怕,卻更多的她是覺的從未有過的難堪。她側過臉去,卻沒料到他扳過她的下顎來,重重地吻上了她淡色的雙脣。這個吻雖重,卻不是激烈粗暴的。不急不緩,到後來到象是輕嘗。他並不是急切的佔有,不是調情,不是懲罰。不一樣的慾望,似乎多了些什麼。彷彿是從心靈深處發出的,對她的需索……只是在他的脣觸上她的,留下一片竄動的火苗。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忽然她被他輕柔地把摟進懷中,她的頭枕在他的胸前,她記住了這人心臟不規律的跳動聲,血液沸騰的流淌聲。她喃喃道:“你就不能把我象風箏一樣放了?放了我不好嗎?”
他深邃的眼眸中一道精光閃過,卻將她抱得更緊,兩人緊貼的身體未留一絲間隙。“不能。”這人淡然的語氣掩飾不了煩躁的心情。
她問:“你要睡這兒?”
這人道:“是的。”
她說:“那我睡別處。”
這人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輕道:“想也別想。”
她嘆道:“那好。我睡牀,你睡地板。”
這人放開她,他那如漩渦黑潭般的烏眸折射不出任何能令人探知的信息。這人說:“你睡地板好了。”
她仰頭看他,她搞不懂,她爲什麼還能平心氣和的和他討論這些個。她應該一頭撞死給他看纔好的。她想忘了這一切,忘了那份徹骨的寒冷,錐心的刺痛。這人熟悉的,冰冷的,殘忍的……令人墮入地獄的聲音。
殿中只剩下詭秘的寂靜和一觸即發的危險。他們全都不約而同地懷着複雜的心思垂下了眼眸。他的淡定下有着莫明的沉重,他的冷洌下有着無比的苦澀。這人未必比她好過。他們不是一二天的關係,她也懂的他三分。她狠狠地咬緊了牙關,不知爲何嘴裡出現了一絲甜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