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0672 更新時間:08-11-15 10:16
帝王忽過來攜了她的手,笑意淡淡說讓她與他散會子步去。與他慢慢兒走在宮裡樣式一般的紅牆黃瓦下,夕陽的餘輝如一層金紗薄薄的落在身上,楊天蘭瞅着那落日顏色是那樣深黃、殷紅,燦爛的晚霞是那樣的令人暈眩。然縱是再美,夜還是會還來的。她半響道:“這美麗得讓人憂傷。”她作此憂傷之語,帝王側過頭來瞧她,落日的餘暉給她的臉頰塗上了一層濃濃的胭脂。帝王說:“若無只這片刻輝煌,老是這般,到也就尋常了,哪還有什麼趣呢?”
楊天蘭驀地擡頭回了一句說:“若我承應了你,那你也就視我尋常了吧,那你會象風箏一樣把我放了嗎?”帝王定定的視她半響,視線緊緊揪住她的眼,眼眸很有些惱意,卻又似笑非笑的說:“你試一試何妨?”這不是她試的起的。他一時不說話,氣氛有些緊繃。楊天蘭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指那枝頭一點綠說:“枝頭都發青了。”
沒話找話了。帝王折下那一枝迎春來與她。說:“春也,初雷數聲,殘冰幾塊;近郊紫紅,遠山青黛;飛絮競逐,遊絲相賽;粉蝶戀花,黃蛺繞菜;簾外燕舞堪憐,柳底鶯穿可愛;鳥鳴春眠不覺,花落未掃猶在。挈竹榼以逸緻兮,披鶴氅而登臺。攬清風以盈袖兮,樂勝景而開懷。”這時與帝王已轉到御園登自高處,春花拂柳,樓臺亭閣一派好景。然這景是造出來的,哪比得山野子地裡真的春色。她將頭伏在那欄杆架上。
帝王說:“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你還記得烏衣巷否?”怎生不記得。南邊他與她二人一同去過。那青磚灰沿下,幾乎無從尋那些個王謝遺蹟來。只能在夕陽已斜、野草叢生的朱雀橋邊感嘆爲盛衰興敗作深沉的感慨。那時他在落日下是宛如一尊神坻,她差點就那樣認爲了。她說:“烏衣巷裡已以經沒有燕子了。”
帝王說:“我記得那天與你在那檐下吃了一碗陽春麪。”他還記得與她吃了一碗麪。是啊,是一碗麪,清湯寡水,只放了細細的蔥花。那時她也餓了,痛吃了一大碗。他還說人應淡而如水。如今怎樣,如今的帝王恐是再也不會坐到街市上去吃麪了。這世上最不能信的便是君王。
天蘭轉頭看他說:“你今天去看年姐姐了嗎?她快生了吧。”帝王臉部線條瞬間緊繃,卻是無語。她默默喟嘆,人總是薄情的多,顯赫的背景、高貴的身份、絕代的姿容、萬千的榮寵,總也攔不住,紅顏未老恩先絕。當情懷不再,愛意凋逝,那嬌怯紅顏,只能守着滿屋金華,在悲傷與惆悵中,追憶曾經的郎情妾意,曾經的金玉年華……。再嬌麗的花,也不過萬花叢中一朵。更何況賞花的,還是君王。她敏感細膩到如此,要怎生處的纔好!帝王在心裡嘆氣。
次日,帝王親看着人將一個寶匣放到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後,帝王向世人表明他已立儲,他萬年之後也是後繼有人。從他改元起至今日還不到幾月,如此這般,讓在深知內情之人爲他有些心酸,不過此舉確有些功效,很是平靜了幾日。只有楊天蘭知道那寶匣之中的摺子裡,是一片空白。帝王擇取後繼之君豈會如此草率,不過是掩人耳目,斷了某些人的心罷了。
未幾和碩莊親王博果鐸於逝世。博果鐸無嗣,帝王先前已命皇十六弟胤祿出嗣與和碩莊親王博果爲子。如今博果鐸逝世,胤祿便得已襲了莊親王爵。在某些人的眼裡,有人白得了一個親王,未免有些不憤,一時流言四起。帝王繼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之處本就是多的。這時再聽見這種閒話,哪裡坐的住,在朝堂之上就明白的責斥胤禟及貝勒蘇努等,怒雲:“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謂朕鍾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莊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復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於私。這是何等道理來?”
那次查內務府的大賬查出的內務府官員李英貴夥同張鼎鼐等人冒支正項錢糧100餘萬兩的事,由於這些個人沒錢補足,帝王便毫不留情地抄了他們的家。弘曆雖小卻也參與這次的辦差,帝王有心讓皇子歷練公務,帝王的教子方法與教育她到是迥異的很,帝王教育皇子話語很少,更多的時候是要他們體會和實踐。至於能不能悟了,則全看各自天份。弘曆跟着長史辦完了差便到雍正面前細細回話。
弘曆這人很有意思,在帝王面前,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帝王一走,他未免有些孩子氣。帝王顯然有意讓她和他單獨相處,兩人一塊兒桌子抵桌子的寫小揩。抄寫的是佛經《金剛經》,爲太后佛前祈福所用,完了是要散與人的。這活動不知是誰發動起來的,反正一人二十篇的鐵定任務,連帝王這麼忙的人都抽空寫了,別人也不好意思躲閒兒。
她只求快快兒的寫完了,遂埋頭苦寫,對面那人寫的到是不快的,因他總會在以爲她沒注意他時,偷偷瞥向她。可孩子畢竟是個孩子,即使從小在這風霜刀劍的皇宮耳濡目染了不少喜怒不顏於色的本領,心事也總會不經意地從眼角眉梢泄漏出來。她終捕尋到他的視線,就見他慌亂地收回偷窺的視線,微斂眉眼,脣張了張,又合上。最後是臉上雖故作鎮靜。
她嚷嚷:“小屁孩,看什麼呢?”那人嚅嚅半響說:“看你的字。”她兇道:“字有什麼可看的?”那人嚇了一跳,吞了口口水說:“你有一個字寫錯了。”寫錯了不就意味着他要重寫,她緊張的立刻跳起來四處找尋叫:“哪裡,哪裡?”那人看到她這付模樣實在忍不住笑起來,在她兇惡的目光下,立刻收起來,過來指給她看。她看,果然是錯了。她懊惱不已,抓頭撓腮的嘆氣:“又要重寫,MYGOD,不要玩我了!”
多寫些字,臉就能苦成這樣,可見性子的散懶。她寫經的書體用的是褚河南的書體,字形更爲方正端麗,行筆富於頓挫起伏變化越,顯得下筆遒勁,遒麗似虞,端莊似歐,這是一筆極好的字,平日想是沒少臨法貼。也難怪,她是他皇阿瑪教育的人,舊年間小時,他曾見他皇阿瑪親握湘管手把手教她點那一點,何等仔細。他皇阿瑪從來就未握過他的手教過他,他不禁有些嫉恨。嫉恨歸嫉恨,實在受不了這人滿面的愁來說:“你寫了多少了,餘下的我替你寫了吧。”這話說出口去,正有些後悔,卻見她大喜道:“果真嗎?那謝了。”居然親手捧了茶來,一臉的諂媚。
那不是便宜了她。弘曆一本正經的揚手止說:“慢着,我要謝禮的。”楊天蘭哼了一聲說:“就知道你這小屁孩一定沒那麼痛快。算啦,我自已還寫不完了。不就二十篇嗎?我都寫了5篇了,幹嘛領你這個情呢?”這人,明明就是託懶不想寫的。他忽急切切地拽住她說:“我又不要你什麼,只是,我替你寫了,你不許在叫我小屁孩就是了。”
她看了他半響:“你這人,你本就是孩子,你知道嗎?你應該象花骨朵似的,笑的傻傻的,然後向我要糖吃。”弘曆忽向她伸出手,她到嚇了一跳說:“幹嘛?”弘曆半真半假的說:“要糖吃!”楊天蘭愣了一下,笑着打他手一下:“你到還蠻受教的嘛,不讓你白要,給你一好的。我把褚河南寫的最好的《慈恩寺聖教序》拓本送你,那本上有聖祖的字呢。喂,你還替我寫嗎?”說來說去,還是懶人一個。還要什麼面子?他點頭。她接下來道:“我不喜歡欠人人情。你替我寫字,我送你書,咱們算二清。”這到讓他愣上一愣,原來她不喜欠人人情的。
接下來,他仍寫他的字,那人坐在窗前揚着手,眯着眼,晃動水晶杯裡血紅的葡萄酒,一面唱着不知道什麼調調的小曲子。忽高福兒氣喘吁吁的跑進來說:“主子們,年主子生了。”弘曆先問:“是阿哥還是---”高福兒抹抹汗說:“到是個阿哥----”弘曆放了筆緩緩說:“是個小阿哥啊!”又多了個競爭的,一轉眼,忽看到窗邊那個瞅着她面帶諷色,臉不由的紅了紅。他沒聽清底下的是什麼,忽有兩個字跳到耳中,他提高聲音問着高福兒說:“你說什麼,什麼沒了?”高福兒回道:“小阿哥剛生下來,就沒了。”弘曆居然心裡一安,然後忽斥道:“你這奴才回話,怎麼沒個倒順,回完整了不就完了。”高福兒被斥的聲雖委屈,卻聲都不敢回。
斥完,弘曆忽想起來,這還有一人呢。這人瞅着他呢。他心虛的問楊天蘭:“你過去嗎?”他的心思她看透了吧。要不然她那脣邊的諷笑從何而來?他身子從下至上涌上一股熱來,也等不及聽她說什麼來,也不管她去還是不去,他慌然的先落跑了。他怕她的目光。他怕她責他無一點同情之心。那死了的,再小,來世上的日子再短也是他的骨肉兄弟啊,他豈能無一點仁愛之情。
楊天蘭並未去看望年氏,很晚了帝王很沉默的回來,就在那一眼裡,她明確地讀到了帝王對夭折幼子逝去的傷心。這是他登上帝王后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的做爲正經的皇子出生的第一個孩子,當他還未出生前,帝王就對這個孩子的關注超過任何一個孩子。所有用的着的物品,侍候人等在年氏的宮殿裡如流水般涌進,這是帝王的關切。
眼前帝王的樣子,倦怠而有愁容。她到他面前,立了半響,終道:“節哀!”,她想不到任何可以再說的。他有些黯然的擡起眼來,嘴角費力的扯出一絲弧度。她要走,不料帝王默不作聲的從背後摟住了她,她下意識的動了動,他卻將頭緊緊的靠着她。他在依靠着她,當這依靠、依戀這樣的字眼閃入腦子裡,她心裡有一種別樣的感覺。
從認識他以來,他很多次抱過她有愛,有牽掛,有心痛,有無奈,當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心中強烈而微妙的情緒時,他會擁抱她,不張揚,卻意深情長,不做作,還自然而然。她猶豫的、遲疑的任他抱着,也許他這時也許最需要安慰。但帝王並未賴着她多久,當他放開她後,她看到後身子震了震,因帝王那雙黯淡的眸子已重新灼燦起來,傷子之痛他只是痛了一刻而已。
她已被教會辯證的看待問題,更深層次的剖析事件,她不禁想到若帝王擔心的只是夭折的皇子,會被流言斥爲不是吉兆而大加渲染,使帝王的執政之路更加不平坦,從而爲這新興的改元之年蒙上一層陰影的話------。莫名一個驚顫,她忙不迭收回不經意與他相碰的視線。他爲什麼不哭?若是哭了,就好了。然帝王周身皆是冷冽深沉的氣質,帝王已在看摺子了。
老十三因嚴格執行帝王下達的政策,對賠補不出錢財的達官貴人一律抄家填補虧空,一時間被抄人家哭聲震天,投河的,投井的上吊的,服毒的一宗接着一宗。滿京譁然,宗室親貴紛紛有所怨言。指責之箭紛紛如雨的射向胤祥,胤祥任人褒貶,任人咒罵,仍是我行我素,從不手軟。
午後的陽光總讓人慵懶。御園樹下他懶洋洋的立着,暖融融地望着煙煙柳影中一個女人從遠而近嫋娜而朦朧的身影,他用眼去細細描摹。一進近了他倆兒打了招呼,他皺着眉,那位也好不了多少,一臉的鬱悶。他多少也猜到她爲什麼鬱悶。還能爲什麼,一陣緊似一陣的流言。那些個末虛有的不實罪名。
年氏痛失幼子,兩日的功夫已是骨瘦如材,精神恍忽。那小皇子一生下來就沒了,主要是因胎位不正,臍帶纏頸窒息而亡。年氏因胎位不正,自然生產,根本生不出來,一天一夜,太醫院的所有能上的太醫已都在那侍候了,四個產婆滿手鮮血的跪在帝王面前抖的如落葉的驚恐的回道:“年主子還是生不出來,實在是沒法子。再拖下去恐母子都有危險,如今冒險只能救一個-----”帝王的臉色異常的可怕,然帝王沒有大發雷霆,沒有指責,沒有痛斥,帝王只是略爲沉吟便明確指示:“全力保住大人的命即可。小的---不必----”
太醫、產婆皆聽到帝王的旨意皆是愣了愣才慌然去執行,因拿皇子的命去與嬪妃的命來比的話,恐要重的太多。嬪妃衆多,皇子卻是繼嗣之選,尊貴非常。帝王卻是出人意料的,反其道而行之,這是不是意味着,在帝王心裡,年氏要比小皇子重的多呢?帝王對於生命的決擇,在一時間傳遍整個宮禁。女人們對這一決擇也是各不相同。但只有一點嫉恨是一定的。
漸漸的偏有人傳的真真的說是死去的皇子遍身青紫,明顯是是讓人給害了的。說什麼如今皇上身邊最得寵愛的最誰,那人是忌着年氏的專寵,想着讓年氏一屍兩命了。可憐她楊天蘭,便莫明的被人扣了這麼一頂大帽子,且是百口莫辯。年氏本就病胡塗了,失子之痛讓她已是抓住某個救命的稻草,遍是不放。明知是不實的,也是不放了。一口一個狠毒的女人生生的咒罵。若不是楊天蘭在養心殿住着,帝王的眼皮底下,她便要撕扯上門了。帝王聽聞此傳言,自然是惱怒不已,立即着人將那拉氏傳來,狠狠的訓斥了一通,很說了些不好聽的,後流言到是淡了,但楊天蘭瞅見那些人的眼光,身上寒意更緊。
透過樹葉間縫隙仰望藍天。天,是那麼的深遠,帶着水氣一般的蘊藍。楊天蘭淡淡說:“你到會躲靜呢!”胤祥一笑:“你不也是。”楊天蘭也聽聞宗室親貴責他過於苛刻,過於殘忍,一點面情兒也不留。帝王當人的面,將責任都攬到他自己身上,說這不關老十三的事,進行嚴查是朕的旨意。皇帝出頭替他撐腰,宗室親貴還能說什麼,即使心裡有怨也不敢再說,收斂了很多。有這樣勇於承擔責任,庇護下級的這種上司,是讓人很羨慕,也尊敬的。難怪他會爲他兩脅插刀了。
她學會將耳朵閉上,只聽自已想聽的了嗎?胤祥擔心她,卻又只能將這些個化爲一聲嘆氣。人總要自已學會成長,人再好,再努力從旁協助,也要局中人有心有力才行。胤祥說:“你----”楊天蘭止了他說:“我好着呢!你不必掛心。”胤祥到好笑起來:“爺什麼時候掛心你?”楊天蘭哼了一聲:“你扭捏什麼。我第一天識你嗎?”她當然不是第一天識他,他遂笑。兩人皆笑。
一笑後,彼此都不自在地避開對方的眼,沉默下來。沉默,使得他們身邊凝窒一股莫名的氣氛。壓抑、猶豫。她語意不詳說:“他-----好嗎?”“好!”一方躊躇着如何再加詢問,一方權衡着如何回覆。使得方纔的說笑,都蒙上了若有似無的粉飾太平的味道。
胤祥到底沒有答她。她自嘲似的扯扯嘴角,她能問的只有他,但他眼裡卻只有他四哥。她問的明明就是個忌諱,在宮裡帝王許她無所不至,前朝、後朝只要她想去,從不避她。她要見的人,她要理的事,帝王也一一依她。她可以常常見到許多人,哪怕是十四,那些個跟着的宮人,也是十分識趣,保持一百步的距離。獨獨只有他,帝王也未明說,但她就是見的到,也是說不上的話的。胤祥有些個歉疚,餘光,偷覷着她,心裡有些複雜。
胤祥他豈不知道她心裡的翻騰,遂另挑一件要緊的事說:“你上次查大賬的時候還瞞了老十的那一筆來吧。”那筆能多多大?他又是是哪裡知道的,一定是那幾個口不緊說出來的。那口遭人擺佈的怨氣還哽在那裡,又添一氣,遂沒好氣的說:“等親王大人您先查了你了老十二再來質問我吧!”堵氣離開。胤祹借主管過內務府事務之機,居然也敢撈油水,膽子到是看不出的大。他這次進宮來就是向他四哥相詢這個事來,他必競是他們的人。他四哥氣恨恨的說:“什麼怎麼辦?讓他怎麼吃下的的,怎麼吐出來就是。”
楊天蘭氣沖沖的繞過御園,“侄兒請大姨金安!”一把明悅之極的聲音叫住了她。她轉過身來,來人青年英俊,面容和善,未語先笑。她與他的額娘是金蘭之交,故他是叫他大姨的。這人歲數比她還----,她臉上一紅,她道:“弘皙啊!”“正是侄兒,我額娘讓我帶問你好呢!說前兒遞的東西收到了,多謝!”弘皙再執一禮。
弘皙是廢太子胤礽的長子,自從胤礽“賦性奢侈”、“暴虐淫亂”、“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爲由被廢黜太子身份。一夜之間天地倒換,弘皙是很吃了一些苦頭的,阿瑪被廢,但是弘皙仍然得到皇祖父的喜愛,聖祖常帶他在身邊,他是清皇室真正的嫡傳血脈,真正的嫡孫。楊天蘭先他額娘好,又問他阿瑪說:“前兒聽說病了,如今可好些?”弘皙說:“老樣子,吃了藥好些。”楊天蘭嘆說:“你要勸着你阿瑪一點,想開些。”弘皙點頭說知道。楊天蘭問:“才遷去鄭各莊,我還沒空去看呢。不如習慣嗎?”弘皙一笑說:“還有什麼不習慣的,這已是皇上的恩典了。”
楊天蘭眉頭皺了皺,這稱頌是實心的話嗎?鄭各莊,他的親王之尊,都是聖祖在時就交待了的,雍正不過忠實的執行而已。弘皙在一廢太子的時候弘皙已經十五歲了,是一個很成熟的人了。他待人溫文有禮、和藹可親,讓楊天蘭驟然感覺,這人有八哥之風,又是一位賢王。然這位賢王見四下無人,居然說出一句意響不到的話來,他說:“我這次回來,有好個幾個府上要去請安,大姨有話要侄兒帶的嗎?”楊天蘭怔怔的看着他,他向她點頭兒,目中如明星般燦然。
“要我遞個信嗎?”弘皙催促的目光投向毫無反應的楊天蘭。見她長時間不語,又問,他的聲音輕得有些縹緲。望向萬里晴空,楊天蘭忽的地笑了。纔不過幾月,怎的象是似水流年,捱了幾年似的。弘皙眼裡光亮飛快的閃了閃,他心裡在計較,卻又不動聲色,弘皙也笑了笑說:“難道弘皙不足以取信嗎?”眼前這人暖如朝陽,一片熱情拳拳。楊天蘭有些個遲疑,然終說:“謝謝你能有心如此。只可惜我無話可讓你帶的。幾時回去?替我與你們家帶個好吧。”弘皙趕緊答應了。
讓到一邊去,弘皙揹着手看這人兒遠去的身影,眉頭一蹙,他暗想,人都說這人不通世故,如今看來這人競是個極小心的人。明明就是想的,卻覺不妥,硬生生的忍住口去。以他家與她如此之好,她居然也有所提防,這人豈是簡單之人?也是。這宮裡誰能信的過誰去,人心隔肚皮啊!他要另想辦法纔是。他的眼越發深幽。有親隨過來討他個示下說:“爺,這會子上那府去嗎?”弘皙轉過頭來,面上再無春風和徐之色,聲音凌厲而低沉:“事辦完了嗎?若辦差一點,小心爺揭了你的皮。”
楊天蘭倦倦的回到養心殿,才坐下,碧玉來回說:“鄂大人在前面等了您二個時辰了。主子您見或不見?”楊天蘭端茶問道:“怎的還未走?”碧玉陪笑說:“他說定要見主子一面,纔敢安心去任上呢!如今仍跪着呢,着實可憐見的。”楊天蘭默然的吃茶。心裡煩悶異常。先是馬齊,再是他來。八王一黨人材凋零啊。馬齊到也算了,本就是個牆頭草,私心又重。這種人原就是這樣。但她怎麼也想不到,他鄂爾泰居然也是利慾薰心之人。一個江浙總督之職就讓他倒戈相向。他如今這樣,怎對得住胤禟?他怎麼有臉來見她?
碧玉站着,眼見着門外有一小宮女探頭探腦,碧玉便出去了,一時轉身又進來回說:“那邊宮裡那拉主子那兒來人說,請您去議大後天爲太后祈福這事兒,說都到了,就等您了。楊天蘭把杯兒重重一頓惱道:“等我做什麼呢?我又不是她們羣裡的人,內宮誥命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不去。”碧玉面有難色,低垂下頭,又忍不住進言說:“主子您確不是那羣裡的人,可是如今您掌着會考府,別說六部的事,就是內宮裡事,所有大筆費用,沒有您簽章覈准,誰敢撥銀子去?找您商議也是平常的。”
碧玉的話讓楊天蘭憟然一驚,當即站起來黑着臉問着她道:“我什麼時候掌着了會考府的,你到說說看,我什麼時候應的啊?”人家衙門也陳設了,官員也開辦公務了,她雖沒去,可那衙門正堂上可擺着她的紫檀書案呢。怡親王前兒特特的遞了小印來,那朱大人,劉大人來回來事兒,也沒駁人家的回,怎的,又不是了呢?
碧玉儘量擇了兩句的略說了,還未說完就見那位金貴的主子,臉色都變青了,且是翻箱倒櫃的尋出怡親王親送來的小印來,狠命往地上一擲。地下人等見主子動了這麼大的氣來,皆驚慌失措的跪了滿地來勸,磕頭如倒蒜求道:“奴才請主子保重金懷啊!”那小印是壽山石石的,那一磕之下,只損了一角,宮人忙用手巾拾撿了去,怕這位主子又狠命砸去。楊天蘭氣道:“這印不過是老十三送來賞玩的,何與那些個事牽掛起來?就是前兒那二個來問我,也是相詢討個主意,怎的又變成執掌來?光那些介人背地裡誆我還不夠,還要添上你一個來?”碧玉跪行二步,掌嘴說:“這些都是奴才私心猜度,奴才的一點小見識。奴才知道錯了。千錯萬錯都在奴才一人身上。主子只管責罰奴才。這並不幹萬歲爺和十三爺的事啊!”
楊天蘭氣極反笑,直勾勾地對上碧玉那雙玄淚欲滴的眼,一個奴才已經如此想了,那些個還不知如何想她呢。是她大意了。平日落了人的口實。她只當小齊、劉元善那幾個,原是她事務所的老人兒,如今做了官兒,頗有爲民之心,不好、也不忍潑那盤冷水去。即遍他們拿着案子來詢她,她也只當有教後輩,當仁不讓,且應誨人不倦,卻不料正落了十三的袋中,老十三是想來個即成事實的吧。難怪他遞了“明辨”這枚小印來,她可笑居然當是送她玩的閒章。
碧玉當着她左右開弓的自已掌自已的嘴,地上那些個奴才也自個兒掌嘴,掌掌都是用力的,並不是做做樣子,一時間雙頰紫脹,脣角溢血。她楊天蘭從不是嚴苛之人,不是他們慣常那樣的主子,他們如何不懂?他們跪着,他們在掌嘴,很謙卑,很可憐。但也可恨,他們在藉此逼她啊!他們在逼她這個勢單力孤之人,他們用掌嘴在逼她讓步!
一殿沉靜,只餘那些個清脆的聲響。她瞥碧玉一眼,想若是她今兒硬下心腸來,這些個人難道真要一直打下去不成?那些人的眼光偷覷着她,他們脣上的血,紅豔的剌人的眼晴。她從不是狠心之人,她從做過欺凌人的事情。她輕不可聞的說:“夠了。傳鄂爾泰吧。”
宮人們整了袍袖一地叩謝之聲,再次引的她一陣厭惡。她視着那些個人說:“你們在叩謝什麼?你們在謝這掌了的耳括子,還是在謝這貧富不均,不把人當人,硬分成三六九等,如此混賬的世道?”宮人們伏着頭,一個個大氣不敢出一聲。爲什麼她說了這麼多次,這些人還是依舊的奴才心性。他們不明白她與他們是一樣的人嗎?他們難道就沒有平等自由的訴求嗎?他們就寧願任人擺佈?她相信沒有人會願意。人不怕別人不把他當人,最怕的是自已不把自已當人。人若無自醒之心,如行屍走肉何異?
楊天蘭命人都起來。又親手把碧玉扶起來。觸到她的手,只覺冰涼溼潤。在這風霜刀劍的皇宮,她一個小小宮女,無奈。她一個身份不明的質子,也無奈。碧玉強笑着說:“謝謝主子恩典。”她只說:“別笑了,都腫了。”碧玉淚下。她見了,淡道:“擦了吧。女兒的眼淚金貴。傳鄂爾泰吧。他也候的久了,他是有風疾的人,不宜久跪。”
一時鄂爾泰進來,請安之時便有哽咽之聲,請完安後,更是伏地痛哭、請罪不已。他穿的是新官服色,因摘了帽子,可以看到他烏髮的銀絲來,他也四十幾的人了,哭的跟孩子一樣。舊年間胤禟曾取笑過他作的詩來,他那首《詠懷》詩中自吟道:“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他與她相處幾載,他的事她是深知的。他六歲入學,十六歲應童子試,十九歲補廩膳生,二十歲中舉,進入仕途。二十一歲襲佐領世職,充任侍衛。此後官場蹭頓,一直淹滯不進,他平日裡是很爲自己在官場不利而煩惱悲觀的。
他跟了胤禟,胤禟何嘗不知他的志向,他的抱負。只是他這人作事謙虛謹慎,又不默守陳規,是第一得力的人兒,用的慣了,胤禟便不忍放了出去,便延了下來。哪知卻給了人可乘的風雲去?這大概是胤禟用人的弊病之處,他是重情的人。只重着情,便忘了識人的心。
看着鄂爾泰臉上的淚,看他臉上的懊悔,楊天蘭實在不知該如何說纔好。做都做了,現在又後悔什麼?到不是頂天立地的男人了。不象某人若是做了,便是永不言悔的。那種風範到也是世上少有的。
他來辭行,他在她面前哭了,是想求得她的原諒嗎?要原諒就到胤禟跟前去哭去,去求寬恕纔是。想着說二句狠心的話來。他鄂爾泰是何等人來?識他已深,他到不是那等小人來。若他是卑鄙小人,他們府上何用了他這麼久去?
當初鄂爾泰的元配夫人瓜爾佳氏夫人早卒,還是胤禟作主爲他續娶的大學士兼吏部尚書邁柱的女兒。鄂爾泰與邁夫人感情甚篤,從未娶妾。這也是楊天蘭高看他一眼的原因。他哭的實在不好看。楊天蘭因讓人看座。鄂爾泰不坐,跪着哽咽的說:“奴才已是無顏來見主子的。奴才一家子萬死也不能報主子們的恩情。奴才不是人啦!”
楊天蘭冷笑說:“無顏何又來呢?”遂喝命他起來。她道:“如今說這些個,也無用來。毅庵你那檔子差辦的好,才被越級提升爲江蘇布政使,成爲地方大員。這是你的福氣。不要虧欠了這份福氣去。你無顏見我們到也不算什麼,你任上後,不要再說無顏對你那方百姓就是惜福了。”鄂爾泰臊的滿面通紅,連說喳。楊天蘭問着他說:“你去辭了他了嗎?”鄂爾泰嚅呶了半響說:“主子爺他,他不願見奴才。奴才再三請見,還是未見到主子爺。奴才在府門前磕了頭了。”
楊天蘭忽瞅見了他額上的那處破處來,心嘆,你當衆掄了你主子爺一大嘴巴子,人還能待見你嗎?都說將心比心,以心換心,這個理在官場是怎也行不通的。做官的任誰不想,一帆風順,一門高官厚祿的。都是凡人而已。他錯了嗎?那想外放的覺羅永貴錯了嗎?那些打破頭爭着往上爬的宗室親貴錯了嗎?
“學而優則仕”、“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讀書爲做官。可做官後呢?做官幾人爲民?沒有權力的千方百計地想得到權力,得到一點權力之後還想得到更大的權力,始終是無止境的,正所謂慾壑難填!有人厚顏的說:“你在深山與狼同行,要麼就按照狼的邏輯行事,要麼就被狼吃掉!這就是官場的潛規則。”
所以,爲了爭取權力,有人殺人、有人貪錢、有人掠財;爲了爭取權力,“權力場上無父子”,唐太宗爲了登上權力的寶座,不惜殺兄、弒弟、逼父。爲了爭取權力,有人殘害忠良,於江山社稷而不顧。爲了爭取權力,有人施用“美人計”,甚至不惜將自己的老婆都奉獻出去。爲了爭取權力,有人不顧百姓死活而瘋狂搜刮民脂民膏。爲了爭取權利,有人無所不爲!權力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很有吸引力,引人上鉤,引人上癮,引人慾罷不能。
她楊天蘭也不是什麼清高之人。她曾問帝王說君臨天下感覺好嗎?帝王笑容淡淡,卻又貼近她,無限誘惑她的說:“當你與我站在同一個高度時,你便知道好與不好了。要知道好不好,要先站上來。”她從未想過與他要站在一個高度上去俯視這個帝國。但卻又時時刻刻體會着這權力帶來的魔力。記得在過年時,帝王在保和殿叫大起,金碧輝煌的大殿,盤着的九龍柱,那燃燃而起的松柏香菸中,鐘鼓國樂停下來,成千上百,衣着顯貴的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禮時。站着的她很難否認她沒有一種悄然而來的優越感,她是俗人,不曾免俗。她羞愧。
她無比唾棄的說:“無欲則剛,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一個爭字!”帝王謂她說:“何事不爭?別的不說,就是在家裡,也是爭字不斷。小事之爭,大事之爭。父子之爭,婆媳之爭,妯娌之爭。就是今兒吃什麼也是要爭上一爭的。爭並不可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從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便開始爭了。”
她問着他說:“你是修佛之人,難道還沒有學會不爭二字嗎?”帝王反問他說:“滾滾紅塵,世上多有多少人能看的破呢?”她詰道:“佛講四大皆空。你看又看不破,何必修來?帝王毫無愧色:“心爲惡源。修佛即修心也。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修佛爲制心也。制心一處,事無不辦。”
她縱有自觀自在守本真心又如何呢?打發了鄂爾泰,依窗而立,視那些戰戰兢兢的表情如無物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