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50 更新時間:08-01-19 10:25
第二天早上,胤禟很早就來叫門。一身素衣素服,帽子也未戴,人顯得很清淡,這樣的打扮有點象江南的讀書人。他的四個侍從,也是一色的素衣,神情嚴肅。胤禟看到天蘭穿一件桃紅色的裙子,馬上要她換素一點的,天蘭不解,但在胤禟的指示下,小喬很麻利的就替她換了一件淡青色的衣服。待和他一起坐在馬車上,天蘭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裡啊?"胤禟看了楊她一眼,沉聲道"去了就知道了。"見到他眉間有一股鬱積之氣,也不好多問。誰都有不開心的時候啊,人到船頭自然直,不多問了。
馬車行的很快,很快就出了城,路上的行人漸漸減少,高大的楊樹、杉樹多了起來。一路無話,只是默默的。車轉了幾個彎後,風景一變,一處金頂的房子從路邊的樹從中露了出來。走進一看,原來是所年代久遠的佛寺。年代雖遠,但一點不破舊,修整的很好。這坐佛寺爲黃琉璃瓦覆蓋,紅牆蒼松,佛塔嵯峨,氣勢非凡,清靈世外之氣撲面而來。下車後,就聽叮咚水聲,那不絕的潺潺水聲不知從哪個方位傳來,又飄向何處消失。
一行數人剛至山門,知客僧就來相迎,等登至寺門,已有披着紅衣的寺中主持率弟子在外迎奉,法器齊全,佛幡高舉,想必是知道了信,等了老久了。兩方見了禮,胤禟貴爲阿哥,身份尊貴,但佛家講究世法平等,故他到也表現得對出家人恭謙有禮,不見一點居傲之色,是大家貴公子的做派。從寺門南進,進門有殿3間,院內有鍾、鼓樓各一座,第二進有正殿5間,殿前有東西碑亭2座。先在正殿禮了佛,祈了福。又在主持師傅的禪房裡喝了清茶,然後胤禟帶着天蘭一路往裡走,天蘭腳步不停的跟在他後面,眼裡只管四處溜着寺裡的碑亭、功德池、鐘鼓樓、彌勒殿、大雄寶殿、無量壽佛殿等這些建築。無量壽佛殿前有一棵年逾千載的古銀杏樹,令她大飽眼福,那樹的腰圍目測大約有數個人才足以合抱的,枝繁葉茂的讓人恨不得抱上一抱。
胤禟一直進到一個不起眼的南面的小院外面,才停住了腳步。陪同而來的寺中主持親自開了正面的一道門,那門是用鎖鎖了的,有些鏽跡,想是許久未開。開鎖後,主持退到門外與小和尚們打着木魚念起經來。
四個侍從進到院中,打開院中的一扇房門,從外面看去,屋內陰陰暗暗的,陽光都透不進去,侍從在門外侍候。天蘭正疑惑着,胤禟已經跨進了那道門。見胤禟進去,天蘭也沒有理由不跟進去的。一跨進去,天蘭就感覺到了一股陰冷之氣撲面而來,這屋裡的氣溫明顯比外面要低,那股子陰冷之氣,直逼骨內,很不好受。她壯着膽子環視整個屋子,他們現在站着的這一間是這個屋子的正屋,還有東西兩廂,但兩廂都有簾子掛着,看不見是什麼佈置。從屋內的陳設看,毫無疑問這是一座靈堂。滿屋掛滿了白色的經幡,一層又一層,經幡看起來並新,但也不太舊的樣子。堂中有一個小桌,桌上滿是灰塵,有一個小小的香爐。
這時纔想起來,過幾天就是清明。胤禟在清明特地帶了她來,莫不是給某人掃墓吧。但掃墓不應該在這掃啊!這裡怎麼看也不象墓地啊!天蘭一向膽小,八字又輕,從小到大,最怕見到這樣的東西,她可是從沒到過這樣的地方的人,沒有任何精神準備的楊天蘭差點要嚇的尖叫起來,但倒底沒有叫出來,如果是她一個人的話,也許會尖叫,也許會暈倒,但這個屋子裡有兩個大活人——胤禟和她,有他在,在心理上多少有點安慰,有一種安全感,如果發生什麼事的話,如果出來什麼東西的話,他是一定會救她的。何況這是大白天,那個東西白天是不會出來的,這點常識她還是知道的,但她仍不着痕跡的往門邊挪了挪。
雖然往外挪,到底不敢做得很明顯,偷偷的看了胤禟一眼。胤禟一點沒有注意天蘭的小動作,因爲他背對着她。天蘭見供桌上沒有神主牌位,正覺得奇怪,剛好胤禟側過身來,這才發現神主的牌位原來在他手上。就見他很珍惜的表情摸拭着牌位,心裡免不了亂想。
胤禟見天蘭呆呆的立着,便道:"乾站着幹什麼,過來與你姐姐磕頭!"把手裡的神主牌位擦拭乾淨,又重新擺在桌上。天蘭瞧見牌位上的名字,可不是喜塔拉春枝嗎?死者爲大,大驚之下,老老實實的跪下,一點也不馬虎的磕了三個頭。不管她是不是她的親妹,也不知道她的親妹子的靈魂是否已經和她團聚了,見個禮怎麼也沒有錯,起碼心安。天蘭接過胤禟遞過的數枝線香,在香燭上點了,香霧嫋嫋的燃起,行完了禮恭恭敬敬插在香爐裡。願上天有靈,保佑她吧!
天蘭心想這套做完就算完了,可以走了吧。那知這纔是開始,有侍從抱了一個火盆進來。胤禟從侍從手裡接過紙錢,自提了一串串的白錢紙兒,一一放進火裡燃盡了。他燒,楊天蘭也不能幹看着,只能跟着他燒。火苗中,胤禟的眼神深如寒潭,若有所思。天蘭不知道他有什想法,也不好說些什麼,怕說多錯多,只跟着靜思。
好容易燒完了紙。胤禟挑起右邊廂房的房門,對楊天蘭說:"過來!"那邊又是什麼東東呢?天蘭打心眼就不想在這陰氣沉沉的房子裡多呆,極不情願的捱了進去。一進去,腳下一軟,差點嚇趴在地上,然後眼淚就下來了。
任何人在房間裡看到一口碩大黑皮棺材,那還不要被嚇背過氣去。天蘭就是看見這個屋子裡兩條長凳上架着一口巨大的棺材才差點嚇得趴在地上哭出來的。她是一個女生,還是一個膽子小的很的女生。要知道在現代可是連火葬場都沒去過的人啦,同事家中老了人,她一向都是隻送禮不去行禮的,更不用是墓地之類的嚇人的地方了,一向都是躲的遠遠的。
胤禟是不是打算在這嚇死她啊,一點提示都不給她,如果不是神經夠強壯,早就嚇死了。想殺人害命也不是這樣的。天蘭淚眼矇矓的看着九阿哥,怨怨的看着他。沒想到春枝也死了一年多了,居然還沒有下葬,就這麼放着也不怕臭了。以現代的常識來說,一具屍體如果這麼放着,不到二三個月,皮肉早就腐爛光只剩下一具白骨了,如果防腐做的,也可能長一點,就象馬王堆的老太婆一樣。天蘭進來後並沒有聞到什麼異味,反而有一種好聞的木頭香味,定晴一看,棺材的木料很厚,又上了很多道漆,沒有異味,地上沒有屍水,那就意味着春枝的屍體還沒有壞掉,可讓她和一個屍體共處一室,還是有想奪門而逃的衝動。
胤禟不知道她是嚇的腿軟的,還以爲是傷心,扶了她一把柔聲道:"別太傷心了,小心哭壞了身子。"
死小子,還以爲她在爲死去的春枝在哭靈,她可和那個春枝一點關係都沒有,憑什麼哭出啊。哭,還不是被這個死小子嚇哭的。算了,誤有誤着,倒也應景,只求趕快完事,趕快出去,寬宏大量的選擇不和胤禟在這兒計較,有賬先記着。天蘭含着淚水驚訝的發現胤禟的臉上也有淚痕。
見天蘭看他,胤禟背過身去,再轉過來的時候,淚痕已經擦去了,但哭過的眼晴是紅紅的,這是掩飾不了的,他也算是個有情義的人,天蘭這麼想。這些日子以來,聽到人們偶而之間談起來,都說這個春枝是個小美人,性格又溫柔敦厚,可惜她沒能見到。
以天蘭見到的,胤禟府裡的一大把女人,長的都是極美麗的,不知道春枝在那些女人中,是否豔壓羣芳?又是憑什麼能讓胤禟記住她呢?她和胤禟之間有什麼故事呢?天蘭想知道,也曾問過九阿哥府裡的人,都好象有什麼顧忌,吱吱唔唔的,說的很含糊。如今站在春枝的棺材前,真想揭開棺材板看看,這春枝長的什麼模樣。當然只是想想,借她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如果驚動了死人,變成殭屍之類的就不好玩了。
胤禟手扶着棺木聲音有點啞然:"春枝,我和你妹子來看你了!你在那邊還好嗎?"死人當然是不能答的,要能答應就鬧屍了。
天蘭應景的哭道:"我苦命的姐啊,妹妹我來看你了!"
胤禟悽然道:"前些日子,我夢到你了,夢見你和往常一樣,在門前笑着迎我。夢醒之後,我滿處找你,但沒有見到你,以爲你回來了。自從你去了,從來沒有夢見過你,那天夢到你,你的笑顏清晰的就象是昨天,剛離開的時候一樣。天上還是飄着小雪,門外還是開着紅梅--------"
天蘭見胤禟眉皺成一團,神情悽楚,淚在眼裡打轉,幾次欲下的樣子,任是鐵心腸的人,也不由得覺得可憐。從來每看過一個男生的眼淚,也沒看過哪一個人如此的念舊情,她不知道要怎麼勸解。不忍見他這樣,靈機一動,哭道:"姐姐,前些日子你跟我辭行,說你大喜了,要上西天樂土去了,這是不是真的啊?姐姐,你可不要丟下我啊!"
胤禟聽這話,愣了半響,終嘆道:"難怪,她問我過的好不好?難怪我從未夢到她,她那天來,原來是辭行的。"他想從天蘭的眉眼間找尋春枝的影子,春枝在他心裡如春藤般柔弱,小花一樣經不住風雨,讓看到她的人想憐惜她、呵護她。可是在天蘭的身上,卻找不到春枝的影子。
天蘭曾說過,她不是藤羅,她是一顆大樹。的確天蘭有大樹一樣的韌勁,有石頭一樣的勇氣,性格百折不回,驕傲又敏感。他永遠不會弄錯她們,對於春枝,他有愧,因爲她在的時候,他沒有好好珍惜他,因爲常在身邊所以不關心,因爲常在身邊所以忽視。他得到了教訓,知道了失去了,又無法彌補,什麼都不能做的痛楚。春枝既然去了,這些個愁絮是應該放下了。天蘭問:"爲什麼姐姐未入土爲安呢?她一定希望早一點入土爲安的吧!"胤禟答道:"初時是因爲不捨,不捨得把這麼年青的她放到那麼黑的地方去。後來一再的耽擱,就放下來了。"他的私心是不想她回靈盛京的,因爲那時再要祭她就遠了。天蘭拉着胤禟的衣角道:"死者已登極樂,還是早些入土了吧!死者也好安生!"胤禟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那擇個吉日就辦吧。
看到棺材上積了一層灰,"天蘭,幫你姐姐打掃打掃,把灰去了吧!"天蘭嚇的白眼一翻,指着自已的鼻子問:"你說我啊!"胤禟淡淡道:"你不願嗎?"天蘭小聲咕道你怎麼不去打掃?"你在說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天蘭忙擺手,"那還不趕快動手!"
無奈的點頭,她能說不好嗎?現世報只不過說了一個小小善意的謊言而已,老天不至於這麼快就報復她吧!沒天理!雖然腳嚇的腳軟,念着阿彌陀佛,到底是硬着頭皮上去。浮灰一擦,塵土當下四下揚散,天蘭吸入了灰塵,可憐的劇烈咳嗽,胤禟並不幫忙,反朝邊上走了幾步,避開揚塵。
天蘭以爲他是要先出去了,緊張的大叫:"別走!不許走!"就要哭出來了。
忽然胤禟醒悟到天蘭可能是在害怕了,有點好笑的看着她:"怕嗎?""不怕!我哪裡怕?"天蘭帶着哭音道,胤禟揹着手道:"不怕就好!這裡面是你姐。"
天蘭大叫:"用不着你特別的提醒,我知道。"到底還是怕的,看到她那個哆嗦的樣子就知道。怕又死鴨子嘴硬,不敢承認,既然不認,他就不幫忙了。他不會害怕,是因爲失去春枝的悲傷趕走了害怕,所以他不怕。當他對着棺木的時候,他了解天蘭現在的感受,沒有一個人靠近死去的人會不害怕,哪怕是至親的。當年少的他看到剛薨去的太皇太后時,也是害怕的,哪怕活着的時候還是很可親的。
祭掃畢,回到大殿的禪房,淨了手,淨了面,換了吉服。胤禟在後叫她,因恨他讓她做打掃棺材蓋這麼恐怖的事,天蘭沒好氣的叫道:"你還有什麼吩咐!"這輩子沒這麼慘過,居然替一個死去的人打掃清潔,她都不知道自已居然這麼有膽,果然人的潛力是無限的。胤禟拉着她的手在他跟前坐下,把一個黃澄澄的東西放在她手裡。仔細一看,是一個黃金做的小勺,工藝非一般市集上可比,精緻異常,勺上刻有雙龍紋,勺柄上還有一行小字,是滿文,她不認識。皇家用品一向奢侈,金勺,銀勺,玉勺都是平常物件,天蘭也不怎麼再意。拿了小勺覺得有點餓了,想必有白粥喝,便四下張望問:"吃的東西在哪?"
胤禟有點哭笑不得,他拿了這麼珍貴的東西給她,她卻一點都沒有發現。"沒吃的。"他氣得用手敲她的頭,"這是我出生的時候,皇阿瑪賞的。宮裡頭的規矩,每個皇子公主落地,皇阿瑪都會叫內務府打一個金做的小勺給送來,喻意吉祥的意思。以前這個東西是春枝收着的,現在你幫我收着。"
"原來是這麼貴重的東西耶,你真的要我收着啊?還是拿回去好了,拜託你一定要拿回去,萬一我弄丟了,可別叫我賠啊!"天蘭拿着黃金小勺道。在這個地方送人黃金做的小勺,是不是有點太詭異了一點。
"這麼笨,你就不會收好一點啊!"氣得又敲天蘭的頭。這是重要的東西耶,是他出生後收到的第一份禮物,他很鄭重的將它交給她,這個笨女人居然還不想要?天知道,有多少女人想要這個黃金做的小勺,至少他府裡有一羣女人想得到它。
天蘭不滿的摸着頭:"幹嘛打我啊!我又沒有說錯!"
"反正你收好就是。"
"不要。"天蘭氣的跑出房門,到院子裡去。她的頭又不是和尚的木魚,是用來想事情的,不是用來敲的。
主持殷勤的準備了一大桌的齋菜,天蘭嚇了老半天又餓,胃口大開狠狠吃了一頓。胤禟無心飲食,不過略動了動筷子。天蘭不理他,只和主持講話,大誇說寺裡的砂鍋豆腐做的好,主持很高興從佛前請了開光的玉佛掛在她脖子上。
天蘭坐在馬車上,心想回去後是不是先用柚子葉去去黴氣,再跳個火盆之類的,去了不太乾淨的地方嘛。哪知胤禟又遞給她一方小小手巾包着的東西。小心的打開,手巾裡面是兩塊破碎的玉。天蘭拿起玉塊來,兩塊玉居然可以合上,合上後再看,是一個玉扳指。玉的質料並不是太好,看水色就知道,天蘭一臉不解的看着胤禟。
胤禟道:"這是你姐送我的東西,你也一併收着。"當作一點念想吧。天蘭問:"怎麼碎了!""反正,幫着收好就是了"天蘭敝敝嘴:"裝什麼神秘!"故人之物,她把已經成兩半玉扳指小心的包起來,放在荷包裡。
胤禟把眼光放到窗外,思緒又回到了一年前,他急急忙忙的從圍場回來,春枝已經去了,臉色安祥,嘴角尚有血痕。一句話沒說,一句話也沒落下。他最後一眼也沒見到,當時恨恨的一拳打向桌子,她唯一送的玉扳指就裂了,真正的物碎人亡。車漸行漸遠,佛寺只有金色的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