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714 更新時間:08-01-19 10:38
中秋節當日,宮中舉辦夜宴,席開二百多桌,從御花園一直襬到內宮外的空場上,按親疏依次坐下,有體面的臣子也奉恩旨攜夫人出席,雖是家宴,其實也算是國宴了。皇帝家請客的穿衣指數,與小家子自然不同。人人無不在大熱的天,按品大裝,冠帶齊全,明明熱的大汗如雨,幾近昏厥,卻要坐得直挺挺的,不拭汗,不交頭結耳,一派正經體面。
天蘭是苦不堪言,見其他的命婦福晉,也是香汗如雨,臉上的妝都有點花了。天蘭方纔知胤禟平日所言不虛,這種應酬,這種體面尊榮還是少要的好。留心看八福晉,八福晉臉上掛着矜貴的淡淡笑意和胤禩坐在一處,從她的臉上看不出異樣來,這就是皇室中人的爲人處世之道了,哪怕是在府裡鬧得都上房揭瓦了,在外人面前維持最基本的體面還是要的,這就是皇室的尊貴,天蘭深深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宮裡禮儀官清越的揚聲說皇上駕到,衆人無不起身離座,皆三跪九叩伏在地上,因是家宴,皇上只穿一件石青刻絲的涼袍束着明黃的腰帶神態奕奕,皇上看着人齊全,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這夜又有明月皎皎,不禁大悅。中秋家宴也是胤禩操辦的,與往年不同,增加了不少節目,一派流光溢彩,歌舞昇平,天順民昌的盛世之景,皇上對胤禩點頭稱讚了一番。太子見滿眼火樹銀花,繁盛奢華,在旁嘀咕說:"所費甚巨,太過,太過。"
皇上聽見臉色就一沉,轉頭跟胤祉說:"古時有個人叫吳猛,晉朝濮陽人,八歲時就懂得孝敬父母。家裡貧窮,沒有蚊帳,蚊蟲叮咬使父親不能安睡。每到夏夜,吳猛總是赤身坐在父親牀前,任蚊蟲叮咬而不驅趕,擔心蚊蟲離開自己去叮咬父親。"太子聽了臉色紫漲起來,太子妃石氏面有優色。胤祉說:"皇阿瑪,吳猛恣蚊飽血是個有孝道的人。天下人若都如此,便就太好了。兒子最近重新刻了二十四孝的書,命人四處發放呢!"皇上稱善,胤祉便面有得色。
胤禎忽然離席起來,在地上做了六個凌空翻,姿式可笑,衆人一愣,不知他爲何故,然後齊齊發出鬨然的笑聲。皇上一向寵他,也不見怪,招手讓他過來問:"這是做什麼啊?"胤禎跪下回道:"兒子在效法老萊子呢。老萊子爲躲避世亂,自耕於蒙山南麓。他孝順父母,盡揀美味供奉雙親,70歲尚不言老,常穿着五色彩衣,手持撥浪鼓如小孩子般戲耍,以博父母開懷。一次爲雙親送水,進屋時跌了一跤,他怕父母傷心,索性躺在地上學小孩子哭,二老大笑。兒子雖不及他,但若能哄皇阿瑪開懷一笑,兒子就知足了。"皇上滿臉笑容,命人賞之,又命他和她福晉到這一席來坐,能與皇上同席是何等榮光,衆人反映過來,無不眼紅。德妃見兒子如此露臉大大的歡喜,喜形於色。宜妃一向與德妃是較着勁的,表面上也順着說了兩句湊趣的話,但心裡是很不舒服的。
胤禩和胤禟悄悄兒說:"你看老十四如今真是出息了啊,多會上好啊!"胤禟冷冷道:"這樣的事,我做不出來。"胤禩說:"所以你就不上進。"胤禩到皇上面前去了。胤誐拍着大腿說:"老十四那小子,真是賊得很啊!"有佩服之色。天蘭大開眼界,心想馬屁拍到這份上也算登峰造極了!雖是極端的虛僞和做作,耐何在這種時候卻是最有用的,胤禎露了這一手後,在場親貴,頓時諛詞如潮,頌聲澎湃,馬屁拍得啪啪響。出神入化,威力無匹,我等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如此逢迎溜鬚,天蘭在旁邊聽了身上的寒毛豎豎的,這些人知不知道恥字怎麼寫啊!
過中秋自然是要吃月餅,宮制的月餅與外頭市賣的當然也是極爲不同的。那麼大的個,比車輪小不了多少。裡面的餡料都是天下所有上等的食材,光是鹹蛋黃就包有九九之數,可謂豪華。當下切開了,人手一塊。正在熱鬧的時候,忽一個女聲驚呼:"怎麼桌上有一盤畸月啊!"在宮中赴宴,再熱鬧人人也莫不是堅着一雙耳朵,查探動靜的,聽了這話都想,是誰如此沒眼色,在這時候說這麼不吉利的話呢!順着聲尋過去,衆人皆見,原來是榮妃馬佳氏,她手裡正粘着一枚六角型的月餅呢,衆人譁然。皇上的臉就板起來,榮妃冷笑的瞅着宜妃,心想看你怎麼下臺。
榮妃馬佳氏生有五子一女,其中只有允祉成人,一女下嫁烏爾袞。早年榮妃也是得寵過的,只是後宮的女人就算是得寵也不過是二三年間的事,因爲皇上的心就熱得快,冷得也快,隨着歲月流逝,光陰荏苒,幾代新人換舊人,恩寵不再了,情份也不再了。自從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孝懿仁皇后佟佳氏死後,皇上並未再立皇后,也未立皇貴妃,中宮空虛,後宮的實務還是有的,要人理的。榮妃本已爲這些人死了後,不管是論出生,還是論進妃位時間的長短,滿心以爲應是以她爲尊攝六宮之事纔對,偏不料皇上把這事一分二半,與了比她後進位爲妃的德妃和宜妃,這讓她十分的不滿,卻又無可耐何。德妃尚還好相處,只是宜妃心氣未免過高,往往目空一切,榮妃一次因打發人要一件東西不得,就與宜妃結下怨恨了。
中秋佳節是團圓之日,莫不是要團團圓圓的,六角即有缺已,這不是說不團圓嗎?大不敬啊!宜妃心裡格蹬一下,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她萬料不到榮妃會在這時候發難,其用心之狠毒令人髮指,宜妃緩緩的哆嗦着站起來。場上有數個人一見這六角形的月餅,就已經瞭然是出自誰手的作品了,莫不擔心起某人可愛脖子起來。胤禟緊緊握着天蘭的手,手心裡一片冷汗,天蘭因剛纔沒注意到人說什麼畸月,忽見胤禟面色一片青白,大驚之下,也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一看不下,心中暗叫,這回真的是死了,死了。宜妃上次因說這月餅味道好,命她多送幾盤到宮裡去,天蘭萬沒想到,居然上了皇上的御桌。后妃得罪了皇帝是什麼後果,天蘭到底是在這兒混了幾日,不想知道也難了。輕的失去主位,打入冷宮,重的可能小命就不保了。天蘭一想到她的一盤點心,連胤禟都連累了,就抖得跟什麼似的。
宜妃正要開口,天蘭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子勇氣居然站起來了,動靜還不小,衆人的眼光,包括皇上的目光都掃過來。胤禟的心一下子就象是停了跳一樣,那個慘然之色讓人不忍看之。天蘭站起來,這麼大的場面,皇上只要叫一句,來人啦,她的小命就算交待了,不由得臉上有些怯色,但宜妃若因她而獲了罪,以胤禟的孝順指數來看,她和他必定完了。當她不定的視線忽然看到胤禛很平靜的無聲的對她說了一個穩字的時候,天蘭那股子血氣又上來了。天蘭怕是怕,腦子卻轉得飛快,她與皇上行了禮說:"兒臣有事要更正。"
皇上見從兒子福晉中起來一個,一時到想不起來,這是他媳婦中的哪一個。故說:"你有什麼話說啊?"天蘭一閉眼,壯着膽子,上前一步答道:"這盤點心是兒臣敬獻的,方纔有母妃說是畸月,兒臣故不得不出來更正一下。"皇上拈一枚六角餅來說:"更正什麼呢?"天蘭大聲說:"兒臣敬獻的是星餅不是月餅。"榮妃搶着說:"星餅?這自古以來只有月餅哪來的星餅?"星餅這話一出,宜妃,胤禟等人的心就是一鬆,六角的餅可不是星餅嗎?即是星就不能稱爲畸月了,此禍患可解。
皇上覺得這話說得有趣說:"哦,爲什麼是星餅?"天蘭說:"皇阿瑪榮稟,有詩云,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皇阿瑪請仰頭一看,今天月色皎潔,月明如輪,月亮周圍是羣星拱衛,大吉矣。月之有星,則輝煌更勝,兒臣所做的星餅正是取羣星環月之意,衆臣工爲星,莫不是想肝腦塗地,爲皇上盡忠。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啦,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天蘭一跪口祝萬歲,在場衆人不得離席三跪九叩跟着祝願。這一句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說得皇上極其受用,他就是要仰頭看這個效果,故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太子,太子被看得低下頭去。
衆人交頭結耳的說,此諉辯也。但駁不可駁,不能駁就是正理了。胤禛心裡暗想,總算沒白教育這丫頭一場,書總算是讀進去了。胤禟神色複雜的看了他四哥一眼,天蘭跟這個夫子習學到沒跟錯人,要不然再急中生智,也說不出這樣合體的話來。皇上招手說:"來人----"天蘭心裡一緊,這樣的話她都說了,還要砍頭嘛?什麼嘛!皇上說:"說得好,把我前兒的那個如意賞她!"李德全道:"喳!"天蘭聽見有賞,自是不必死的,謝了恩,偷偷兒拭冷汗。皇上忽一拍手說:"你不是天蘭丫頭嗎?躲在那做什麼呢?和胤禟一塊過來,和你母妃一塊坐,母子團圓嘛!"
天蘭拭着冷汗心裡想,她說了那麼一大堆稱頌的話,老爺子這會兒纔看出她是誰來,果然是日裡萬機,心懷天下的主,這是什麼眼神?總算是因禍得福,升了位了,與皇上一桌子。皇上對宜妃說:"你媳婦是個嘴巧的,不錯。"皇上誇獎,宜妃臉有容光。胤禟什麼都不理論,只私底下手握着天蘭的,只要一想到剛纔的危險,他心裡就象踹不上氣來,有時能握着愛人的手,也是一種幸福,胤禟這才體會到。天蘭低聲和胤禟說:"剛纔我忘了和你說我愛你再站起來。"胤禟聽了臉上就起了一陣紅暈。
天蘭正對面坐得是十四,不巧與他的眼神碰上,天蘭有些歉然,才覺得十四剛纔做了一個跳樑小醜,覺得是鄙視不已。現在落到她頭上,她比他也做得不差什麼,爲了活命,爲了沒事,還帶頭稱頌起來,馬屁也是拍得山響,同樣是小人一個,還有什麼資格說人,她覺得羞恥。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道德雖然必須,也有用,卻不萬能。在推出去殺頭和動動嘴皮子的巧言諉辯你會選擇什麼呢?天蘭選了後者,但卻像是吃了一蒼蠅一樣覺得噁心,難過,但沒有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胤禎的目光有些似笑非笑,象是看了一場大戲後的喝彩,也許是喝倒彩,因爲有些嘲弄。天蘭的歉然馬上收的無影無蹤,大家彼此彼此誰也別想笑誰,故瞪了胤禎一眼,胤禎反而笑起來,很愉悅。完顏氏不知丈夫爲何發笑,本低得很低的頭,擡了一擡仍低下。中秋這日,是完顏氏第一次參加正式的皇室聚會,雖已經有禮部的官員早就教導了見皇上如何行禮,如何跪,如何走,如何坐諸如此類的禮節問題,但到底還要靠自已靈活運用,完顏氏就象心裡揣了一隻小兔子一樣,蓬蓬地跳個不停,生怕一個不留神就做錯了。她非常清楚她的處境,家裡還有一二個早她一步進門的女人,等着看她的笑話呢!若這時丟了胤禎的臉去,恐怕等待她的就是一紙休書了。她是不慣見這此場面的,又萬想不到與至高無上的皇上同桌,未免拘得很,連筷子都不敢動一下。
完顏氏注意到在外面他的丈夫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是很不一樣的。他的丈夫並不是老是那麼不拘言笑的,起碼也是會笑,善言辭的。完顏氏眼角的餘光看到他的目光很長時間停在對面一個人身上,有時皺眉有時又舒展開。他的丈夫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的豐富,也是如此的陌生。完顏氏忍不住擡頭看了對面那人一眼,那人是她有數面之緣的人,第一次她在八阿哥府上已覺察到此人的不凡,那人今兒梳着兩把頭,穿一身的湖綠,攢着大大東珠的累絲金鳳釵斜斜的插在堆發如雲的頭髮上,偶然一動,那長長的金步搖就隨着動作發出清脆的響聲。一派的雍容華麗,卻不失活潑靈動,在皇上跟前還敢偷偷的扮鬼臉,嬌憨可人的俏皮樣子,難怪九阿哥會獨寵她。
完顏氏看到九阿哥親自爲那人挾菜,居然寵溺到直接送到那人的嘴裡,細聲細語的問好吃嗎?那人點頭喂一勺清淡的粥到九阿哥口裡。親密無間,舉案齊眉,這就是幸福的夫妻的樣子吧,忽然覺得很羨慕。她不懂胤禎,實在是不懂這個人,明明是對她不理不睬的,但人前他卻另一付模樣。大婚的第二天一早按規距要去和皇上、宮眷行禮。第一次見皇上,她是緊張又能無助的,她的衣袍很長,過門欄的時候差點絆倒,胤禎扶了她一把,居然用很柔和的聲音問有沒有怎麼樣,他從來沒有這樣溫柔的對過她,那怕是歡好的時候也沒有過,那時她覺得一股子暖流穿過全身,皇上見狀呵呵的笑說佳兒佳媳。那一刻完顏氏覺得她還是有希望的,也許她不是那麼被討厭,也許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但離了皇上,主位們的宮殿,他仍然是對她冷冰冰的,就好象她從來不存在。她並不笨,她明白過來,他忽然的溫柔只是做樣子,只是做給人看,如此而已。三天回門,他一片和氣的與她的父母見了面,恭敬有禮,完全是一派皇室的風度。額娘悄悄兒拉住她說十四阿哥真是年青英俊,你可是嫁對人了。她點頭說是,這是女兒的福氣。然她額娘一走,眼淚便從她皎好的面頰上緩緩流下,眼淚是無聲的流下,連哽咽她都被怕別人聽到。她想咒罵,想尖叫,想一死了之。但她彷彿忽然在那一分鐘長大了,從毫無心機的女孩成長爲了一個充滿妒意的女人。這是她的命,命天生如此,還能如何?
拍馬,是一門藝術,是人際關係至高無上的"潤滑劑"。人們都知道騎馬前還需要先拍拍馬的屁股,這樣馬纔會溫順地讓你騎上去,何況在競爭如此激烈的人生之途!皇室家族更是如此,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拍馬,處處都在運用拍馬。拍馬屁的至高境界是無聲無息、不露痕跡,讓人暈暈糊糊、得意忘形。有這功力的皇室子弟多矣,但有人拍馬卻不看場合、時間、地點,拍馬拍到馬蹄子上,什麼人這麼慘?就有人這麼慘,這就是大阿哥胤褆了。皇上的眉頭都皺起來了,偏胤褆見太子一時不在跟前就圍着皇上喋喋不休。胤褆顯然是小看了皇上與太子深厚的父子之情。所謂責之切,情之深。皇上雖教訓起太子來,是痛斥不假以顏色,但罵完了那股子根深地固的感情卻不會因此而褪色。胤褆妄做小人,灰溜溜的回來,氣呼呼的喝酒,顯然皇上是罵了他了,有些阿哥就瞭然的微笑。
胤禛不喝酒,在百戲那些個熱鬧的節目上來,就尋在杏林裡聽人吹笛。笛聲空靈聽來很悠揚感覺像從空曠的山中飄來,那嗚咽的旋律,一時如林中鳥鳴、一時如谷間溪流,清音怡神、妙律爽心,在月光下,細細地傾瀉下來。胤禛盤腿靜思,不料一片竹葉從他臉上很輕的劃過,有些癢,他也不睜眼,只拉過那隻頑皮的手來問:"老九呢?"天蘭奇道:"喂,夫子,你眼都沒睜就知道是我喔!胤禟他和八哥有事,要我離皇阿瑪遠一點,免得又生出事來。故百戲也沒看成,你福晉替你佔了好位置,偏你在這兒。"
胤禛慢慢的睜眼說:"伴君如伴虎,你怕了?"天蘭皺眉說:"這是什麼話?"一會輕輕用肘撞他一下說:"你覺得我剛纔是不是一個讒媚小人?"胤禛淡淡說:"會介意嗎?《中庸》上說,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一個人懂得羞恥,才能自省自勉,奮發圖強。有羞恥心的人,才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錯誤,戰勝自我。明白這一點就比世人強了。"是寬慰吧,不過聽了這番話到也舒服許多。
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這時沒有杏花,卻有好意境。胤禛問:"看到老十三了嗎?"天蘭說:"剛纔還看見,這會子只怕躲那些討人厭的人去了。"胤禛忽吟誦說:"億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英豪。長溝留月去聲。"天蘭一怔,萬想不到,他也會在這時想到這首陳與義的臨江仙來。這首詞還是他在江南教給她的。天蘭接下去:"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胤禛終道:"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沒想到你還記得。只不知二十年後,是否只空餘一夢呢?"他眼中光芒轉動,天蘭打哈哈說:"胤禟好象叫我呢,回見,回見啊!"
過了中秋,就到了選秀女的日子了,姑姑和天蘭把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表妹阿穆魯氏。吟霜送她至內務府的門口,就是想再往裡面送,也只能送到這裡。馬車和轎子把不大的內務府衙門的門口堵的水泄不通。場面很是混亂,哭的、喊的,叫的、鬧的,連在地上打滾的都有呢。對這些人中的某些人來說,也許是這一去,就回不來了。是永久與家人的分別了,故這時表達的情感就份外的強烈了。各旗的旗主,佐領們將在這裡把秀女們按旗領了去,然後從這裡換乘了各種代表旗色的馬車,駛向命運未知的宮城。人擠着人擠擠嚷嚷的,姑姑急着護着小表妹,怕被人擠着,又怕被蹭髒了衣服,碰掉了珠花,十分的忙亂。還好天蘭率先就走了門子,一到內務府門口,就有知趣的長史屁顛顛的先錄了名字,然後又是茶水,又是點心的侍候上了,把小表妹安置得很不錯。
姑姑在府裡早就問了胤禟一百多次,是否真能選上云云,問得胤禟直翻白眼也無用,只得答應一定全程照顧的十分到位,皇八子集團的人脈是廣的,這位姑太太才暫放了心。一時長史要領小表妹去乘馬車了,姑姑急得拉着小表妹的手不願放開,但就這樣,還不住叮囑進去了要記得笑別皺着眉之類的話。然後不免有點眼淚汪汪的,又不想小表妹看見,很快的擦了。小表妹跟着長吏消失在迴廊那頭,最後連衣腳都不見得時候,姑姑忽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直衝雲宵。天蘭跟着抹眼淚,她老媽在失去她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哭的吧,就象街道婦女一樣。但這種情最真切。哭了老一會,姑姑慢慢不哭了,天蘭扶她起來,遞杯茶與她,姑姑喝完的一句話差點讓她吐出血來,姑姑問:"你表妹會被選上吧?"天蘭一口茶水吐得滿地都是。天蘭咳道:"姑姑你剛纔哭不是捨不得表妹嗎?怎麼這會子又那麼希望她離開你啊!"姑姑嘆道:"小孩子家家,你懂什麼?"天蘭啞然。
克雅之日也進宮去,不過她是去走過場的,皇上是要爲她指婚的。天蘭過去陪着她的時候,克雅正精氣神十足的罵罵咧咧,天蘭笑說:"兄弟,你好歹是大家的小姐,怎麼跟街頭的混混似的,怎麼麼也要點體面吧"。克雅哼了一聲,把花盆底踢得老遠,光着腳在地上踱來踱去,回着指着她自已說:"你說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知道我被指給誰了嗎?呼延貝子。"天蘭拍手笑說:"那趕情好啊!他最老實了。"克雅氣呼呼的說:"好什麼啊,我阿瑪也說這人有三好,一是話不多人厚道,二是就在京裡住,離我們家近。三是家道不錯,還算富貴。我說將就將就也就算了。你猜怎麼着,我願意,他還不願意,說見了我就怕,我就那麼不好?你說這叫個什麼事?"克雅回頭再看過去發現天蘭笑倒在椅子上,恨恨的撿起一隻鞋就砸過去了。天蘭感嘆,從此這些個女人的一生,就交付給了未明的命運,有些人將富貴榮華,有些人將古佛青燈。命運不再掌握在自已的手裡。天蘭很慶幸不用象這樣被人選來選去。願小表妹交個好運吧。
李蟠在天蘭冷眼看來是個不懂得人情事故的書呆子,也是個幾乎絕了跡的真正的清如水,明如鏡的窮京官。李蟠拿着國家雖然微薄的薪水,但也攢了一二年了,連象樣的房子還買不起,他在京官中算是異數。四季衣服也不齊全,一季就二身兒,要是天空不做美,連着陰雨立馬就沒有衣服穿。他立志把老婆從老家接出來同住,這話天蘭從年頭聽到年尾,也沒見到媳婦來。問着他,他總說快了快了,連天蘭都爲他着急。他供職於翰林院,雖是清水衙門但也算是大機構,福利應該也不差,天蘭不懂他爲什麼這麼窮。
後來一打聽才天蘭纔算知道他爲什麼這麼窮了,這位老兄居然是翰林院裡唯一的一位不收下面孝敬的二節大禮的人,這樣的人大概可能也是京官中的唯一一位不收節禮的人。他只靠那乾巴巴的百十兩俸銀俸米過着生活,顧着自已,還要養妻活兒,老家一大家子的人張着口指着他呢,哪裡夠用,也怪不得李蟠這麼窮了。一年二節的冰敬炭敬是例銀,也是陋規,但當人人都尊循"陋規"時,那"陋規"就成了約定俗成的"成規"了。官場中的陋規是隨處可見的,是一種避不掉的潛規則。上級來視查工作,下面的要送"程儀",下級到上級衙門辦事,也要送辦事費,送給中央部院的叫"部費",送給地方部門的叫"使費"。進門要送門禮兒,吃茶要送茶禮,要打賞跟前人,無處不要使錢。李蟠不懂得入鄉隨俗,只有一個後果,那就是哪邊都沾不上,哪邊都排斥你,真正成了一個無門無派的逍遙派了。
逍遙派哪裡那麼好做?大家辦的都是公事。辦公事就有求別人辦理的時候,你說你是公事,難道別人的不是?誰先誰後,就不好說了。具體事情要靠辦事的人來掌握,你不合時宜,人家給小鞋穿,也就在所難免。李蟠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明白卻仍然堅持住了,這是十分得難得,也是非常不易的,天蘭非常的敬佩他身上這股子讀書人的血性。與李蟠的嚴於律已成爲鮮明對比的是與李蟠有同年之誼的一榜進士,天蘭的舊房客,如今外放了的道臺大人楊中直。
楊中直是靠走八阿哥的門子才混到實缺的,故他一直以八爺黨的門人自居。即做門人,冰敬炭敬這種常規的節禮自不必說,另外的"三節"春節、中秋、端午,二壽,主子夫婦的生日,都是要送禮的,楊中直在任上想必刮的不少,送禮跟流水似的。這也無非是爲了跑官,他盯着臬臺大人的寶座呢。中秋那日,天蘭還見過他,天蘭對這種人是十分鄙視的,理也不理。這位楊大人如哈巴狗似的跟着她過來,臉上如今都胖得鼓起來,二隻手到戴了三四個金玉的戒子,這與他還在貧賤的時候,是兩個樣子。他處嘻嘻的笑說:"福晉萬福金安,奴才在任上起念着您的好呢!"天蘭當時就不客氣的,拉下臉了來哼了一聲。這人別看在她面前像哈巴狗似的,在他那一方百姓面前還不知怎麼的如狼似虎呢!等楊中直一走,天蘭立馬命人把他送來的東西,都換了銀子,在京城濟了數日的貧,算是替他減些罪過。
天蘭一日正與胤禟正下着棋呢,李蟠一臉喜色的進來報告說皇上親點他任順天府鄉試的主考官了。天蘭扔下棋子高興說:"如今真得皇上重用了啊,明兒有成千上萬的讀書人要尊稱你爲老恩師呢!"胤禟卻只白瞅了他一眼說:"這差使裡頭大有藏掖,你還是小心爲上的好。"李蟠只點着頭,一看棋盤之上,天蘭就要落敗,不免在旁指點起來,惱得胤禟直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你這會子又不清高了。"李蟠只在旁笑,就是不走,看是棋性上來了,天蘭知他也沒人玩,總是一個人在房裡擺棋譜,一個人又執黑子,又執白子,自已個跟自已個玩,可憐見的,遂讓他。李蟠和胤禟大殺十餘盤,各有勝負,天色已晚,便約改日再戰。李蟠一走,胤禟就說:"也不知他是福是禍,人太耿直了,也是不好的。"天蘭奇道:"不過是點了學差,主持個考試,有什麼不好辦的。"胤禟近身來,在她脣邊偷得香吻一個方說:"你不知道,有人在大平地上也會跌倒,走着看吧。"
隔日,天蘭問胤禛說:"什麼是讀書人的骨氣和氣節?"胤禛正色答:"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大丈夫的這種種行爲,表現出了英雄氣概,我們今天就叫做有骨氣和氣節。有一個故事說,古代有一個窮人,餓得快死了,有人丟給他一碗飯,說:"嗟,來食!"(喂,來吃!),餓人拒絕了"嗟來"的施捨,不吃這碗飯,後來就餓死了。這就是有名的不食嗟來之食的典故。那個窮人也是有骨氣的,寧可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天蘭一皺眉:"那叫"嗟,來食!"的那人,擺着一副慈悲的面孔,但他不會白白施捨,吃他的飯就要替他辦事,窮人雖窮也不傻子,他知道這碗飯是要十倍,百倍的回報的。同理,有些讀書人十年寒窗,一舉成名天下知。如今做了官,便成了人上人,貪腐起來。只懂得向老百姓伸手,這些人怎能如此急切的向老百姓要當年辛苦的回報呢,豈不是太荒謬?京官吃督撫,督撫吃州縣,州縣沒有下級,就只好吃百姓。等到百姓身上再也長不出肉來給他們吃時,不就--------"
胤禛當然知道沒得吃後是什麼話,這話說出來還了得,他慌得連忙捂住天蘭的嘴,一邊嘆道:"禍從口出,這話我教了你多少遍,總記不住。行事前必三省之,我也說了吧。你說的故然沒錯,但有時候不得不行權宜之計。豈不聞"太直則蟯,太剛則折"之道乎?上善若水,人有時要含蓄,忌太盡;要委婉,忌太直,方可平安。"天蘭眼一紅說:"那依你說曲意迎奉就好囉!"胤禛嘆而笑之:"你啊!一會偏左,一會偏右,中庸大學,我算是白教你了,還記介意中秋時的事呢?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你覺得對的就堅持,但凡事有有度,不可太過。我是最不希望我的弟子有事的。"胤禛知道再談下去,不免會使她彆扭得更深,若這關過不了,以後還有得煩呢。遂哄她繼續練字。臨貼是必須的,天蘭靜下心來,寫了一百個字,交與胤禛審視,忽聽胤禛一邊用硃筆勾圈,一邊說了一句:"讀書要有理想,我又何嘗沒有要"以天下爲已任"的雄心壯志,只不過---------"天蘭一愣。
"以天下爲已任",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說這樣的話,如果這話是出自八阿哥的口裡,或是別人的口裡,到還不算什麼,但偏是他,天蘭愣愣的看了他半響異外之極。他身上平日裡有股子淡薄閒定的氣質,雖是皇子雍容華貴是免不了的,但真名士自風流,哪怕是赤着腳着普通長衫一件,也是倜儻的,他就有這樣的品格。三人行必有吾師,天蘭喜歡從別人身上獲取些進益,他也就成了良師益友,雖然他這個益友,還值得考證,但說其是良師來,他的確是當之無愧。天蘭喜歡和他來往一多半是因爲這人會享受生活,懂得生活的樂趣,隨便的一花一葉在他的眼中也會有別樣的風情,藝術修養水平不是一般的高,看他手裡常把玩的磁器,玉器就知道,天蘭對這點特別傾慕。
一直認爲他是個生性淡泊的出世之人,他平日裡又老說自已是個"富貴閒人",天蘭便沒往深裡想。這時忽聽了這一句話,方纔有所觸動,出許他的出世,只是一種表象,是不得已爲之也未可知。就象太子一樣,如此一個聰明的不得了,又有才能的人,卻老是顯得辦不成事,這是爲什麼呢?太子辦事,皇上總使着人從旁協助,說是協助卻有監查之責,辦的不好,皇上自然是一頓臭罵,辦的好大家都有功勞,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放在民間做父親的無不喜悅,但在皇家這種喜悅裡就多了點什麼。多了點什麼呢?多了點防備之心。太子如此強大了,皇權不是有旁落之憂嗎?在皇權而前就是再親的父子,也不會在應下手的時候手軟。唐太宗李世民不就是如此嗎?承乾不就被他老爹手起刀落的幹掉了。是嫡長子又怎樣?是長孫皇后所出又怎樣?還不是踏上了黃泉路一條。故太子也有他的無奈,不能顯得太聰明,也不能顯得太笨,處境很尷尬。
太子的處境都如此尷尬,其他年長的皇子更是艱難一百倍,有能力拉派系的早拉起派系來和太子唱對臺戲了,如胤禩、胤禟、胤誐。其他的除胤褆這種個別的很活躍外,其他莫不是聰明的表現在寄情詩詞書話、飛鷹走狗上,用以向太子證明無兄弟越牆之心,起碼錶面上是如此。天蘭並非不懂這些阿哥們私底下較着勁的競爭,因爲這這已經是全民話題。
皇帝的年歲是一年大過一年,太子也一樣是等了一年又一年。皇帝的兒子多了,自然有野心的人也就多了。看着皇位的人也就多了。太子是事非不斷,所有皇子都在說太子如何如何。打小報告的人多了,聽得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人們又眼見着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是越來越得到皇帝器重了。人們就眼見的太子不太受喜歡了,居然在漠北侍駕的的途中給半路給攆了回來。又看到皇上黑風掃臉的大殺太子的近臣。這無疑是個訊號。預示着皇上對太子的不滿,預示着繼位者的人選起了波瀾。猜想不斷。整個朝野都圍着這個未知問題在轉,所有的在朝的,不在朝的,都難免捲進這個深不可測的旋渦中,想抽身都抽不了身。羣臣的參加,以至於民衆的參加,在這個未知問題的討論也就變的更加熱烈。
天蘭如今和胤禟這種關係,按理應該是站在八爺黨這邊,在別人的眼中,她早就是其中一員。但天知道,天蘭真的沒有政治觀念,不是一般的淡薄或是不感興趣。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定義,政治是以政治權利爲核心的各種社會活動和社會關係的總和。帝王總喜歡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些話掛在口邊,並從這個角度看事情,把國家看成是自己的,一個人的。這種沒有民主的政治,不過是霸權。他只爲某個利益集團而工作,不是爲廣大人民羣衆而奮鬥,這這樣的政治哪有對錯之分?不過是一個比別一個較爲的不是那麼黑。這種政治天蘭不想參與也不想置評。政治對她一個老百姓有什麼重要的?賺錢吃飯纔是正理吧!天蘭只觀注民生這種較實際的問題。
忽然有些警覺,這個所謂的"富貴閒人"也許是條潛龍,潛龍在淵。從他辦的幾個差使上來看,有魄力,有手腕,有計謀,有狠勁,盡忠盡職的一點也不輸於八阿哥。儒家講究入世,佛家講究出世,其實出世入世是一樣的,都是對心的一種修行。胤禛指着貼說:"今天的紅圈多了幾個。"天蘭輕輕的點頭。其實身處他這樣的位置,離皇權這麼近,只要是人也是會有某種野心的,只可惜一個人光有野心是不夠的。他是條潛龍嗎?天蘭也不敢肯定,因爲胤祉、胤禩還有新冒出來的胤禎都比這位表現的捨我其誰,象條真龍的多。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宮裡選秀不是三兩天可以完的,人太多,一人看一眼,也在三兩天裡看不過來。雖是打着招牌爲皇上選小老婆,但以皇上這把年紀,春秋已高,權力如何均衡,如何掌握,對他來說早已經是小事一件,玩的溜溜的,他早就不用藉着選秀來攏絡權臣了。故對於選秀皇上基本上是不參與的,或是有空也來看看,湊個熱鬧的意思。決定權就握在了替皇上相親的嬪妃手上。德妃、宜妃攝着六宮的事,自然在這場選秀PK上擔任的是重要評委一職。老實說替老公廣選二奶,還笑呵呵的,一付溫良恭順,這種事天蘭只覺得世界真奇妙。
姑姑年長,嘴特別碎,一點風吹草動,就能分析上老半天的。天蘭被她拉着問,呤霜到底選不選的上?競爭形勢如何複雜,那家的小姐長的那叫一個沉魚落雁之類的,聽得天蘭耳朵都起了繭子了。天蘭最怕她問進展如何?又不是她當評委哪知道選不選的上呢。胤禟自不必說,雖然也託了胤禛走德妃的門子了,但走不走的通天蘭心裡自然是沒有底的。天蘭知道胤禛和德妃的關係很冷漠,胤禛除了幾個大節外,是不經常到生母那去請安的,故他有沒有說,天蘭也不知道。弄得天蘭出門就跟做賊似的,三顧四顧,生怕被姑姑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