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重,洛陽宮闕沐於金風之中。
劉備端坐於皇位上,目光掃過殿內文武百官。
銅鶴香爐吐着縷縷青煙,卻化不開君臣眉間凝重。
“報——學部侍郎龐統還朝!”
黃門侍郎清亮的聲音打破沉寂。
只見龐統風塵僕僕入殿,玄色朝服下襬沾着點點泥漬。
他鄭重行禮後,從袖中取出紫檀木匣:
“臣奉旨觀軍,自江南還。”
“徵南大將軍陳登有本奏呈。”
“拿上來!”
劉備將手一招。
早有小黃門從龐統手中接過木匣,恭恭敬敬呈上給劉備。
劉備啓匣覽奏,但見絹帛上字字沉痛,確實是陳登的親筆所寫。
其奏章書略曰:
“臣登頓首再拜陛下聖鑑:”
“秋深霜露重,江表寒煙凝。”
“臣遠戍南疆,夜觀天象。”
“見紫微垣光明爍爍,知陛下聖體安康,社稷永固,誠萬民之幸也。”
“然臣私心拳拳,猶敢問陛下寢食安否?”
“可仍日食粳米三升、飲酪漿一壺?”
“伏望善加珍攝,以副四海蒼生之望。”
“前蒙天恩浩蕩,賜臣徵南大將軍節鉞,將士皆感泣涕零。”
“臣率虎賁二十萬,自春徂秋,破吳軍於建業城下。”
“孫權焚倉廩、毀舟楫,挾殘部浮海遁去。”
“今其衆不足萬,棲身蠻島。”
“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已類海寇之流,斷無重窺中華之機。”
“江南諸郡傳檄而定,然臣不敢稱全功。”
“丹陽、會稽等地,猶有豪族陰結遺孽。”
“故請暫留鎮三月,待設郡縣、立屯田,使王化真正浸潤草野。”
“目前統計得降卒四萬八千,良田百萬頃,皆造冊輸送洛陽。”
“然江南瘡痍滿目,實堪垂淚。”
“吳主昔年橫徵暴斂,民間至有‘兒生不舉’之慘劇。”
“今稻禾盡焚於戰火,耕牛多宰爲軍糧。”
“百姓面有菜色,掘鳧茈而食者絡繹於道。”
“伏乞陛下開敖倉之粟,撥稻種十萬斛、耕牛五千頭。”
“使遺黎得續殘喘,則聖德如甘霖普降矣。”
“至若將士勞苦,尤需體恤。”
“孫權遁前焚庫府,所得金帛不及預期。”
“今士卒夜臥霜露,晝巡瘴癘。”
“倘賞賚不敷,恐生怨望。”
“昔李廣難封,終致灞陵之憾。”
“韓信請假王,乃有云夢之擒。”
“臣非敢要挾天聽,實爲三軍請命。”
“乞賜黃金萬斤、錦緞三千匹,大饗軍士,則鷹揚之師永爲陛下爪牙。”
“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江南秋風漸厲,猶憶昔年廣陵城侍宴時,陛下親炙鹿肉賜臣。”
“今雖隔雲山萬里,此恩刻骨銘心。”
“謹奉血書一封、吳主璽綬一套,驛馬疾馳以聞。”
“臣登誠惶誠恐,頓首再拜。”
“章武九年,秋月於建業舊宮。”
陳登這封奏章,內容量龐大。
幾乎是把自己在江南的全部工作、見聞,一次性彙報給了劉備。
先關心劉備身體好不好,體現自己的爲臣之道。
然後如實彙報戰果,提及江南百姓困苦,乞求賑濟。
又指出由於孫權大焚江南,使得將士們沒有搶到預期的戰利品。
長久的作戰,使得士兵們已懷怨言。
所以希望劉備也能夠再撥一筆款下來,犒賞軍士。
玉圭在御案上輕叩,天子長嘆一聲: “江南困頓至此,諸卿以爲當撥多少糧秣賑濟?”
話音未落,太常羊衜率先出列,拜道:
“臣等惶恐,實難供給分毫。”
未等劉備發問緣由,他已手持玉笏躬身解釋道:
“南征已耗糧四百萬石,犒軍又費八十萬石。”
“若再賑江南,恐動搖國本。”
杜畿緊接着跪奏附和:
“非是臣等吝嗇,實乃府庫僅存三月之糧。”
“江南幅員萬里,欲重振其地,必拖垮九州經濟。”
就連少府孫幹,也顫巍巍補充道:
“去歲幷州已有餓殍三千。”
“若抽北糧南運,無異剜肉補瘡。”
“皆是陛下子民,奈何以北民之骨,飼南民之腹?”
當年,爲了重振河南的經濟、恢復這裡的民生。
幾乎是從河北、青徐、山西大量調撥糧秣、耕牛,甚至是遷徙人口。
耗費數年時間,纔將之重振。
百官們實在不想再要第二個“河南”了。
並且,
河南民生凋敝,但畢竟毗鄰京畿。
有着超然的戰略地位與政治地位。
所以國家傾斜資源扶持此地,大家都沒什麼問題。
更別提河南士人本就是朝中代表。
可江南不同, 一旦重振了江南,那不等於要讓江南士人在朝中搶走他們的話語權嗎? 利益蛋糕已經瓜分的差不多了,大臣們實在不想有新的玩家繼續進來。
故面對江南凋敝問題, 朝中大臣們都選擇了消極態度。
他們不希望江南崛起,更不希望江南的新貴們崛起。
但劉備作爲皇帝,肯定是希望南北勢力能夠均衡的。
讓北方勢力過於強大,於皇權是不利的。
於是,劉備轉向袁胤,問道:
“國舅掌邦計,果真別無他法否?”
袁胤額間沁汗,象牙笏板微微顫抖: “去歲至今,已從河北、青徐調糧二百五十萬石。”
“山西餓殍之事確非虛言。”
“若再調糧,恐生民變……”
孫幹無奈嘆息:
“我等對江南百姓的遭遇,感到十分遺憾與同情。”
“可我想,臣等無法對江南之民提供任何幫助。”
言至此處,已是聲帶哽咽。
御座上的五指緩緩收攏,青龍紋樣的袖緣微微顫動,然後是一聲長嘆: “早朕知戰事耗費頗巨,卻未料至此。”
“果然應了孫子兵法:”
“兵之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二十萬大軍的征伐戰事,對民力、國力的損傷還是遠超劉備的預期。
也難怪當初李翊會對伐吳態度慎之又慎。
不過好在,戰事的結果是好的,沒有徒勞無功。
否則來年再徵,對百姓又是一場劫難。
面對劉備的嘆息,羊衜冷笑出聲:
“若南征未發二十萬大軍,何至如此困窘!”
話落。目光似無意掃過文臣首列。
這話顯然是衝着內閣首相李翊去的,他劍眉陡立,犀帶撞得玉階鏗然作響。
“羊公!爾是質疑老夫南征的方略調度麼?”
“下官不敢。”
羊衜躬身卻不讓辭,“只是二十萬之衆,每日耗糧便達六千石。”
“若是當初遣十萬精兵……”
“放肆!”
武臣列中炸響驚雷,張飛虯髯皆張,怒吼道: “莫非戰事速勝,反壞了爾等算計?”
“江南既定,新俊當起,爾等舊臣可是懼失權柄耶?”
此言如石擊靜水,羊衜等人面色霎時慘白。
甚至有人手中笏板失手墜地,清脆聲響在大殿迴盪。
“益德住口!”
劉備拂袖而起,九龍冠冕珠玉搖動。
“……李相籌劃無差。”
“若不用泰山壓頂之勢,使孫氏負隅頑抗,塗炭更甚今日。”
天子步下丹墀,玄衣𫄸裳拂過跪地的衆臣:
“朕所思者,非戰之過,而是戰之後。”
“江南百姓啜泣之聲,豈因疆場勝負而絕於耳乎?”
殿外秋風捲起落葉,拍打着朱漆大門,似萬千饑民嗚咽。
劉備揹着手,眉頭擰起,沉聲喝道: “即減宮中用度三成,宗室俸祿減半。”
“明日開啓洛口倉,先調十萬石糧救急!”
“朕不管你們心中對江南作何想法,但你們都給朕記住——”
“江南要是餓死了人,朕是絕不會饒過那些吃着國家俸祿,不給百姓辦實事的人!”
聲落,殿內一片寂靜。
每個人的臉色都十分肅重,不發一言。
良久,劉備重新坐下。
“孫權泛海遠遁,已爲疥癬之疾。”
天子聲音帶着幾絲疲憊。
“然其宗室遺孤散落江南,諸卿以爲當如何處置?”
羣臣相視片刻,簡雍率先執笏: “當厚待孫氏遺族,顯陛下仁德,安江東民心。”
侍中也緊接着附和:
“施仁政於亡國之裔,可使天下歸心。”
衆臣紛紛稱是,殿中一時充滿“懷柔遠人”、“彰顯聖德”的諫言。
劉備頷首,溫言道: “諸卿之言,正合朕意。”
“傳旨,孫氏宗室皆由國家奉養。”
“賜田宅,給廩食。”
“陛下!”
劉琰突然出列,玉笏在手中微微顫抖,朗聲說道: “孫氏可赦,唯有一人……不知當如何處置?”
滿殿寂靜中,關羽丹鳳眼微睜: “何人?”
“孫權幼女孫魯班。”
劉琰伏地叩首,“此女雖稚齡,然系孫權嫡血。”
“孫氏畢竟與劉氏有着血海深仇,臣恐養虎爲患……”
“荒謬!”
關羽聲如洪鐘,震得樑塵簌落。
“十歲女童,能成甚患?”
“汝此言,絕非君子所爲!”
劉琰眉頭蹙起,向劉備深深一揖: “臣只奏聞聖聽。”
“縱有萬死,亦遵陛下聖裁。”
關羽悶哼一聲,向前踏出一步: “陛下!女童何罪?”
“若陛下不棄,臣願收養教導。”
“必使其明禮知義,長爲漢室子民。”
劉備凝視羣臣,旋即輕笑一聲: “朕豈是戕害孩童之暴君?”
“既然雲長願負此任,便賜汝爲義女,好生教養。”
“勿使其將來誤入歧途。”
“臣,遵旨。”
關羽躬身領命。
劉備起身,幽幽道:
“南征之役,耗盡四海之力。”
“然江南既定,戰事總算告一段落。”
天子聲音漸沉,“諸卿皆勞苦功高,今日……便退朝罷。”
暮色透過雕花長窗,殿外傳來黃門侍郎清亮的報時聲。
李翊正踩着滿地落葉走出端門。
相府的青綢馬車在暮色中靜候。
老僕見他眉間深鎖,不敢多言,只默默打起車簾。
回到相府時,但見僕役們忙着懸掛彩燈籠。
管家正指揮小廝擦拭廊下青銅獸爐,見首相歸來,忙迎上來笑道:
“已按往年慣例預備壽宴,蜀錦百匹明日就能送到。”
李翊蹙眉環視:
“這是作甚?”
珠簾輕響,三位夫人相攜而出。
袁瑩捧着賬冊嗔道:
“相爺真是貴人多忘事,再過七日便是您五十整壽了。”
甄宓身後侍女捧着摞拜帖,柔聲補充:
“京中三公九卿皆遞了拜帖。”
“此外,還有青徐刺史、荊州別駕等外郡官員,都已抵達洛陽……”
首相聞言拂袖,揮手道:
“全部退回!壽宴一概從簡。”
此言一出,滿院僕役頓時僵立。
老管家捧着彩燈怔在原地,燈籠上“壽比南山”的金字在風中輕顫。
糜貞急步上前:
“相爺!五十整壽非同小可,您這是?”
李翊搖手指向東南方向,“江南餓殍未收,幷州饑荒又起。”
“如今國庫吃緊,陛下已減膳撤樂。”
“我等豈能錦衣玉食作壽?”
袁瑩輕觸堆滿拜帖的檀木盤,擔憂說道: “只是諸多朝臣已經準備了賀禮拜帖,現在推辭,恐得罪人。”
“便說老夫染恙。”
李翊解下腰間玉帶擲於案上,“取尋常葛布袍來。”
“壽宴只設家宴,不準收受任何賀禮。”
以前人們是沒有過生日的習慣的。
是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才漸漸有過生日的習俗。
但這時候,仍是以貴族居多。
畢竟那個年代,連吃飯都吃不飽。
誰關心過不過生日?
糜貞見着李翊如此,眼裡滿是心疼: “可五十壽辰,人生只有一次。”
“莫非過了五十便不過了?”
李翊彎脣輕笑,眼角皺紋如刀刻般深刻。
“待天下倉廩充實,百姓安居。”
“屆時六十大壽,再與夫人共醉三日不遲。”
暮色漸濃,老僕默默撤下彩綢。
甄宓忽然俯身拾起地上拜帖,見最底下壓着張粗紙——
竟是洛口倉吏所呈的每日放糧記錄。
她擡頭時,正見丈夫站在廊下仰望星空,葛布袍袖在秋風中獵獵作響。
“擺飯吧。”
宰相忽然轉身,語氣溫和下來。
“今日朝會上,雲長收養了孫氏孤女……”
“倒讓爲夫想起當年徐州逃亡時,撿到的那碗粟米飯。”
“呵呵,現在想起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燭火搖曳中,家宴擺開。
僅四菜一湯,卻比任何盛宴更顯珍貴。
夜風穿過相府庭院,將那些未懸掛的彩燈吹得輕輕滾動,
如同天下未安的魂魄,在漢室重興的第一秋夜裡徘徊不去。
……
更深露重,相府門前石獅忽然被火把映亮。
當值的門房揉着惺忪睡眼推開側門,驚見天子披着玄色斗篷獨立階前。
身後僅跟着兩名便裝侍衛。
門房慌忙將此事報給家主。
“陛下!”
李翊來不及繫好衣帶便匆匆迎出,葛布袍襟在秋風中翻飛。
“夜寒露重,聖體怎可輕出?”
劉備擡手虛扶:
“朕驚擾李相清夢了。”
月光下天子眼窩深陷,白日朝堂上的威儀盡化作了疲憊。
“……陛下深夜來找臣,必是有國家大事。”
“既是爲國家之事,又談什麼叨擾不叨擾呢?”
說完,李翊邀請劉備入內。
書房內,燭臺次第亮起。
李翊親自撥旺炭盆,又命庖人溫來一壺邯鄲黃酒。
幾碟茴香豆、醃芥菜擺在榆木小几上。
劉備執杯輕啜,忽然笑道: “似當年在下邳對酌時。”
“說來,你我似乎有很多時日,沒有這般小酌過了吧?”
“呵呵,陛下喜歡,便請用。”
二人相互敬酒。
酒過三巡,天子指尖在案几輕輕敲擊,沉聲說道: “白日朝堂之上,有句話朕咽回去了。”
“朝堂未盡之言,惟敢夜訴於卿”
“……可是爲着陳元龍之事?”
李翊將酒壺輕輕一轉,似笑非笑道: “二十萬勝軍屯駐江南,陛下夜不能寐了。”
劉備眼中精光乍現:
“愛卿倒是一如既往地聰明絕頂。”
“朕確實是爲着此事,半夜一直睡不着覺。”
“思來想去,便想着來相府上討杯酒水吃。”
“不想,不單單是朕睡不着覺。”
“原來子玉你,亦未寢。”
李翊暗想,他爲什麼未寢,你心裡沒點數嗎? 李翊緩緩斟酒:
“……臣已知曉。”
窗外秋風嗚咽,彷彿帶着江南百姓的哀哭。
“臣願以全家性命擔保,陳元龍絕無二心。”
“此刻若調兵防備,反逼忠臣生變!”
“願陛下以大局爲重,勿要在此多事之秋,多生事端,自亂陣腳。”
劉備沉聲說道:
“朕非猜忌之君,也瞭解陳元龍的爲人。”
“然史書斑斑……”
“滅吳之功,還有二十萬大軍在前線。”
“朕雖不想疑,但僅憑此現實,便足以令朕寢食難安了。”
話未說完,忽聞更鼓聲破空而來。
三更天了,炭盆裡爆出最後一點火星。
“愛卿明察秋毫,但你要明白。”
劉備目露精光,表情十分嚴肅。
“朕是一國之君,萬民之主。”
“再不能像以前那般,感情用事了。”
“朕必須爲社稷計,爲萬民計。”
“按理說,這些話,朕本不該對你說。”
“但你與朕情同手足,從不相疑。”
“以卿之才智、成熟穩重,除卿之外,朕再難找到第二個可共言語之人。”
說到這裡,劉備又是一聲嘆息。
他頹然坐下,撫着額頭,似乎有些焦頭爛額了。
“破吳功高,擁二十萬貔貅。”
“若生異心,江南恐再陷血海!”
“昔卿力主先滅吳,今吳已亡,該當如何?”
李翊徐斟熱酒:
“吳雖滅,江南遺民猶食糟糠,衣不蔽體者十之五六。”
“臣以爲當開倉賑饑,緩圖其後。”
“非臣推諉。”
李翊正色奉觴。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
“今吳地世族暗結,山越未賓。”
“若急收兵權,恐生大變。”
“願陛下假臣三月,必使江南真正歸心。”
月光映得劉備鬚髮皆白:
“三月後待如何?”
“……至少讓江南百姓,先熬過這個冬天再說。”
微微一停頓,李翊似想起什麼事。
“……既然陛下來找老臣了。”
他緩緩放下酒盞,青瓷底託叩在紫檀木案上發出輕響。
“老臣這裡亦有要事稟奏。”
劉備執壺爲首相斟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盞中漾開漣漪。
“李相但說無妨。”
李翊自袖中取出一卷帛書: “數日前樑王與魯王在溫縣起了爭執,竟爲是否誅殺孫魯班之事險些兵戈相向。”
他展開密報,小心翼翼呈給劉備。
“魯王主張立斬吳國公主以震懾江東餘孽。”
“樑王卻以‘殺降不祥’力諫,二人當庭拔劍相向。”
“哦?竟有此事?”
劉備輕笑出聲,指尖輕釦案几。
“朕這兩個兒子名爲監軍,倒教愛卿派人監看着了?”
李翊驀然擡頭,幾根銀鬚在燭光下如雪浪翻涌。
“陛下不亦遣繡衣使者監視前線乎?”
“想必早已知曉此事。”
“臣只是順勢將此事奏稟罷了。”
他向前傾身,酒盞在掌中微微搖晃。
“老臣敢問陛下,如何看待二王僭越之事?”
“年少氣盛,原是常情。”
劉備執盞淺啜,目光越過窗櫺望向南方。
“當年朕與雲長、益德在涿縣相識之時,不也常爲軍策爭得面紅耳赤?”
“可幾十年過去,你看我三兄弟之間,情誼有半點減損否?”
“未有也!”
“只變得更加深厚。”
“非血緣尚且如此,親兄弟之間又豈會同室操戈,行禽獸之事?”
“然則二王竟欲兵戈相向!”
李翊突然提高聲調,案上燭火爲之一顫。
“若非陳元龍及時奪劍止之,只怕……會釀成大禍。”
不等他說完,劉備已擺手截斷話頭: “終究未曾動手,不是麼?”
他轉着酒盞沉吟道: “伐吳大業未竟,他二人存些爭勝之心,倒比庸碌無爲強上許多。”
“李相昔日在朝堂上,不也常言‘鮎魚相競,方能激濁揚清’麼?”
殿內一時寂然,唯聞更漏滴滴答答。
李翊凝視着酒液中沉浮的燈影,不知該如何回答。
顯然,不論是劉備還是李翊,都派遣了自己的眼線到前線去。
所以二王爭執之事,兩人其實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但李翊確信一件事,
那就是劉備知道的信息,肯定比自己要少上許多。
少的是哪些信息呢?
那就是二王爭執之時, 魯王一度談到了“儲君”、“大位”等詞彙。
這些詞彙都是相當敏感的。
劉備的眼線,是百分之一百不敢將這些內容報給劉備的。
而即便是李翊的眼線,也只敢非常隱晦地向自己透露這些內容。
在短暫的沉默過後,李翊又接着問道:
“今東吳已定,二王監軍之職早畢。”
“陛下何不令其各歸封國?”
“河南啊……”
劉備輕嘆一聲,起身走向懸掛的坤輿圖。
“當年封理兒在樑國,永兒在魯國。”
“本是憐其年幼需朕照拂,故將他們留在河南,離洛陽近。”
“如今中原復甦,百姓安居……”
他以掌撫過江南之地,“李相你看。”
“吳會之地經戰火蹂躪,千里沃野盡成蒿萊。”
李翊蹙眉沉思: “陛下之意是?”
“朕欲改封二王於江南。”
劉備指尖重重點在建業與會稽兩處。
“朕百年之後,太子坐鎮中原,二王開發東南。”
“兄弟三人鼎足而立,共扶漢室——”
“相國以爲此策如何?”
燭花嗶剝作響。
李翊默然良久,方纔開口: “昔周公輔政,管蔡作亂。”
“漢文帝寬厚,猶有七國之禍。”
“老臣只怕……”
他忽然舉盞一飲而盡,嘆道: “只怕陛下慈父之心,終難料蕭牆之變。”
劉備聞言大笑,執壺爲老臣續酒:
“李相多慮了!朕這些兒子……朕……”
話至半途,卻忽轉緘默。
惟見杯中酒液盪出細碎漣漪。
李翊方纔舉的例子,劉備一直都是知道的。
直到李翊剛剛再次點出,劉備都沒太放在心上。
可仔細去想,似乎也能察覺到有一絲不妥。
最終,劉備轉移話題,舉盞相邀道: “且飲此杯——”
“明日朝會,還需李相擬旨改封。”
兩隻酒盞在空中輕觸,清越之音繞樑不絕。
窗外忽起秋風,卷着零落桂瓣掠過宮燈。
劉備信步走過紫檀木書架,指尖掠過整齊排列的書脊,忽然駐足笑道:
“朕記得三年前來相府時,尚見竹簡與帛書各半。”
“如今滿架皆紙冊,李相推廣造紙之術,當真成效卓著。”
他抽出一本戰國策輕捻紙頁,但見墨跡透紙而不暈,不由頷首:
“民間如今藏書成風,洛陽紙價也降了下來,竟成往事矣。”
李翊執燭近前,昏黃光暈在紙頁上盪開漣漪:
“……陛下聖鑑。”
“今各州郡官學皆備紙書,寒門學子購書所費不過昔日十之一二。”
他將燭臺置於案上,銀鬚隨着激動的呼吸微微顫動:
“造紙、興學二事既成,老臣斗膽進言——”
“明年春闈,當開科舉試。”
“哦?當真已至時機耶?”
劉備倏然轉身,玄色袍袖帶起一陣風。
“潁川荀氏、弘農楊氏這些世家……可向來都很反對此事。”
話音未落,李翊已執禮打斷:
“世家反彈,無時或已。”
“然陛下新滅東吳,威加海內,正宜借勢革新。”
在李翊看來,不論什麼時候都會引起這些世家大族的反彈。
只是看我們選擇要他們反應激不激烈罷了。
隨着陛下您滅掉吳國,您的聲望也來到了新高點。
藉着這個機會,推廣科舉制,再好不過。
李翊自書架上取出一卷名錄,呈給劉備。
“各州郡寒門才俊皆已錄於此,只待陛下聖裁。”
燭花嗶剝炸響,劉備凝視躍動的火苗:
“朕明年便屆花甲,不知尚有幾多春秋。”
他輕撫紙卷嘆道: “惟願殘年多爲百姓辦幾件實事,庶幾於無愧後人。”
說着,
卻見李翊默然垂首,不由笑道: “愛卿昔日常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而今朕尚在勉力,首相豈可先萌退意?”
劉備這是看出李翊對此事興致不高,才故意出此言敲打。
李翊仰首飲盡杯中殘酒,慨嘆道:
“老臣非敢言退,實是年邁神衰。”
“去歲批閱奏章至子時猶可,今至亥時便目眩難支。”
他指向窗外值房:
“治兒等年輕官吏,常徹夜理事而神采不減。”
“這天下終究是屬於年輕人的。”
“如果我們這些老傢伙一直不退,年輕人便永遠出不了頭。”
話未竟,劉備忽問道: “治兒可承卿之衣鉢否?”
“治郎心智已熟,理政有方。”
李翊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雖不敢言青出於藍,然守成綽綽有餘。”
“前日處置青州漕運糾紛,便曾想出以紙鈔兌付漕工的新法。”
“此事處理得當,陛下當時不也稱讚了麼?”
“善!”
劉備撫掌大笑,“不犯錯便是好。”
他執起案上青玉紙鎮摩挲,“朕這些日子時常在想。”
“阿斗雖仁厚,終需良臣輔弼。”
“若得治兒這般青年才俊輔佐,當然再好不過。”
“只是……”
語至此處忽頓,惟聞更漏聲聲入耳。
劉備起身,凝視着李翊的眸子。
“正如朕適才所言,明年朕就到花甲之年了。”
“尚有幾多春秋,朕心裡沒底。”
“愛卿口稱神勞,但朕觀你身輕體健,耳目聰明。”
“呵,至少是要強過朕許多的。”
說到這裡,
劉備眉頭擰得更重,眉宇間一川不平。
“當年隨朕一起打天下的老臣們,壯志已經被消磨了。”
“他們不想再拼了,只想享受當下。”
“這是人之常情,便是朕也樂聽曲設宴,故朕不想苛責他們什麼。”
“畢竟前半生爲朕付出了許多,這是他們應得的。”
“但是,國家的運轉,依然離不開他們。”
“愛卿!”
劉備猛然轉向李翊,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
“你……能明白朕的意思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