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初散,長江水面泛起粼粼金光。
陳登立於樓船之上,遠眺南岸。
不計其數的漢軍戰船橫亙江面,旌旗蔽空,聲勢浩大。
“報——吳軍戰船已出濡須口!”
陳登眯起眼睛,只見遠處江面上,黑壓壓的吳軍船隊如烏雲壓境。
爲首一艘艨艟鉅艦上,一員虎將單足踏在船頭,聲如洪鐘:
“吳將丁奉在此!齊賊誰敢來戰?”
青徐軍陣中,臧霸眉頭一皺,對身旁侄兒臧壎道:
“此賊猖狂,你去會他一會。”
臧壎抱拳領命,率十餘艘戰船迎上。
兩船相距百步時,丁奉忽然張弓搭箭。
弓弦響處,利箭破空而來,正中臧壎咽喉! “壎兒!”
臧霸目眥欲裂,卻見丁奉已揮動令旗,吳軍戰船萬箭齊發。
青徐軍不善水戰,頓時陣腳大亂。
“右翼陳表,左翼韓當,給我衝!”
丁奉大喝。
霎時間,兩支吳軍船隊如利劍出鞘,直插漢軍腹地。
“傳令蔣欽、周泰,速速迎敵!”
陳登急令。
樓船上令旗翻飛,漢軍戰船匆忙變陣。
江面頓時殺聲震天。
蔣欽率淮南水師與陳表纏鬥,周泰則迎戰韓當。
戰船相撞,箭矢如雨。
不時有士卒落水,鮮血染紅江面。
“放砲石!”
陳登厲喝。
漢軍樓船上投石機轟鳴,巨石砸向吳軍船陣,激起數丈水柱。
陸遜立於吳軍旗艦,見狀冷笑:
“雕蟲小技。”
他揮動令旗,吳軍小船靈活穿梭,大船則結陣抵禦。
戰至午時,烈日當空。
江面上浮屍累累,殘櫓斷槳隨波漂流。
陸遜環顧戰場,雖佔上風,卻見漢軍船隊源源不斷,心生憂慮。
吳軍的人數遠不及漢軍多,即便他打出了不錯的戰損比。
可若跟漢軍拼人數消耗,吳軍依然非常吃虧。
這便是數量理念的可怕之處。
“鳴金收兵!”
陸遜當機立斷。
銅鑼聲響,吳軍戰船且戰且退。
陳登見狀,亦下令:
“收兵!”
他心中暗歎,雖擁兵力之優,卻難破陸遜水陣。
更知河北、河南諸軍各懷心思,久戰必生變故。
同時,縱然漢軍有人數優勢,但又沒有到完全碾壓吳軍的地步。
吳國雖小,但也能動員十餘萬軍隊。
這與歷史上的赤壁之戰不同。
歷史上曹操南征,動員了超過二十萬軍馬。
而當時的孫劉聯軍,總共只有四萬八千人。
其中劉備一萬、劉琦一萬、孫權三萬。
而到後來的西晉滅吳時,東吳本土已經能夠動員出二十三萬人了。
由此,你便能看出孫吳在吳地種田也是一把好手。
本位面的東吳由於沒能拓展荊州、交州,所以至多隻能動員出十來萬軍馬。
可饒是如此,面對漢軍發動的滅國之戰。
肯定還是有不少吳人,打算爲國捐軀,同仇敵愾的。
濡須口一戰,本就是陳登對吳軍的一次試探性攻擊。
根本沒打算和吳軍全面決戰。
歸營途中,蔣欽駕小船靠近樓船,高聲道:
“將軍,何不乘勝追擊?”
陳登搖頭:
“陸遜退而不亂,恐有埋伏。”
“且……”
他望向遠處隱約可見的幾支友軍船隊,“我軍心未齊啊。”
夕陽西下,江水如血。
這一戰,漢軍折損八千,吳軍傷亡五千,雙方皆未得大便宜。
但陳登知道,真正的較量,纔剛剛開始。
接下幾日,漢軍連續對吳軍發動攻勢。
雙方各有勝負,但漢軍始終突破不了吳軍的長江防線。
陳登立於高臺之上,遠眺長江方向,眉頭緊鎖。
“報——”
一名斥候飛奔而至,單膝跪地。
“將軍,吳軍仍堅守濡須口,我軍今日攻勢再次被阻。”
陳登長嘆一聲,揮手示意斥候退下。
他轉身對身旁的謀士們道: “陸遜此人,春秋方壯,調度有方,實乃我軍大患。”
“若不能除此人,恐難突破長江天險。”
衆謀士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正值此時,一人排衆而出,拱手道:
“將軍,幹有一計,或可除陸遜。”
衆人視之,乃九江名士蔣幹也。
字子翼,現任淮南軍隨軍主簿。
蔣幹此人雖在演義裡被寫成了小丑,但人實際上卻是淮南名士。
時任評價其爲,“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爲對。”
歷史上的蔣幹的確去勸降周瑜了,但沒有盜書的小丑情節。
只是單純回覆曹操,“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
蔣幹是個有膽量的人。
在兩軍對壘,周瑜殺了曹魏使臣的刀光劍影之中主動請纓,駕一葉扁舟去說降統兵數萬的東吳大都督。
他置生死於度外,據理力爭。
足見其是一個有才辯,有膽識的人。
陳登聞得此言,眼中精光一閃,忙問道: “子翼有何妙計?速速道來。”
蔣幹捻鬚微笑:
“將軍可知當年秦趙長平之戰?”
“秦懼廉頗之能,遂使反間計。”
“使趙王以趙括代之,終致趙軍大敗。”
“哦?”陳登若有所思,“子翼之意,莫非是想……?”
“正是。”
蔣幹點頭,“今孫權寵信中書呂壹。”
“此人險狠陰毒,操弄權柄,誣陷忠良無數。”
“若能從此人身上入手,使孫權疑陸遜而換將,則大事可成矣。”
陳登聞言大喜,擊掌道:
“妙計!妙計啊!”
“然此事需周密安排,子翼可有具體方略?”
蔣幹一拱手,從容說道: “幹在吳地尚有故舊,願親往施爲。”
“只需兩童子掌舵,再備足金銀財物,用以打點關節即可。”
陳登沉思片刻,決然道: “好!此事便託付給子翼了。”
隨即命人取來黃金百鎰,明珠十斛,錦緞百匹,交予蔣幹。
翌日清晨,江霧瀰漫。
陳登率文武官員親至江邊送行。
臨別之際,陳登執蔣幹之手,鄭重道:
“子翼此行,關係重大。”
“若事成,當爲我大漢滅吳第一功!”
蔣幹肅然拱手:
“幹必竭盡全力,不負將軍所託。”
小船悄然離岸,消失在茫茫江霧之中。
……
建業,吳宮。
卻說孫權用呂壹爲中書,主管審覈各官府及州郡上報的文書。
他性格苛刻殘忍,執法嚴酷。
仗着孫權的寵信,逐漸在朝中作威作福。
甚至開始建置機構賣酒、再利用關隘徵稅牟取暴利。
檢舉他人罪過時,細微的小事也要上報朝廷。
然後再加重案情進行誣陷,毀謗大臣,排斥陷害無辜之人。
一日,呂壹府中。
“呂中書,這是本月酒稅收入。”
一名屬官呈上賬簿,諂媚道: “自中書建置酒坊以來,利潤已翻了三番。”
呂壹翻閱賬簿,冷笑道:
“……還不夠。”
“傳令下去,民間私釀者,一律以違禁論處。”
“這……”屬官遲疑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一醇醪之暴利,今禁止私釀,恐民間會有怨言吶。”
“怨言?”
呂壹猛地合上賬簿,“本官執法如山,何懼小民怨言?”
“況如今國家正在打仗,糧食有多寶貴,難道這些小民會不知?”
“本官這也是爲國家大計着想,不能讓前線將士餓肚子不是?”
“就照此令辦理,再有遲疑者,與違禁者同罪!“
屬官嚇得跪伏於地:
“下官知錯,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不久,呂壹又增設關隘徵稅,凡商旅過往,皆需繳納重稅。
商賈苦不堪言,卻敢怒不敢言。
朝堂之上,呂壹更是變本加厲。
他專事檢舉他人罪過,細微小事也誇大其詞上報朝廷,再加重案情進行誣陷。
不少忠良大臣因此被貶黜流放。
“丞相,呂壹那廝又彈劾了張長史!”
是儀匆匆走入顧雍府邸,面色凝重。
顧雍放下手中竹簡,長嘆一聲: “張公乃先主公舊臣,德高望重,呂壹竟敢如此!”
是儀憤然道: “呂壹那廝,毀謗大臣,排斥陷害無辜,朝中已無人敢言!”
“如今正奉國難,本就是人心不寧之時。”
“呂壹這般弄權,必生禍患。”
顧雍搖了搖頭,沉聲道:
“大王信任於他,我等唯有謹慎行事,靜待時機。”
就在此時,鄱陽郡發生一事,徹底激化了朝中矛盾。
呂壹的一名賓客在鄱陽犯法,被太守鄭胄依法逮捕下獄。
消息傳至建業,呂壹勃然大怒。
“好個鄭胄,竟敢動我的人!”
呂壹在府中摔碎茶盞,面目猙獰。
“來人,備馬,我要進宮面見吳王!”
宮中,孫權正在批閱奏章。
“吳王,呂中書有要事求見。”內侍稟報。
孫權擡頭:
“宣。”
呂壹入內,跪伏於地,聲淚俱下:
“大王,鄱陽太守鄭胄目無王法,擅自逮捕國家官員,臣請大王明鑑!”
孫權皺眉:
“竟有此事?鄭胄所捕何人?”
“乃是臣府中一名賓客,爲人忠厚,絕無違法之事。”
呂壹信誓旦旦,“鄭胄此舉,分明是衝着臣來的!”
孫權沉吟片刻:
“鄭胄素來剛正,此事恐有待調查。”
“大王!”
呂壹打斷道,“鄭胄仗着先主公舊恩,目中無人。”
“此番舉動,恐有不臣之心啊!”
孫權面色一沉: “既如此,即刻召回鄭胄,孤要親自問罪!”
數日後,鄭胄被押解至建業,朝野震動。
大殿之上,鄭胄被五花大綁跪於階下。
孫權冷眼相視:
“鄭胄,你可知罪?”
鄭胄昂首道: “臣不知何罪之有!”
“大膽!”
呂壹厲聲喝道,“你擅自逮捕國家官員,還敢狡辯?”
鄭胄冷笑:
“呂中書所謂‘官員’,不過是一介犯法之徒耳。”
“臣依法處置,何錯之有?”
“放肆!”
孫權拍案而起,“來人,將鄭胄下獄,交由廷尉審理。”
“大王且慢!”
顧雍突然出列,躬身道,“老臣以爲,此事尚有蹊蹺,請大王明察。”
是儀也上前一步: “……臣附議。”
“鄭太守爲官清廉,斷不會無故抓人。”
孫權眯起眼睛,沉聲道:
“二位愛卿這是要爲鄭胄求情?”
顧雍正色道: “非是爲誰求情,只爲公正二字。”
“若鄭胄真有錯,自當嚴懲。”
“若有人誣陷忠良,也請大王明鑑。”
呂壹見狀,急忙道: “大王,顧丞相與是侍中此言,恐有包庇之嫌!”
“呂壹!”是儀怒目而視,“你休得血口噴人!”
朝堂之上,氣氛劍拔弩張。
孫權看着爭執不下的羣臣,眉頭緊鎖。
良久,孫權揮手道:
“……罷了。”
“鄭胄,念在顧卿與是卿爲你求情,孤今日饒你一命。”
“但鄱陽太守之職,你就不必再擔任了。”
鄭胄重重叩首:
“臣謝大王不殺之恩。”
退朝後,呂壹追上顧雍與是儀,冷笑道:
“二位今日好大的威風,連吳王都要給幾分面子。”
顧雍淡然道: “呂中書言重了,老朽不過是爲國盡忠而已。”
“爲國盡忠?”
呂壹陰森一笑,“顧丞相最好記住今日之言。”
看着呂壹揚長而去的背影,是儀憂心忡忡:
“丞相,呂壹此人心胸狹窄,今日之事,他必不會善罷甘休。”
顧雍仰望蒼穹,長嘆一聲: “亂世之中,忠奸難辨。”
“值此國難之計,只願吳王能早日醒悟,否則……唉!”
自此之後,呂壹在朝中更加肆無忌憚。
他廣佈眼線,監視百官,稍有不滿便羅織罪名。
時值五月初,
建業城內,梅雨初歇,空氣中瀰漫着潮溼的氣息。
呂壹從吳王宮中歸來,寬大的官袍已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背上。
他剛踏入府門,便察覺府中氣氛有異——
僕人們神色慌張,眼神躲閃,似有大事發生。
“府中可有事?”
呂壹皺眉問道,隨手將官帽遞給身旁的侍從。
老管家快步上前,躬身道: “回稟家主,江北來了一位貴客。”
“自稱是九江蔣幹,已在偏廳等候多時了。”
呂壹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九江名士蔣子翼?他怎會來我府上?”
略一沉吟,又道,“可曾查驗過身份?”
“已查驗過。”
管家低聲道,“來人手持漢……齊國文書,確係蔣幹無疑。”
“他還……還帶了許多貴重禮品,其中不少是江東罕見的珍品。”
呂壹眉頭微挑,心中疑竇叢生。
他與蔣幹素不相識,如今兩國交戰正酣,此人突然造訪,必有蹊蹺。
思索片刻,他整了整衣冠,到底還是決定見上一見。
“備茶,我親自去見。”
偏廳內,蔣幹正負手而立,欣賞壁上懸掛的吳地山水圖。
他身着素色長衫,面容清癯,眉宇間透着一股儒雅之氣。
若非腰間佩劍,倒更像一位遊歷四方的文人雅士。
聽聞腳步聲,蔣幹轉身,見呂壹入門,當即拱手作揖: “九江蔣幹,冒昧造訪,還望呂公海涵。”
呂壹還禮,目光卻在蔣幹身上細細打量: “子翼先生遠道而來,有失遠迎。只是……”
他頓了頓,示意侍婢上茶。
“如今吳齊兩國兵戈相見,先生此時來訪,恐有不便。”
蔣幹接過茶盞,淡然一笑: “……呂公多慮了。”
“幹此來,非爲國事,實爲私誼。”
“哦?”
呂壹輕啜一口茶,眼中警惕不減。
“我與先生素昧平生,何來私誼之說?”
侍婢悄然退下,廳內只剩二人。
蔣幹放下茶盞,直視呂壹: “呂公在吳國位高權重,幹雖在江北,亦久聞大名。”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呂壹不動聲色,沉聲道:
“……先生過譽了。”
“呂某不過吳王麾下一介臣子,安敢當‘位高權重’四字?”
蔣幹輕聲一笑: “……呂公過謙了。”
“吳國上下誰人不知,呂公乃吳王心腹,掌機密要務。”
“連陸伯言、顧元嘆等重臣,亦需看呂公臉色行事。”
聽到陸遜之名,呂壹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但很快恢復如常。
“先生此來,究竟所爲何事?”
“莫不是……”
他聲音漸冷,“來做說客的?”
蔣幹搖了搖頭,笑道: “非也。”
“幹此來,實爲呂公前程計。”
“前程?”
呂壹眉梢一揚,“呂某前程自有吳王定奪,何勞先生費心?”
蔣幹不疾不徐道: “呂公可知,如今吳國能動員多少兵馬?”
呂壹面色微變,厲聲道:
“此乃軍國機密,先生問此作甚?”
“即便舉國動員,至多不過十五六萬衆。”
蔣幹自問自答,“而漢軍在長江沿線,已有二十萬之衆。”
“以十萬當二十萬,吳軍如何抵擋?”
呂壹冷哼一聲: “……先生此言差矣。”
“陸伯言在濡須口屢破漢軍,漢軍主帥陳元龍束手無策,此事天下皆知。”
“吳國雖小,將士用命,豈是數量可論勝負?”
蔣幹聞言大笑,笑聲中卻無半點歡愉:
“一時小勝,何足以論成敗?”
“呂公豈不聞‘小敵之堅,大敵之擒’?”
“今我主劉玄德三興漢室,承繼大統。”
“據中國之地以臨萬邦,乃天命所歸。”
“而吳主不識時務,不知天命,僭越稱王,豈不是逆天而爲?”
“豈不聞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乎?”
一席話說得呂壹默然。
他雖爲吳臣,心中卻明白蔣幹所言非虛。
漢國地大物博,兵多將廣,長久相持,吳國確實難以支撐。
見呂壹神色動搖,蔣幹趁熱打鐵:
“……容幹爲呂公分析一二。”
“即便吳軍僥倖勝了漢軍,也不過是擊退而已。”
“漢軍只要再休養個三五年,又可再起二十萬大軍南下。”
“而吳國舉國之力,能支撐幾年?”
“更遑論吳軍要徹底戰勝漢軍,難如登天。”
呂壹眉頭緊鎖,手中茶盞不知不覺已傾斜,茶水濺在袍袖上亦渾然不覺。
蔣幹壓低聲音:
“再者,若吳軍真能取勝,陸伯言必以爲貴。”
“幹聞陸遜對呂公頗有不滿,曾多次在吳王面前進言,言呂公專權誤國。”
“倘使他得勢,試問明公當如何自處?”
此言一出,呂壹如遭雷擊,面色霎時慘白。
他與陸遜素有嫌隙,若陸遜因戰功而更得孫權信任,自己處境確實危險。
思及此,他額上冷汗涔涔,官袍後背已然溼透。
蔣幹察言觀色,知已擊中要害,便緩聲道:
“……呂公勿憂。”
“幹此來,正是爲解呂公之憂。”
呂壹強自鎮定,聲音卻微微發顫:
“先生此言何意?”
蔣幹從袖中取出一封密函,推到呂壹面前:
“陳徵南有言,若呂公願爲內應,助漢軍破吳。”
“不僅既往不咎,更將封呂公爲列侯,食邑千戶,保呂公世代富貴。”
呂壹盯着那封密函,手指不自覺地顫抖。
他深知這是叛國之舉,但蔣幹所言又句句屬實——
吳國難敵漢軍,陸遜得勢自己必遭殃。
“呂公。”
蔣幹聲音如蠱,“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吳國氣數將盡,呂公何必與之同歸於盡?”
窗外,暮色漸沉。
一隻烏鴉落在院中老樹上,發出刺耳的鳴叫。
呂壹擡頭望向窗外,又低頭看看那封密函。
終於,緩緩伸出了手。
書房內燭火搖曳。
呂壹命人緊閉門窗,只留下心腹侍從在外把守。
他親自爲蔣幹斟上一杯江東春釀,琥珀色的酒液在燭光下泛着誘人的光澤。
“子翼先生。”
呂壹壓低聲音,眼中閃爍着複雜的光芒。
“既言合作,不知漢軍欲使呂某如何配合?”
蔣幹舉杯輕抿,酒液沾溼脣須卻不急着擦拭,只是意味深長地笑道:
“呂公快人快語,幹亦不繞彎子。”
“如今陸伯言把持長江沿線防務,深溝高壘,令我徵南將軍陳元龍寢食難安。”
呂壹眉頭微蹙:
“陸遜確爲吳國柱石,自呂蒙死後,吳王以託國之重,將全國兵馬盡付其手。”
“若要吳王替換掉陸遜……”
“唉,難吶。”他搖了搖頭,“難如登天。”
“非也非也。”
蔣幹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
“吳王孫權,外示寬宏,內實多疑。”
“陸遜手握重兵,豈能不令其忌憚?”
“幹觀孫權近日所爲,雖表面信任陸遜,實則已暗遣心腹監視軍中動向。”
呂壹眼中精光一閃。
方想起近日孫權確實多次私下詢問陸遜軍務細節,不由對蔣幹的洞察力暗自佩服。
蔣幹見呂壹神色變化,知他已入彀中,便繼續道:
“依幹之見,此事可分三步而行。”
“其一,先在民間散佈流言,言陸遜擁兵自重,意圖不軌。”
“流言?”
呂壹捻鬚沉思,“建業城內耳目衆多,流言一起,必會傳入宮中。”
“正是此理。”
蔣幹撫掌輕笑,“待風聲漸起,呂公便可向吳王進言,言民間有此議論。”
“孫權必不信,但爲安朝野之心,定會命呂公調查此事。”
呂壹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明白了,屆時陳徵南那邊也會……”
“不錯,徵南將軍自會配合。”
蔣幹有條不紊地說道: “我軍已在江北捕獲幾名吳軍細作,屆時他們會‘招供’陸遜與我軍暗通款曲。”
“呂公只需在調查時稍加……潤色,回報吳王,何愁孫權不生疑?”
燭火噼啪作響,映得兩人面龐忽明忽暗。
呂壹盯着那封密信,喉結上下滾動。
他深知此計若成,陸遜必倒,而自己將立下不世之功。
但若是敗露,必招來殺身滅族之禍。
蔣幹似看穿他心思,緩聲道: “……呂公勿憂。”
“陸遜一去,吳軍餘衆皆土雞瓦犬,不足爲慮。”
“我漢軍便可長驅直入,渡過長江,橫掃吳地。”
“到那時候……”
他聲音壓低,卻字字如錘,“呂公便是滅吳第一功臣,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呂壹呼吸急促起來,眼前彷彿已看到自己身着漢室朝服,位列九卿的輝煌景象。
“當今聖上待功臣如何,陳徵南便是明證。”
蔣幹繼續加碼,“陳元龍坐擁淮南,兵精糧足。”
“朝中多有彈劾之人,可陛下非但不疑,反委以徵南重任,都督諸軍事。”
“此等胸襟,豈是孫權小兒可比?”
這番話徹底擊中了呂壹的軟肋。
他在吳國雖居高位,卻日日如履薄冰。
既要討好孫權,又要提防陸遜等宿將排擠。
若能轉投漢室,那也是不妄祖上世食漢祿,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思及此,呂壹忽地起身,執蔣幹之手,激動道:
“明公之言,使壹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漢室正統,天命所歸,壹願效犬馬之勞!”
蔣幹大笑,聲震屋瓦: “好!好!!”
“得呂公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一分爲二。
“此玉爲信,他日呂公遣心腹持此玉至江北,我軍必全力配合。”
呂壹鄭重接過半塊玉佩,只覺入手溫潤,卻重若千鈞。
他忽然想起一事: “流言之事,當從何處着手?”
蔣幹早有準備:
“城南有家‘醉仙樓’,掌櫃乃我軍細作。”
“三日後,那裡會有人談論陸遜在軍中安插親信、排除異己之事。”
“呂公只需命人暗中推波助瀾即可。”
“善!”
呂壹撫掌讚歎,“壹在御史臺有親信數人,最善捕風捉影。”
“待流言一起,便讓他們上奏彈劾陸遜專權,必能引起吳王重視。”
兩人又密議良久,直至更深夜靜。
蔣幹起身告辭時,窗外已現曉星。
“幹便在江北靜候佳音了。”
蔣幹拱手作別,眼中精光閃爍, “望呂公勿負今日之約。”
呂壹肅然還禮:
“壹既已決意歸漢,必竭心盡力。”
“請轉告徵南將軍與陛下,靜待呂某的好消息罷。”
蔣幹披上斗篷,悄然隱入夜色。
呂壹獨立庭中,仰望漸白的天際,心中既興奮又忐忑。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舉,要麼名垂青史,要麼……萬劫不復。
……
建業城南的醉仙樓,歷來是吳地商旅雲集、消息靈通之地。
這日晌午,樓內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靠窗一桌坐着幾個衣着華貴的商賈,正高聲談論江北戰事。
“諸位可曾聽聞?”
一個蓄着短鬚的中年商人壓低聲音,卻故意讓周圍人都能聽見。
“陸伯言在濡須口大營,已私自更換了三十餘名將領,全換上自家親信。”
鄰桌几個年輕士子聞言變色。
其中一人拍案而起:
“荒謬!陸將軍忠心爲國,豈會行此不義之事?”
短鬚商人冷笑:
“小郎君久居建業,怎知前線實情?”
“我等剛從蕪湖而來,親眼所見豈能有假?”
他身旁幾個同伴紛紛附和,言之鑿鑿地描述陸遜如何排除異己。
酒樓角落,一個頭戴斗笠的漁夫悄悄豎起耳朵。
他是呂壹派來監視的眼線,見計劃順利展開,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陸將軍用兵如神,若無絕對信任的部將,如何能屢破漢軍?”
士子中有人反駁。
“正是!”
另一人接口,“若無陸將軍,漢軍早已渡江!”
“爾等在此詆譭功臣,是何居心?”
商賈中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突然拍桌:
“爾等書生懂得什麼!”
“我表兄在軍中任校尉,親口告知陸遜截留糧餉,私養死士。”
“前線將士敢怒而不敢言!”
“胡說八道!”
士子們怒目而視。
雙方爭執愈烈,引得全酒樓客人都側目而視。
那短鬚商人見火候已到,故作嘆息:
“諸位不信也罷。只是……”
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 “聽聞陸遜已與漢軍密使暗通款曲,欲以長江天險爲籌碼,換取漢室封侯之賞。”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
原本堅定支持陸遜的人也開始動搖——畢竟三人成虎,衆口鑠金。
不出三日,這則謠言如同瘟疫般在建業城蔓延開來。
清晨的魚市上,兩個魚販一邊剖魚一邊閒聊。
“聽說了嗎?陸將軍在軍中自稱’神君’,連吳王的詔令都敢違抗。”
“何止呀!我隔壁王婆的女婿在軍中當差。”
“說陸遜帳前立着九旒旗,比吳王的還多兩旒呢!”
午後的綢緞莊裡,幾個富商妻妾挑選布料時也在竊竊私語。
“我家老爺說,陸遜夫人上月偷偷去了江北,帶回一車漢錦。”
“喲,真有此事吶?陸伯言此人看着人挺老實,不想也是個貪官兒。”
“嘿!難怪前線總打勝仗,怕不是和漢軍商量好的吧?”
這些添油加醋的流言,最終連街頭玩耍的孩童都能唱上幾句。
謠言很快傳入宮中。
這日朝會,御史中丞張韜突然出列,手持玉笏高聲奏道:
“臣聞陸遜在外專權跋扈,民間議論紛紛。”
“爲社稷計,請大王明察此事!”
朝堂上一片譁然。
老臣張昭厲聲呵斥:
“荒謬!伯言忠心耿耿,豈容污衊!”
張韜不慌不忙:
“下官有商旅十七人聯名作證,皆言陸遜擅自更易將校,截留糧餉。”
“若張公不信,可遣人至市井查訪。”
孫權端坐王位,面色陰晴不定。
他揮手製止爭論: “此事容後再議。”
退朝後,孫權獨留呂壹入偏殿議事。
“呂卿,近日市井流言,卿可有所耳聞?”
呂壹躬身道: “……臣確有所聞。”
“不僅市井小民,就連朝中不少官員都在私下議論。”
孫權眉頭緊鎖:
“卿以爲,伯言當真會……擁兵自重?”
呂壹不直接回答,反而問道: “大王可知建業現有多少兵馬?”
“禁軍兩萬,加上城防,約三萬之數。”
“陸遜手中呢?”
孫權沉默片刻:
“十五萬有餘。”
呂壹向前一步,聲音壓低:
“大王試想,若陸遜真有異心,率軍回師建業……”
他故意留白,觀察孫權反應。
孫權額頭滲出細密汗珠,但仍強作鎮定: “伯言隨孤多年,忠心可鑑。”
“斷不會做那賣主求榮之輩!”
呂壹長長一嘆: “臣非疑陸遜。”
“只是……”
他話鋒一轉,擡眼直視孫權,“如今天下大勢,明眼人都看得出齊強吳弱。”
“朝中不少人心懷二志,想着在齊軍渡江後換個主子繼續做官。”
“可大王您若敗了……唉。”
“如何?”孫權聲音微顫。
“將何以自處?”
呂壹一字一頓,“陸遜手握重兵,正是齊軍要極力拉攏之人。”
“若他以大王爲籌碼,向劉備討個高價,劉備焉能不以之爲厚。”
呂壹說的是事實。
一般來講,敵國將領如果是手握重兵投降的話,都能得到優待。
比如章邯投降時,就直接封了雍王。
張魯投降時,也因爲表現的不錯,留了財物給曹操。
直接擔任了鎮南將軍,甚至封了縣侯。
還跟曹家聯姻了。
並且,曹操還允許張魯隨意在自己的領地範圍內傳教。
這便是政治。
不過之前你們廝殺的有多麼慘烈。
只要你是“帶資來投”,國家肯定優待你。
因爲你必須給天下人做表率,
凡是手握兵權的投靠我,我肯定對你好。
爲的就是防止將來遭到別人的頑劣抵抗,儘量減少己方損失。
聽完呂壹的分析,孫權猛地站起。
案上茶盞被衣袖帶翻,茶水在竹簡上洇開一片暗色。
他背對呂壹,望向窗外良久,終於開口: “卿可密查此事。”
“但切記……”
他轉身時眼中寒光閃爍,”勿令伯言知曉。”
呂壹深深拜伏:
“臣領命。”
低頭瞬間,呂壹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走出宮門,呂壹望向江北方向,心中暗道:
“子翼兄,第一步已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