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傳承的故事
江北的秋風吹來了桂花的清香,江潮上的浪花拂尖輕巧的落在應天之中。
朝廷中有躁動的氣息而作。
不知從何處傳出的消息,京城中都流傳着李祺命不久矣的消息,街頭巷尾的百姓僅將此當作某個嫉妒李祺之人的詛咒,痛罵後付之一笑。
可大部分官員都知道這是真事。
不少人都想去探望李祺,但是多數都被擋了回來,傳出來的只有一句話,“我暫時還死不了,秋闈在即,不要誤了諸考生之事。”
這句話更是讓人沉默,而後感慨。
李祺這是擔心那些視他爲精神領袖的士子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所以故意瞞着,真有父母之愛子的愛護。
“這天下有很多人盼着我死,但亦有很多人將我放在心中,若是因我而影響了考試的狀態,讓這一科該中的人不中,不該中的人卻中了,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嗎?”
直到此時,李祺依舊很是清醒,他雖然已然是舉世公認的聖人,但公認不代表無人反對,公認不代表就要聽從。
只不過是因爲他打遍天下無敵手,那些人不敢再來攖其鋒芒而已。
但只要他一死,那些人立刻就會跳出來,這就是爲何要與浙東士人和解,李顯穆還太年輕,處理的事太少,功績太少,即便再有能力,聲望也不夠。
須知李祺使用大儒傳承後,再加上後世的智慧,相當於滿級出關,走到這天下人都不得不承認他無敵、承認他是聖人的地步,也用了十二年!
穿越七日震驚皇帝,穿越一月震驚朝野,穿越一年震動天下,那是神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在李祺這裡,只有時間纔是支撐他走向更高的、最偉大的力量。
當他越來越老,他的鬚髮開始變白,他的弟子越來越多,他的功績越來越多,他的威望就越來越高!
李祺的冷處理很有效果,京城中剛剛掀起的一點討論之聲,很快就被科舉之事掩蓋了。
秋闈在即,朝廷又突然調整了來年春闈的時間,這纔是震動天下之事,整座應天府百姓的精力都放在了諸府的考生身上。
……
秋闈前一日,在燦燦驕陽的陪伴下,一輛裝飾並不如何華貴的馬車駛入了國子監,李祺坐在其中,他掀起車簾,如同破開迷濛山水的清風,出現在所有學子面前。
王艮和李顯穆扶着他下車。
國子監中有種寧靜的喧囂,沒有人說話,但李祺卻彷彿能夠聽到那些士子咚咚的心跳。
“諸生可安好啊。”
李祺爽朗向所有人笑道。
這句話彷彿打破了什麼寂靜之所,國子監中只一瞬便由寧靜轉而燃燒般的喧囂,無數道問好之聲,歡呼之聲縈繞在李祺耳邊,由遠及近,彷彿萬人呼和。
王艮和李顯穆在一瞬間感覺李祺的身體沉了一瞬,兩人眼中帶着微不可察的悲慼,用力將李祺扶住。
“明日便是秋闈之日,距離春闈亦不過三月之期,諸生可有萬全之備了?”
李祺沒再往堂中而去,侍者搬來一把椅子,李祺順勢坐了下去,溫聲道:“諸生皆是我大明的國之棟樑,未來的六部尚書、諸高官官,都會從你們之中出現。
我在這世上有些薄名聲望,總想着該做些什麼,是以今日來國子監叨擾,同諸位說些話,若能有一二言入諸生耳中,也算是爲我大明的千秋萬歲,再盡一份力。”
李祺的話彷彿有種神奇的魔力,方纔還喧囂的國子監中再次漸漸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的聲音在迴響。
所有人都望着李祺,這位當世的聖人,滿足了他們對於聖賢的所有想象,永遠溫和、平靜、強大、富有智慧,而懷着悲憫之心!
他的眼睛很是清亮,如同武當山上甘澈的清泉,亦寬博溫厚,帶着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穩重,說話不疾不徐,沒有絲毫曾激言辯論時的激昂,如同潺潺流水。
縱然是那些不願意臣服於李祺的學術派系,亦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位品德高尚的聖人,這是跨越一切的普世價值。
正如王安石和蘇軾在政壇上是對手,可二人對對方的人品唯有敬重,甚至私交甚篤。
惟賢惟德,能服於人。
昭烈帝的這句話,李祺在用一生來貫徹,如果再給他二十年,他或許真能懾服天下諸派,而一統天下士林。
“這些年或許是年紀漸漸大了,頗好爲人師,來到國子監前,總想着和大夥說些什麼,可總也找不到一個由頭。
想着不若勸學一番,可諸生已然是天下士子中的佼佼者,又何須我在這裡撓撓而言呢?
想着勸諸生不要太過於緊張,可科舉事關終生,諸生揹負着家族的期望,緊張乃是自然之理,又如何能坐於岸上而說些風涼話呢?”
李祺緩緩說着,士子中已然有人眼眶微微溼潤,“李景和待人以誠而言語真摯,故堪爲天下友,能爲天下師”,這句話突然出現在大部分人腦海中,唯有靠近李祺,才能感受到這句話的含金量,才能知道什麼叫做良師益友。 王艮臉上滿是驕傲,這就是他的老師,不僅僅是他學業上的老師,還是他爲人上的老師,是他的榜樣和神聖,願爲老師赴湯蹈火,而爲天下先!
“最終想來想去,或許說些爲官之道,最是合適,這也是一種對諸生的盼望,望諸生皆能蟾宮折桂,顯耀高中!”
諸學子錯錯落落的向李祺行禮,而後漸漸恢復了平靜,重新望向李祺,聖人的爲官之道,或許便是連陛下都不曾聽過的,又會說些什麼呢?
幾乎每個人都升起了好奇之心,即便是國子監祭酒等人都不經好奇的張起了耳朵。
“官場是很黑暗的。”
李祺的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驚住了,這也是能說的嗎?
尤其是從聖人的嘴裡說出來!
“諸生中有許多年輕人,懷着一腔熱血想要做一番功業,造一份清平,將聖人所教的那些道理,在現實中一一用出,繼而治國平天下,名留青史。”
李祺淡淡的講述着,卻說進了許多士子心中,“可官場不是這樣,縱然你有無窮的熱血也會在這裡面不斷地消磨,洪武朝殺了很多貪污的官吏,他們難道一開始進入官場的時候就想着貪污嗎?
可時間一長,便同流合污,曰之和光同塵,爲人之道。”
人羣中已然有些騷動,李祺說的這些都是痛點,可卻都非常的現實。
人羣有一士子出列高聲道:“景和公,我父親曾是兵部一主事,因爲觸怒上官而含冤死去,直到當今陛下建極,才平反此案,他一生清白,可若不是陛下登基,卻似乎無甚用處,倘若和光同塵,或可保存性命,請景和公解惑。”
“這世上有兩種好人。”
李祺環視着所有人,而後對那年輕士子溫聲道:“一種人性格剛烈,上可死諫於君王,下可搏命於世道,這等人乃是世之脊樑,千百年來都爲人所稱頌,世道人心能一次次的重鑄,便是有這等人存在,你的父親就是這種人,你不該有此疑惑,當爲有這樣的父親而傲然於當世。” wωw▲ тt kǎn▲ ¢ o
那年輕士子淚眼婆娑的長揖於地。
李祺的聲音有些高漲起來,“還有一種人,隱忍圖謀,如後漢之王允,隱忍於董卓之前,乃至於見辱於猖梟!
這等人亦有大勇氣、大智慧,事不成之前,誰知其忠奸乎?
一旦事真不成,便是千古罵名,乃至於遺臭萬年。
對這等人來說,縱千夫之所指,亦面不改色,爲何,其心如鐵,光明於其中,而道存天矣!”
李祺此言說罷,衆士子只覺渾身熱血沸騰,可緊接着李祺的話就讓衆人又愣住了,“可想要做個好人是很難的,有時候你總是會迫不得已的做些事情,沒有人能愛惜羽毛,一直一塵不染,大多數都會死於道中。”
衆士子只覺腦子都要炸開了,李祺剛大大讚揚了兩種好人,轉頭就說這條路很難活着。
是啊。
這條路若是真的那麼簡單,那普天之下到處都是那等名臣了。
“總有人迫於時勢要做些違背良心的錯事,可人絕不能自甘墮落,而真的以爲自己已然無救,繼而真的便沉於黑暗。
越是在黑暗的境地中,越是要堅定自己的信念,你生來就要做些大事,你和那些披着人皮的禽獸不同,在你的內心中,依舊有良心和理想。
那些在你們現在胸腔中跳動的那顆心,縱然經歷了千百風塵,可它依舊是鮮活的,是如血般鮮豔的赤色,只有它還在,你便永遠都是年輕時那個志在清平天下的少年郎!”
李祺話音落下,國子監中已然是寂靜一片,唯有自輕柔而漸漸散來的風,帶着秦淮河上的脂粉香,帶着已然盛放的桂花香,縈繞在鼻翼之間。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國子監中心學門徒實在不少,縱然不是心學門徒也都知曉這句極其震撼人心的言語,以及善惡四句之教。
“正是此言!”
李祺往四周拱手,“今日靜極思動叨擾諸生,明日開考,祝諸生俱能高中,日後造福一方。”
說罷在王艮和李顯穆的攙扶下重新上了馬車。
諄諄教誨言猶在耳,卻見李祺已然要離開這裡,諸生頓時紛紛上前,無數人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聽見李祺最後道一聲,“言盡於此,今日當散去。”
雖是不捨,可諸生還是紛紛讓開了通路。
“景和公,鄉試後的鹿鳴宴您會來嗎?”
“或許吧。”
餘音嫋嫋。
有位聖人,輕飄飄的來了,又輕飄飄的走,不帶走什麼,只留下些許言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