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外,一片寂靜。
李顯穆強行讓自己閉上了眼,可幾乎每一個人都能看到他額頭上暴起的青筋,以及緊緊攥着刀柄的右手。
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猙獰。
那股磅礴的殺意,壓都壓不住。
良久,李顯穆終於緩緩鬆開了刀柄,張開眼望向剩下的山東官員,眼中帶着血絲,冰冷如寒川。
說是餘下之人皆可殺,其實還不是完全正確,還有幾個三巨頭的屬官是殺不了的,以及諸如都轉運鹽使殺不了。
但山東承宣布政使司下轄的濟南、兗州、東昌、青州、登州、萊州的知府以及濱州、濮州兩個直隸州的知州,卻皆在聖旨可殺範圍內。
“本官不想聽你們那些狡辯的言語,山東變成如今模樣,你們都該死!”
“滿門都該死!”
“本官真恨不得就在這裡把你們全殺了!”
李顯穆的殺機毫不掩飾。
幾乎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津津的,顫顫巍巍,在煎熬中等待着死亡宣判。
李顯穆伸手指着一衆山東官吏,毫無聲音起伏,冰冷的聲音落在每個人耳邊,“你們的腦袋,本官先借給你們安在腦袋上。
你們一定心中很得意吧,知道本官還要用你們,所以不敢動你們。”
這句話說出,一衆山東官吏立刻撲在地上不住叩首哀嚎,“我等不敢。”
“撫臺,我等實在不敢吶。”
一道道哀悽之聲,做足了求饒的戲碼,可不少人心中卻正如李顯穆所想,如今山東亂成這般模樣,朝廷如果還想要平亂,就必須依靠他們這些深耕本地多年的官員。
鐵齒銅牙紀曉嵐裡有一段很經典的情節,是和珅和紀曉嵐辯論賑災之事,和珅說“救民先救官,官都救不了,何談救民呢”,所以他明知道有官員貪墨糧食,還是容忍官員先吃飽,再把糧食換成牲口吃的糠去賑濟災民。
和珅這種做法的對錯衆說紛紜,但如果放在幹隆年間是沒錯的,因爲皇帝乾隆帶頭貪,整個清朝官場也已經腐敗到浸入骨髓的地步,反腐就是自殺自滅,和珅的做法至少能勉強維持清朝的體制運行。
可現在是大明朝,是永樂時期!
李顯穆用了十年爬到現在的位置,若還只能如此才能作爲,他寧願自殺在此地,以免羞愧於父親的教導。
“你們到底敢不敢,本官不知道也不在意,但你們的腦袋是本官借給你們的,這也不是本官的虛言。”
李顯穆俯視着一衆官吏,語中是抑制不住的寒意,“從今日開始,到本官安定山東回返京城,在這期間,本官會給你們每個人計算這期間功勳,待最後一日,功勳排名後一半的,本官會收回你們的腦袋。”
啊?
啊?
方纔還有些不太在意的官吏瞬間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什麼叫排名後一半,什麼叫收回腦袋?
“你們這些人,只有一半的人能把自己的命贖回去。”李顯穆策馬向前,馬蹄揚起的塵灰落在他們臉上,可這比起李顯穆所說的話,卻不算什麼了,只聽到漠然而冷冰的聲音傳來,“剩下的一半人,便給本官去爲山東千千萬萬死去的百姓陪葬,本官言出必行,你們好自爲之!”
殺一半?
無盡的恐懼幾乎襲上了每個人的心頭,被死亡陰影所籠罩着呼吸不暢,誰都沒想過,李顯穆竟然會使出二丁殺一人的辦法。
這是隻有在戰場上纔會出現的懲罰,而且也都是針對那些逃跑的士兵十人抽殺一人。
籠罩在死亡恐懼中的衆人環視着周圍的其他人,第一反應自然是絕不能同意這般殘忍的抽殺,必須要展現反對的態度,可還沒等他們有所動作,李顯穆最後一句話已經傳來,“有反對者,就地格殺,其餘人依舊抽殺一半。”
絕望!
深深的絕望。
李顯穆實在是太狠了,最後那句話的意思便是,如果有十個人,最後便抽殺五個人,如果已經死了兩個剩下八個人,那就抽殺四個人,等於十個人要死六個!
就在這一刻,已經有人準備託關係尋門路,看看能不能求得一份生機,大概也只有那幾個從三品的官員,還稍微放心一些,畢竟聖旨沒給李顯穆殺他們的權力。
身後那些官員的哀嚎自然落在了李顯穆的耳中。
狠嗎?殘忍嗎?
李顯穆只覺得自己太仁慈了,從京城一路南來,這路上他不知見到了多少逃難的百姓,道路兩側到處都是餓死的屍體和被野狼啃噬的碎骨。
那荒涼乾裂的田地,被扒光了樹皮失去生機的樹木,瘦骨嶙峋雙目呆滯的稚童,有的年齡和他的長子差不多大,兩三歲,飄在一口缺着豁口的鐵鍋裡,他記得自己憤怒的砸爛了那口鍋,殺死了那些吃人肉的難民,可最後卻沉默了很久。
這一路上,他心中積累了無盡的戾氣和殺意,若是屠盡山東官場能換回這一切,他寧願揹負修羅之名,再不做那高潔如山中高士晶瑩雪的聖人賢哲。
“姑爺,您沒事吧。”
上前詢問的是英國公府的老人,從張輔的父親張玉時期就跟着張氏南征北戰,張輔把他們派出來保護李顯穆的安危,可見心中擔憂。
“我沒事。”李顯穆緩緩吐出幾口氣,慢慢平復着心情,“接下來就有勞你們密切保護好我,我給這些人下了絕殺令,我擔心有人鋌而走險,僞裝成那些匪徒殺我。”
李顯穆方纔一泄心中之氣,可卻並不覺得便完全吃死了他們,這和當初巡撫江南不同,江南時沒有生死之仇,可現在卻是真正的生死相向。
張大沉重的點了點頭,知道此番行程的兇險,不緊伸手摸了摸身側的戰刀,才略鬆了些心。
李顯穆一行人入了山東數年前建好的巡撫衙門,張大派了一撥人,錦衣衛指揮使宋城也派了一撥人,前前後後、裡裡外外檢查了幾遍,確定沒有問題後,李顯穆才踏入其中,他所帶來的錦衣衛、家丁、禁軍等欽差儀仗則將附近全部盤踞下來,裡三層外三層的拱衛着李顯穆,可謂小心到了極點。
李顯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是欽差團的大腦,深入一線太容易被斬首,這又不是話本故事,主角永遠都能化險爲夷,若他死在無名之地,山東布政使司數百萬百姓的冤屈,誰來申訴?
山東巡撫衙門也是當初妖術案時第一次往天下十三省派巡撫時所開闢的,這些年一直都在擴建,擴建的目標是超越現在的布政使司衙門,畢竟誰都能看得出來,巡撫雖然沒有品級,但權勢卻凌駕於布政使。
在妖術案後大部分出巡的巡撫,都是掛六部侍郎或者都察院御史銜,從品級上也不算低了。
如今李顯穆以正二品右都御史出巡,日後怕是會成爲慣例,至少都以三品御史出巡,以便監察地方,山東之事,實在讓朝廷爲之驚駭、震動。
進了巡撫衙門後,李顯穆立刻組織欽差團開了一場小會,此番隨從他前來山東的高級官吏,主要有錦衣衛指揮使宋城、東廠掌班劉公公、神機營千戶李慎,至於到山東平亂的壽春侯等公侯,則是另外一套系統,駐在濟南城外。
這次山東之事非常嚴重,朝廷官員相互瞞報,皇帝自然憤怒,可錦衣衛和東廠也沒能上報,要麼是廢物一羣不能成事,要麼是錦衣衛和東廠也不能信任。
在李顯穆看來,二者皆當有之。
要知道對於特權官僚機構而言,彰顯特權纔是最重要之事,錦衣衛和東廠都是那種特權遠大於正常朝廷部門的機構。
而且大部分的東廠番子和下層錦衣衛,還都是一羣閒散人員,本就沒什麼道德水平和素質。
讓他們忠心做事是不可能的,藉着強大的特權斂財還差不多,錦衣衛指揮使宋城親自前來,也是覺得山東的錦衣衛可能出問題了,爲了不連累自己,準備來親自清理門戶。
“宋指揮使、劉公公,這一路上錦衣衛和東廠撒出去的人差不多也該回來了,你們將他們所說的山東情況交給我。
而後我會再見一次山東省、府、州、縣的官員,從他們嘴裡瞭解一下山東具體情況,相互印證。”
說到這裡,李顯穆重重皺着眉,眉毛重重撇下,寒聲道:“若是誰到了這時還膽敢有隱瞞,便直接就地正法,殺無赦!”
其中殺機之重、煞氣之濃,讓出身錦衣衛、東廠和軍中的三人都不由打了個寒顫。
“是!”
三人應和後便各自出了屋。
李顯穆則坐在屋中,盯着山東堪輿圖,他的視線先是落在青州,漢王朱高煦的封地在那裡,但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親王之血,現在還不能沾染。
移開視線後,李顯穆的視線落在了曲阜縣上,這次久久沒有移動,輕聲自語,“衍聖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