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正月,開春。
由於漢中戰事不利,劉備爲減少損失,草草結束戰爭。
攜疲敝之師,返回雒陽駐紮。
至於其餘作戰部曲各自到軍需官處,領了賞錢,返鄉休養。
兵士領了賞,怨言這才休止,各自謝了恩。
回家去也,不表。
但劉備卻並未率本部徐州部曲,回返下邳。
他不僅自己沒有回返,還傳令給李翊、關羽、張飛、陳登等一衆大員,告訴他們也不必着急回返各自的領地。
給出的理由是,雒陽是漢朝舊都,齊國一直以復興漢室爲己任。
既然諸位都是國中大員,來到此聖地,就該好好瞻仰學習一下。
於是,一衆封疆大吏,暫時留在了雒陽。
期間,平日天各一方的舊友,也得以在此刻重聚。
如陳登、李翊,關羽、張飛。
大家閒暇之時,便去交遊夥伴,平野縱馬,倒也難得過了幾天清閒日子。
直到二月末。
距離漢中之戰結束,已經過去一個月。
也就是齊國基本從戰敗的陰影中恢復了過來。
事實上,劉備一直有意淡化漢中之敗的影響。
他對外宣稱的也是,漢中只是他不想要了,讓給曹操。
而不是自己敗給了曹操。
這個理由完全說的過去,畢竟定軍山一戰,劉備雖然傷筋動骨。
但手上依然有八萬大軍,並沒有真正被曹操擊敗。
儘管當時士氣低迷,繼續打下去有全線潰敗的風險。
但劉備及時止損,便能夠以此爲藉口,堵住外界議論的嘴。
這日,劉備在陪伴諸臣遊獵之時,忽然對李翊說道:
“雒陽乃漢家舊都,今既光復,豈可使天子久居偏隅?”
李翊當即會意,朝劉備一拱手,說道:
“王上聖明!臣即遣使迎駕。”
李翊當即以丞相身份修書,直接向地方下達命令。
令侍中孔融將在青州臨淄避禍的迎天子,奉迎還都。
爲確保萬無一失,又命司徒王朗、御史大夫華歆同行。
二人領命,即奔青州臨淄去了。
時關羽不在,孔融暫領青州事。
其正於府中與孫幹對弈,忽聞侍從來報:
“王司徒,華御史到了。”
“哦?快請快請!”
孔融對王朗、華歆比李翊都還要尊敬。
因爲這二人是漢朝老臣,又是德高望重的名士。
跟孔融是一個士人圈子的,所以孔融很尊敬、喜歡這二人。
城門外,王朗的馬車剛停穩,華歆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
兩人風塵僕僕,官服上還沾着春露。
“文舉兄!王朗拱手,“別來無恙否?”
孔融還禮,“景興兄,子魚兄遠來辛苦。”
華歆直入主題,“陛下近來可好?”
孔融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陛下自到青州後,終日閉門讀書,鮮少見人。”
“那正好。”
王朗從袖中取出詔書,“齊王請陛下還都雒陽,重修漢室宗廟。”
嘶……
孔融聞得此言,當即也興奮不已。
乃與孫幹主動引二人一同前往行宮,拜見劉協。
入殿行禮過後,王朗恭敬地呈上詔書:
“齊王思念陛下,特命臣等迎陛下還都雒陽。”
劉協沒有接詔書,反而問道:
“雒陽……現在是什麼樣子?”
“回陛下。”
華歆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禮。
“齊王已命人重修宮室。”
“德陽殿、白虎觀都在重建中。”
“況且陛下縱有所需,木石磚瓦,亦剋日可辦。”
“宮室營造,不須月餘。”
“還請陛下放心,齊國鉅富,一定能在陛下聖駕到雒陽前營造完成。”
劉協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脖子上的魯班鎖,不知爲何,竟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這些宮室當真是爲朕修建的嗎?”
此言一出,王朗、華歆、孫幹、孔融等一衆大臣皆是臉色一變。
殿內的氣氛頓時凝固,每個人的臉色上都顯現出異樣的色彩。
過了許久,還是華歆率先開口:
“天下是大漢之天下,陛下乃大漢之天子。”
“雒陽乃漢之都城,其所建之宮室,自是爲漢家天子而修。”
爲漢家天子而修麼……?
劉協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他緩緩起身,望了一眼殿外。
“告訴齊王……”
劉協的聲音很輕,“朕……準了。”
是夜,劉協獨自坐在宮中。
既不把玩手中的“莫奈何”,也不說話,就這麼坐着。
面上平靜得可怕。
“陛下……”
伏皇后自身後走來,輕輕挽住他的胳膊。
“皇后……”
劉協望了一眼伏壽,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
“這些年跟着朕,你受苦了。”
伏壽怔了怔,隨即跪坐在劉協身旁,輕輕握住他的手。
“陛下何出此言?能侍奉陛下,是臣妾之福。”
劉協望着案上那盞將盡的油燈,他的手指撫過伏壽粗糙的指尖。
“記得當年董卓將我等強遷至長安時,我二人也是這般蜷縮在一起,周圍滿是死屍。”
“並無飯食可用。”
伏壽眼中泛起水光,她跟劉協走到今天,經歷了很多,又彷彿什麼都沒經歷。
只是一直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好似那無根的浮萍,風吹到哪裡,便是哪裡。
浪捲到何方,便是何方。
“陛下!”
伏壽突然抓住劉協的手,“我們不去雒陽好不好?”
“就說……就說臣妾病了……”
劉協苦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
“傻話,你看這行宮裡外,還有幾個是我們的人?”
他指了指窗外隱約可見的黑影。
“那些侍衛,名義上是保護,實則是監視。”
伏壽哽咽道:
“劉備不是漢皇宗親麼?他不應該扶持陛下興復漢室麼?”
“怎學那董卓、郭汜之流?”
“他比董卓、郭汜要聰明得多,”
劉協輕撫妻子的髮髻,“正因劉備是漢室宗親,這漢室興在我手是興,興在他手亦是興。”
“當年曹劉二人,迎朕入陳地,朕得以在兩強之中周旋。”
“如今曹氏一敗塗地,劉備已是獨掌朝廷。”
“以他在朝中的人望,在天下的民望,皇后認爲朕此去雒陽會經歷什麼?”
伏壽心尖兒一跳,原來他這位丈夫一直都明白。
他什麼都明白!
“曹操若勝,他會挾天子。”
“可劉備若勝,他卻會代天子。”
“呵呵呵。”
劉協發出一聲無奈的苦笑,望向身旁的妻子。
“壽兒。”
他第一次喚她的小名,“若到了雒陽,朕不再是天子。”
“你……你也不再是皇后……你會……”
話音未落,伏壽已經擡頭,淚眼朦朧中看見夫君通紅的眼眶。
她突然掙開懷抱,退後兩步,鄭重地行了大禮。
“伏氏阿壽,拜見夫君。”
她以頭搶地,聲音顫抖卻堅定。
“無論夫君是九五之尊還是布衣白身,妾身永遠是夫君的妻子。”
“若天不假年,黃泉路上,妾也要爲夫君執燈引路。”
劉協渾身劇震,他想起二十年前大婚那夜。
這個嬌小的少女也是這樣跪在喜榻前,怯生生地說:
“臣妾願隨陛下同甘共苦。”
那時他只當是場面話。
誰能想到,他劉協苦了一輩子,上天竟會送一位天使到他身邊。
也不知他是幸運,還是不幸。
“起來。”
劉協聲音沙啞,親手扶起妻子。
伏壽卻再也忍不住,撲進夫君懷裡嚎啕大哭。
她哭這些年擔驚受怕的日子,哭那些被鴆殺的忠臣,哭這個搖搖欲墜,不再屬於他們的“漢室江山”。
劉協緊緊摟着妻子,任她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窗外,一輪冷月悄悄躲進雲層,彷彿也不忍看這對患難夫妻。
良久,伏壽擡起淚痕斑駁的臉:
“陛下,讓臣妾再爲您梳一次頭吧。”
伏壽的手抖得厲害。
她給天子梳了二十年的朝雲髻,今後卻要習慣改梳庶民男子的椎髻了。
梳着梳着,一滴熱淚落在劉協頸間。
“別哭。”
劉協握住妻子的手。
“至少今夜,我們不做天子與皇后,只做劉協與伏壽,可好?”
伏壽含淚點頭,取下自己發間的木釵。
她小心翼翼地爲夫君綰髮,就像民間妻子每日爲丈夫做的那樣。
“壽兒。”
“嗯?”
“若真有來世……”
劉協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定再不要投入帝王家,只要與你做對尋常夫妻。”
“我耕田,你織布,我們生一羣兒女……”
伏壽從背後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單薄的背上:
“那陛下要答應我,不許再自暴自棄,作踐自己的身子。”
她突然頓住。
原來不知何時,劉協已淚流滿面。
伏壽卻從箱底取出一套粗布衣裳:
“陛下,試試這個。”
那是她偷偷用私房錢,購置來的庶民服飾。
劉協換上後,伏壽退後兩步打量,忽然破涕爲笑:
“陛下的樣子,像極了一名教書先生。”
劉協也笑了,拉着妻子的手來到銅鏡前。
鏡中一對布衣男女,哪還有半分天家氣象?
“這樣真好。”
伏壽靠在夫君肩頭。
“沒有江山重擔,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
“不用活得那麼累……”
這時,窗外突然傳來更鼓聲,原來是三更天了。
劉協的笑容漸漸消失。
他緩緩脫下布衣,換回天子常服,又讓伏壽幫他重新綰好朝雲髻。
“陛下?”
“該準備啓程了。”
劉協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去雒陽。”
伏壽望着突然陌生的夫君,終於明白。
即便前方是萬丈深淵,她的天子也會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因爲這是劉秀後裔,漢室最後的氣節。
儘管劉備也能代表漢室。
但世人都明白,劉備代表的既不是劉邦的漢,也不是劉秀的漢。
而是一個全新的大漢。
寓言故事裡說——
世界樹重新生長,新的世界來了。
……
洛陽城外三十里,旌旗蔽空。
劉備率文武百官列陣相迎。
左列關羽、張飛、馬超等一干虎將。
列李翊、陳登、龐統等謀臣策士。
三千鐵甲列陣道旁,戈戟如林,在春日下泛着森森寒光。
辰時三刻,遠處塵頭大起。
先是十二面龍旗開道,繼而是羽林郎執金瓜、鉞斧、朝天鐙依次而來。
天子鑾駕緩緩而至,八匹純白駿馬拉着金根車。
車頂華蓋垂落十二旒玉串,在風中叮咚作響。
這些車駕、玉旒自然都是劉備爲他準備的。
包括羽林郎衛士,也是由青州軍臨時充當。
但不管怎麼說,這絕對是劉協這輩子經歷過最大的排場。
他自幼被董卓扶上位,然後又爲李傕、郭汜二賊所辱。
之後被奉到陳地小國,渾渾噩噩過了數年。
這還是劉協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天子排場,什麼叫君臨天下。
劉備上前,躬身行禮:
“臣齊王備,恭迎陛下聖駕!”
車簾掀起,劉協一身十二章紋冕服,頭戴通天冠。
面容沉靜,目光如炬。
他緩步下車,伸手虛扶:
“齊王平身。”
劉協的聲音不卑不亢,既無惶恐,亦無怨懟,反而帶着一種超然的從容。
劉備微微一愣,擡眼望去。
只見劉協神色坦然,嘴角甚至帶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陛下遠來辛苦。”劉備道。
“齊王爲國征戰,纔是真正的辛苦。”
劉協語氣平和,目光掃過劉備身後的文武羣臣。
“諸位愛卿,皆是我大漢棟樑,朕心甚慰。”
他走到關羽面前,微微頷首:
“雲長威震華夏,朕早有耳聞。”
關羽鳳目微睜,抱拳還禮:
“臣不敢當。”
劉協又看向張飛:
“益德勇冠三軍,真乃虎將也。”
張飛撓了撓頭,竟有些侷促,也學着二哥的樣子抱拳還禮:
“陛下過獎了。”
劉協又走至李翊跟前,勉勵道:
“李愛卿可是我大漢如今的風雲人物。”
“朕到青州時才知道,當地的百姓都稱你爲王佐之才。”
“皆言若無李相,便無如今海內之清平。”
“遙記得當年李傕、郭汜作亂,還是李愛卿親自來河東將朕救下的。”
“若無李卿,朕或許早已復陷於賊寇之手矣。”
衆人皆是一怔,心裡暗忖,這小皇帝何時知道感恩了?
當年不是一直看咱哥幾個不爽嗎?
全然忘了是咱們把他從涼逆手中救出來的。
李翊微微一笑,還禮答曰:
“此臣分內之事也。”
只此一句,更無多話。
劉協點了點頭,隨後又相繼走到龐統、陳登、馬超等人面前,一一爲之勉勵。
言辭懇切,氣度雍容。
彷彿仍是那個執掌天下的天子,而非即將被架空的傀儡似的。
羣臣面面相覷,心中皆驚,暗想這小皇帝莫不是瘋了不成?
知不知道你面前這些人,他們都聽誰的?
劉備同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恢復如常,笑道:
“陛下舟車勞頓,臣已在南宮備下宴席,爲陛下接風洗塵。”
劉協點頭,“有勞齊王。”
說着,便在劉備的引導下,跟着他入宮赴宴去了。
宴席上,劉協自然是仍是居主位。
劉備居次位。
期間,劉協如進殿之前一般,舉止從容,談笑自若。
甚至主動詢問齊國戰事,對劉備的功績大加讚賞。
席間羣臣暗自驚疑,唯有李翊神色如常,含笑飲酒。
陳登低聲問道:
“……誒,子玉,你有沒有覺得這小皇帝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李翊輕聲笑道:
“不是不一樣了,是他已經看清自己的路了。”
“哦?這話是何意啊?”
陳登這話甫一問出口,便已經猜到李翊的話外之意。
再結合劉備將他們這一幫封疆大吏全部留在了雒陽。
甚至聽說呂布、田豫、牽招、賈詡等一衆邊關重臣也都在往雒陽的路上趕。
那麼王上之意圖,便呼之欲出了。
就在陳登還欲要跟李翊搭話時,忽見着李翊撩衣起身。“誒,子玉你去……?”
見李翊徑直走向天子,陳登馬上閉上了嘴。
“陛下。”
李翊作揖行禮,“今春日正盛,恰好旬日前齊王已在雒陽城東圍建好了獵場。”
“待飽食過後,恰逢我國中大臣皆在。”
“陛下何不與我等一同前去狩獵,也好使我等沐皇恩。”
劉備見此,乃笑着對劉協說道:
“陛下勿怪,只因戰事剛剛結束,將士軍民皆疲。”
“寡人便每日帶着他們去打獵,平野縱馬,交遊夥伴。”
劉協似笑非笑地說道:
“這架鷹牽狗,豈是天子正道?”
李翊出聲回道:
“陛下此言差矣,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獮冬狩。”
“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
“今四海擾攘之時,正當借田獵以講武。”
劉協便道:
“既然諸位愛卿有如此雅興,朕又怎好掃興?”
於是,當即命人揀選良馬、名鷹、俊犬。
待弓矢俱備以後,聚兵於城外。
春日的獵場,天高雲淡,草木蔥鬱。
劉協騎着一匹溫順的白馬,與劉備並轡而行。
身後跟着關羽、張飛、李翊、陳登等一衆文武、
羽林郎執旗開道,聲勢浩大。
忽然,前方草叢微動。
一隻雄鹿躍出,鹿角如枝,在陽光下閃爍着金色的光澤。
“陛下,請。”
劉備勒馬退後一步,示意劉協先射。
劉協微微一笑,從侍從手中接過長弓,搭箭拉弦。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凝視着遠處的鹿,手指一鬆——
箭矢偏出,擦過鹿背,驚得那鹿一躍而起。
劉協不慌不忙,再射一箭,又偏了。
第三箭射出,依舊未中。
那鹿見此,竟昂首挺立,目光炯炯,似挑釁一般。
劉備見狀,乃拱手道:
“陛下,不如讓臣一試?”
劉協看了他一眼,笑意不減:“好。”
說罷,竟將自己的御弓遞給劉備,“齊王可用朕的弓。”
劉備一怔,但很快接過。
搭箭上弦,弓如滿月,箭似流星——
“嗖!”
一箭穿喉,雄鹿應聲倒地。
王朗眼疾手快,不顧三公之尊,親自走到鹿前,見是天子的箭。
便振臂高呼:
“陛下射中了!陛下射中了!”
“陛下神射!陛下神射!”
羣臣見狀,紛紛跪拜,山呼萬歲。
聲音震徹獵場,驚起飛鳥無數。
值得注意的是,劉備就立在劉協身旁。
羣臣們看似是跪在劉協面前喊萬歲,實則是在對劉備喊。
劉協坐在馬上,看着這一幕,只是輕輕一笑。
眼中既無憤怒,亦無悲涼,唯有釋然。
劉備眉頭微皺,驅馬走到鹿前,沉聲道:
“諸位誤會了,鹿雖是寡人射中的。”
“但弓是陛下所賜,此鹿理應歸天子所有。”
劉協擡手打斷他:
“齊王此言差矣。”
“鹿既然是你射中的,自然該歸你。”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陳登遠遠望着,低聲對李翊嘆道:
“還是兄弟你聰明,看來小皇帝果然什麼都明白了。”
張飛撓頭,湊過來問:
“你們在說什麼?俺怎麼聽不懂?”
李翊笑而不語,示意陳登解釋。
陳登壓低聲音說道:
“三將軍可曾聽過一句話——”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如今天子放棄自己的鹿,連御弓都交給了齊王,難道意思還不明顯嗎?”
張飛愣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
“俺懂了!”
他的嗓門太大,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關羽一把拽住他:
“三弟,噤聲!”
張飛訕訕閉嘴,但眼中已滿是興奮。
獵場中央,劉備與劉協仍在對視。
風吹過,捲起幾片落葉,在兩人之間盤旋。
劉協忽然一笑:
“齊王,天色不早了,回宮吧。”
劉備深深看了他一眼,拱手道:
“遵旨。”
是夜,月白風清。
丞相府內燈火通明,卻門窗緊閉。
李翊端坐主位。
左右關羽、張飛、陳登、馬超、龐統、王朗、華歆等一衆重臣依次列席。
幾乎全國所有位高權重的大臣,都來到了丞相府。
如此多的國家精英,骨幹人員聚在一起。
不知道的還以爲要幹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
但身爲主公的劉備,卻並不知道此次聚會。
此次會議由李翊發起,請了齊國所有高官。
唯獨劉備不知曉此事。
衆人皆屏息凝神,神色肅然。
“今日獵場之事,諸位都看見了。”
李翊緩緩開口,聲音低沉。
“天子讓弓,羣臣呼萬歲,此乃天意人心。”
他目光掃過衆人:
“如今漢室衰微,天下動盪,非雄主不能定乾坤。”
“齊王仁德佈於四海,功業蓋於天下,今日射鹿,便是天授之兆。”
頓了頓,李翊沉聲道:
“李某以爲,是時候邁出那一步了。”
屋內一片寂靜,唯有燭火跳動。
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氣也不敢出。
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的張飛,此刻也乖得像個孩子般,默默地等待李翊的話語。
李翊目光如電,厲聲道:
“誰贊成,誰反對?”
王朗第一個起身,拱手道:
“丞相明鑑!天道有變,神器更易。”
“齊王當承天命,臣等願效犬馬之勞!”
華歆緊隨其後:
“正是此理!當年高祖斬白蛇起義,今日齊王射鹿受命。”
“此乃天意循環,我等當順天應人,切不可逆天而爲啊!”
關羽鳳目微閉,沉吟片刻,終於點頭:
“關某唯兄長之命是從。”
張飛拍案而起:
“俺老張早就等不及了!”
“如今天下姓劉,俺哥哥也姓劉。”
“做漢家皇帝,天經地義!“
陳登、馬超、龐統等人對視一眼,齊聲道:
“我等附議。”
李翊見狀,嘴角微揚:
“好,此事就這麼定了。”
王朗捻鬚問道:
“丞相打算如何行事?”
李翊成竹在胸:
“算算時辰,明日呂布與田豫便要到雒陽了。”
“某會安排他們在平津駐紮,屆時請齊王出城相迎。”
他目光環視一圈衆人,說道:
“諸位提前備好龍袍,待齊王與呂溫侯相見時。”
“公等便一齊上前,爲齊王披上。”
王朗撫掌笑道:
“妙哉!屆時衆望所歸,齊王必不能辭!”
華歆卻皺眉說道:
“只是……天子那邊爲之何……?”
李翊目光一冷:
“這正是要交給二位的大事。”
他盯着王朗、華歆。
“明日一早,你二人便入宮面聖。”
“曉以利害,勸天子禪位。”
王朗、華歆聞言,面色微變。
李翊緩緩起身,走到二人面前,低聲道:
“這最難之事,交給你們。”
他拍了拍二人肩膀,“可莫要讓李某失望”
之所以說是最難,是因爲這種事誰來都不好做。
一旦做了,那他的政治生涯也基本到盡頭了。
所以李翊等一衆手握實權的大臣,是不好親自出面來做這件事的。
但王朗、華歆兩個年過半百之人,就很適合。
就算不顧自己,也要爲後代兒孫着想纔是。
因爲李翊的言外之意,就是之後會通過其他方式補償二人。
王朗額頭見汗,連忙躬身:
“丞相放心,臣等必不負所托!”
華歆也急忙表態。
“臣定當竭盡全力,勸天子順應天命。”
李翊滿意點頭,又看向魏延。
“文長,明日你率親兵把守宮門,以防不測。”
魏延抱拳:“某家明白!”
安排已畢,李翊舉杯:
“諸位,明日之後,大勢既定。”
“你我皆從龍之臣也!”
“敬諸位。”
衆人齊具舉杯,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正在往雒陽方向趕的呂布、田豫也收到了來自雒陽的信使。
二人拆開來看,竟是李翊親筆手書。
其書略曰:
“翊致奉先、國讓書。”
“翊白:
“漢祚將易,天命在齊。”
“今羣臣共議,欲奉齊王繼大統,以安社稷。”
“明日二君至平津,翊當引齊王親迎。”
“屆時當有‘龍袍加身’之舉,望二君率部從衆,同勸大位。”
“夫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二君戍邊勞苦,若成此大事,則爲勸進元勳。”
“名標青史,豈不美哉?”
“切記,切記。”
“建安十七年,春三月。”
二人看完書,呂布大爲震驚:
“原來齊王召我等回雒陽,竟有此之故!”
田豫卻似早有預料,問:“你道是何爲?”
呂布撓撓頭:
“布當真以爲是齊王念我等戍邊辛苦,特要賞賜耳。”
田豫翻了個白眼兒,暗想你也就這點出息了。
“總之,明日你我二人務要見機行事。”
“明白明白!”
……
次日清晨,李翊整肅衣冠,入內拜見劉備。
“王上。“
李翊拱手道,“剛得急報,呂奉先與田國讓已至平津,不日將抵雒陽。”
劉備聞言頷首:
“此二人鎮守邊陲,勞苦功高,當遣重臣相迎。”
李翊卻道:
“臣以爲,王上宜親往平津相迎,方顯殊榮。”
“平津?”
劉備眉頭微皺,“此去數十里,未免太遠。”
“不然。”
李翊正色道:
“呂溫侯威震塞外,田國讓安撫幽燕,皆爲國家棟梁。”
“王上若能親迎,必使將士感奮,邊關永固。”
劉備沉吟片刻,終於點頭:
“卿言有理。”
“不過,此事當先稟明天子。”
於是,劉備入宮面見天子。
時劉協正在偏殿讀書,聽聞劉備求見,當即宣召。
劉備入內行禮,說明來意。
劉協聽罷,竟無半分遲疑:
“邊關將士辛苦,齊王親迎,理所應當。”
他起身相送,行至殿門時,忽而駐足,意味深長地說道:
“愛卿此去,可要早歸。”
劉備一怔,未解其意。
暗想雒陽去往平津,來回至多也就半日時間。
爲何劉協這話說的好似再也見不着自己,像是永別一般?
劉備未想其他,只當是尋常囑咐,拱手應道:
“臣謹記。”
春風和煦,黃河水濁。
劉備與李翊立於岸邊,遠眺對岸塵煙。
不多時,一隊鐵騎踏塵而來,當先兩員大將,正是呂布與田豫。
“奉先!國讓!”
劉備快步上前。
呂布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末將呂布拜見王上!”
田豫亦拜:
“臣田豫,參見齊王千歲!”
劉備親手扶起二人:
“二位戍邊辛苦,快快請起。”
正寒暄間,忽聽馬蹄聲震。
劉備回首望去,但見關羽、張飛、龐統、麋竺、曹豹、陳登等數十文武重臣,率千餘精兵疾馳而來。
“雲長?益德?”
劉備愕然,“爾等爲何到此?”
衆人並不答話,只是紛紛下馬,齊刷刷跪倒。
李翊上前一步,高聲道:
“如今天道有變,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
請王上順天應人,承繼大位!”
劉備大驚:“卿等何出此言!“
話音未落,關羽已捧出一襲暗金龍袍,不由分說披在劉備肩上。
隨即退回人羣,單膝跪地:
“請兄長承繼天子大位!”
“請王上繼天子位!”
衆人山呼。
劉備大聲道:
“此乃大逆不道之事!”
李翊叩首道:
“自桓、靈以來,黃巾倡亂,天下爭橫。”
“降至初平、建安之歲,董卓造逆,傕、汜繼虐。”
“袁術僭號於壽春,袁紹稱雄於鄴土。”
“劉表佔據荊州,公孫度虎吞遼東。”
“盜賊蜂起,奸雄鷹揚。”
“社稷有累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
“而王上掃清六合,席捲八荒。”
“萬姓傾心,四方仰德。”
“非以權勢取之,實天命所歸也。”
“以王上之神文聖武,膺繼大統,應天合人。”
“正是法堯禪舜之理,豈非天心人意乎?”
“又何謂之爲大逆不道?”
“請王上繼位!”
話甫方落,千餘將士立馬齊聲跟着吶喊,聲震四野。
“請王上繼位!”
劉備環視衆人,見個個神色堅定。
沉默良久,終於問道:
“爾等奉我爲天子,可願聽我號令?”
“唯命是從!”
衆人聲如雷霆,不假思索地應答。
黃河水拍岸,春風捲龍旗。
劉備肩頭龍袍獵獵,映着朝陽,燦若流火。
終於忍不住嘆道:
“唉,你們真是害苦了朕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