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生溦深切感受到侯佳佳與一般大家閨秀的不一樣,第一次找到同類的感覺,可這樣的感覺不能說,說出來就是錯,卻又讓她想要保留和珍惜。
侯震如何的開明也是個普通男人,秉承的觀念也是女子相夫教子,恪守婦德,知恥守禮的傳統想法,若真有一日佳佳成了她這樣的人,想來他是無法真正接受的。
微生溦和丁埂兩人坐着陪侯震嘮了許久嗑,晚膳前便告辭離去。
侯震再三挽留,侯佳佳今天去了時府找時子萱,都沒見着,微生溦依舊推辭拒絕了,她今晚還有安排,有件大事要做,已經準備許久了,等不得,而且家人還在等她吃飯。
回到微生府時飯菜剛好擺上桌,全家人都在等她,再過幾日人又不齊了,所以春節這幾天儘可能都聚在一起吃飯。
微生溦問着四哥玄墨東西馬車可都準備好了?
微生玄墨點頭應聲,“都準備好了,明天一早就出發。”
明日一早微生玄墨就要帶着阿甫出發去紫巫國,一則看望阿甫的外公鄧閣老,二則也是清算離開這幾個月紫巫國的生意賬冊,看看各方面的情況,大約要去兩個來月纔回來。
“一路上小心,明日早晨我怕是不能送你們出府,就讓六姐安排吧。”
微生溦歉意的說着,微生玄墨溫煦體貼的沒有介意。“沒事,十妹今晚有事忙,明天好好休息,我們去兩個月就回來了,不必麻煩。”
微生溦吃完飯在花園裡轉了兩圈消食才腳步緩緩的回了涼溦軒,沒有去臥房或書房,直接轉到了涼溦軒後屋的藥房裡去。
那是微生溦特意要求的一間私有藥房,其間各色藥物齊全,屋子周圍空無一人,很是安靜,連一個打掃走動的丫鬟下人都沒有。
此時藥房裡比平日熱鬧許多,兩個小廝正按着微生溦的要求研磨着藥草,兩個丫鬟燒火燒水,樹桑指揮着人擡了個大木桶在房間裡,倒進熱氣騰騰的水,加入各色草藥,不時就散發出濃郁的藥草清香。
微生溦進到後屋來看着忙活的幾人,問樹桑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樹桑點了點頭,“準備好了,家主要求的東西一樣不少。”
“好,你們都下去吧,留六姐一個人就行了。”
樹桑帶着一羣人離開了,後屋瞬間恢復了往日的清淨和諧。
微生溦推開藥房門,滿屋的熱蒸汽撲面而來,臉頰瞬間感覺溫暖而潮溼,向裡走了幾步,見到屏風隔起來的大浴桶內藥材飄蕩,熱氣蒸騰。
伸手試了試水溫,微微發燙,正是冬季驅寒的好溫度,收回手朝空氣裡輕喚一聲‘瀝’,瀝鬼魅的黑影瞬間出現在房間裡,陰暗的角落,無聲無息。
微生溦轉過頭去看他,無需說還是那身黑衣黑帽的打扮,輕聲開口道:“衣服脫了好好泡個澡,等一會開始治療。”
瀝自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藏在寬大袖子裡的手掌收縮握緊,身體僵硬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說過,你躲不掉的。本來在邡州城就想開始,但當時事情太多太忙,沒有顧忌上。對不起!現在纔開始幫你。”
“我……”瀝聲音極輕極輕的開了口,卻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相信我,我有信心,我會治好你的,快洗吧,等會水就要涼了。”
微生溦說着就要走出房間,卻見瀝依舊站在原地動都沒動一下,甚至是不準備動一下,不由停住腳步,出聲威脅,“是要我給你脫衣服嗎?”
僵硬的瀝終於有了動作,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說了一個拒絕的‘不’字。
微生溦知道他的心結,也不強迫,慢慢退了出去,關上房門站在門外道:“我在屋外守着你,別擔心,好好放鬆一下。要是等會我看你還是沒洗,就親自幫你脫衣服。”
微生溦最後不忘半警告半威脅一句,有點像是在哄不願吃藥的孩子,絲毫沒有威懾力,卻知道對他是絕對有效的,因爲他不願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
微生溦和清沫兩人坐在房門外的小凳上,不時和裡面的瀝說着話,雖然一直都是自問自答,自言自語,卻還是耐心的一句句說着,知道他一定在認真的聽。
約摸着水差不多涼了,微生溦出聲朝裡問着,“瀝,泡好了嗎?”
房門裡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輕微卻真切,是一副摩擦的聲音,不一會就聽到瀝的小聲回答;“洗好了!”
微生溦推門進去,房間裡的霧氣消散許多,屏風後的浴桶內也沒再飄着迷眼的熱蒸汽。
瀝又傳好了那身衣服,整個人完完全全包裹在衣服裡,站在剛剛出現的陰暗處。
微生溦看着他穿好了衣服,卻還有絲絲熱氣從衣服裡冒出,滿意的笑着點點頭。
“很乖嘛,到那邊小牀上躺好,我們準備開始治療。”
瀝再次一動不動。
“好久沒比試過,也不知道你的武藝進步的怎麼樣,不要讓我來硬的。”
微生溦聲音輕柔卻堅決,不容任何人質疑和反對。
鬼影所有人都是微生溦親自教習的武藝,可以說師承微生溦,徒弟能不能打得過師傅還真不知道,卻有一點可以確信,瀝不會對微生溦動手。
這是他當年被微生溦帶離心中噩夢般的地方後,沉默一個月,第一次開口說話,“我這個樣子,你真的還願意要我嗎?”
微生溦用力的點了點頭,“我說過我們是朋友,你沒有地方去,從今以後我在哪兒你就在哪兒,你願意陪着我,保護我嗎?”
脆弱的少年眼中含着晶瑩淚水,一顆顆灑落而下,“只要你要我,我生生世世都願意。”
那日起瀝再沒離開過微生溦身邊,如同她的影子無憂無慮的活在暗處,那該是多麼的寂寞和枯燥,但因爲承諾,因爲在她身邊,所以從來不曾覺得。
“你答應過我永遠陪着我,保護我,可我也承諾過一定會將你治好,難道你想讓我違背諾言嗎?”
“我不會怪你的!”微生溦話剛出口,瀝站在陰暗處立馬出聲回答。
“可我會怪我自己。我不願違背自己的承諾,更何況是對你許下的,唯一的諾言,我一定會遵守,並且把它完成的很好。你相信我嗎?”
微生溦語氣中竟然帶着些卑微的請求和小心翼翼。
她對大多數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恩賜一方,幫助別人,維護別人,雖並非期望回報,但不得不承認給於他人的比虧欠的多,她從不欠情。
唯獨面前這個戰戰兢兢的人是她完完全全虧欠的,她帶他逃離了噩夢般的地方,但他忠誠無悔的用他的生命保護她,沒有任何奢求和,更加沒有對未來的期待和追逐,他的生命從此只剩她,這一個存在的意義。
或許是受之有愧的壓力,或許是對他的愧疚和心疼,她拼命想要他好起來,想要他展望外面的世界,有追求,有喜好,有想法,和普通人一樣。
他給的太多,而自己能給的太少,他值得擁有更好更精彩的生活,而非永遠躲在陰暗角落裡。
大浴桶裡的水已經全部冷卻,房間也消散了剛剛的溼熱,恢復如初。
瀝縮手縮腳的從角落裡走出少許,微生溦已在藥房左側的小牀頭坐下,兩側是會亮如晝的燭火,照亮手邊小臺上整齊擺放的小刀,白布,以及各種醫用工具。
“別怕,只有我和清沫在。”
微生溦輕聲安慰着,拍拍面前的小牀,伸手將小步站到身邊的瀝拉坐在牀榻邊,雙手抓着他的肩膀,將他平躺着按壓在牀上。
碩大的帽檐掀起少許,瀝連忙慌張的想要拉下,卻被微生溦快一步抓住手製止,慢慢的拉着搭在脣上露出點點下巴肌膚的黑帽,往後完全掀開。
那是張驚悚無比的臉,準確說來應該是猙獰可怖的頭。
五官是平淡無奇的清秀,額頭以上卻是褶皺坑窪的燒灼皮膚,清晰無比,一眼就能認出的燙傷,包含着整個頭頂,一片狼藉,片草不生,唯兩三根稀稀拉拉的短毛豎立着,恐怖駭人。
這副模樣微生溦早已見過,不覺意外,此時再看卻依舊難過的微微蹙起了眉,這麼長時間的聽之任之,果然沒有好好護養,大片傷痕有些紅腫翻皮,一定很疼。
即便清沫見識過刀鋒血雨,死人、傷口,依舊不自覺愣了神,呆呆站在微生溦身後,雙腿有些發麻。
見識過燒傷燙傷,卻沒見識過傷在腦袋上,整個頭光禿禿的,皮膚粘黏拉扯,好不難看。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戴着黑帽的原因,擋住那難看的模樣,隱藏起曾經的傷痛。
瀝手足無措的而顫抖着身體,雙眼驚慌的來回轉動,手捏緊拳頭一下下砸在牀榻上,以此平復激動的情緒,卻似乎毫無作用。
“別怕,閉上眼睛,就當舒舒服服睡一覺,一會就好了。”
微生溦溫熱的雙手遮在瀝的眼睛上,眼前世界瞬間漆黑,就如平日所呆的世界一般,黑暗、孤寂、卻安全。
鼻尖縈繞着身後人身上的淡淡清香,舒緩着他的神經,瀝漸漸平靜下來,拳頭握緊的雙手緩緩鬆開,身體不再顫動,肌肉放鬆,安靜的躺在小牀上,一語不發。
等待了許久,微生溦拿開雙手時瀝已經陷入了睡眠,乖巧的一動不動,神色舒緩。
“十妹……”
清沫想要說什麼,張了口卻又不知要說什麼,重新閉上了嘴。
“好了,我們開始吧,瀝睡眠淺,睡得短,等會醒了又難弄了。”
清沫安靜的給微生溦打着下手,兩人足足忙了一整夜,一切如預期順利,最後用乾淨白布仔仔細細包裹起整個頭部,擡頭看時天已大亮了,瀝還未醒。
微生溦伸展着僵硬的脖子,替他蓋上一件薄毯,看他睡得安心舒服便沒有打擾,兀自出了藥房,喊了樹桑在外候着。
這可算是他這些年睡得最安心最舒坦,也是最漫長的一次覺,從沒有這般無夢安眠過。
醒來時自己還躺在藥房小牀上,身上蓋着薄毯,微生溦和清沫已經不在,聽見聲響門外響起敲門的聲音,和樹桑熟悉的說話聲。
“您醒了嗎,若是醒了就請用膳吧,就放在藥房門口的,家主正在臥房休息,吩咐您就呆在這哪兒也不許去,等她醒了就會來見你。”
瀝聲音低沉的‘嗯’了一聲,樹桑知曉他不是個多話多問題的人,得到迴應便離開了。
瀝坐在牀榻邊有些彷徨無助,擡手小心翼翼的模上自己的腦袋,帽子沒有戴着,眼前視線一片開闊,不由有些瑟縮不自在。
腦袋此時包着厚厚的白布,手指摸上去有些疼,只得又緩緩垂下手默默安坐着。
微生溦睡到下午申時初纔起來,到後屋來時看見房子門口原封不動的飯菜,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沉默不語坐在牀邊的人拉下頭上帽子,下一瞬又被全完掀掉。
“傷口才包紮好,不要悶着,也不要亂動。飯也不吃,你是想修仙嗎?”
微生溦這句玩笑瀝顯然沒聽懂,垂着的頭緩緩擡起望向她,滿眼的不解和呆愣。
微生溦嘆了口氣擺擺手,清晰易懂的重新道:“我是問你爲什麼不吃飯?”
瀝張了嘴還未說出話,微生溦直接打斷他,“別說不想吃。你在養傷,正是補充營養的時候,多吃點才能好得快,以後送來的飯菜一點不剩都要全部吃完。”
瀝乖乖的點着頭,沒有一點辯駁的意思。
“藥房的環境終究不適合居住,我讓人把隔壁的小院子收拾出來了,那裡沒人住,你就暫時住在那兒養傷,想在府裡轉轉逛逛都可以。我每天讓樹桑給你送飯,不讓人打擾你,你就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嘗試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微生溦仔仔細細交代完,檢查一遍傷口就要離開,卻被瀝突然出聲喊住,聲音焦躁不安,帶着慌亂,“我爲什麼要嘗試普通人的生活?你是不要我了嗎?我要保護你的安全,我不能離開你身邊半步,這是我們說好了的。”
微生溦回過頭望着他,看着他的倉皇無措,看着他的脆弱害怕,心疼的無可奈何。
記得他們初見時是在一個普通小鎮上,這個鎮子不算貧窮,家家戶戶都過得平靜簡單,卻獨獨除了他這個個異類,苟延殘喘的遊蕩着。
他從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不是因爲疾病,不是因爲貧窮,只是因爲他多長了一樣別人沒有的東西,那個東西隱晦而小巧的長在頭頂,就像牛的兩個厲角,詭異而不吉利。
不吉利!是全鎮人包括他的父母對這對小角的定義,因此他沒有了家,日日輾轉流連在家人生活的街上,卻沒人迎他進門,棄他如履,唾他爲恥。
終於有一天,強盜揮着大刀闖進鎮子,闖進家門,他拼死護衛家人安危,依舊未能挽救他們的性命,全鎮死傷無數,錢財損失無數,徹底讓他坐實了災星的名號。
兇惡殺人魔也是由普通人改變而來,經歷了殘酷災難的普通人摒棄了善念,失去了理智,他們抓住所謂的罪魁禍首,砍掉他頭上象徵不吉利的犄角,用鐵板烙平傷口,滋滋冒着血腥的焦臭,想要以此封鎖災禍的出口。
他被架在祭臺之上,身邊堆滿柴火棒,築起柴火堆,捱了火油的火苗串天而上,將他瘦弱的身體團團包圍,沒了希望,沒了不捨,只有全鎮人憎恨厭惡的神情。
本以爲這將會是生命的終點,她出現救了他,帶他離開了那個沒有一丁點幸福記憶的家鄉,離開了那個噩夢般的地方,開始了隱秘的平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