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明道統在我之言
這解縉頗有野心啊!
一向對道統這方面敏感的一衆文臣都已經品出味來了。
概因自太史公司馬遷著作史記創造紀傳體以來,歷朝歷代的史書都是紀傳體,已經成爲了定例。
司馬光寫下煌煌資治通鑑,那是一部完全爲了教育君王而寫下的史書。
而現在解縉想要寫的這部《宋末以來中國百年記史》,亦是如此,記錄歷史只是順便,最重要的是藉此表達著史者的觀點。
資治通鑑畢竟是私人著史,所以表達的都是司馬光個人觀點,而解縉要寫的是官方史書,這就代表着大明對過去百年的歷史蓋棺定論!
這可就不簡單了。
這是要討論大明到底從哪裡而來,又是以何立國的問題了,這種道統之事,一向牽動極大。
儒門衆人對此自然不陌生,在儒門發展的兩千年中,道統便好幾次變動過,最大的變動就是孟子。
在一千年前,孟子的地位還沒有這麼高,是從唐朝的時候開始,儒門領袖韓愈認爲孟子纔是孔子真正的道統傳人,開始拔高孟子的地位。
很多人只知道韓愈是唐宋八大家,都不知道韓愈在儒門中的顯赫地位,韓非之所以不被稱爲韓子,是因爲韓愈纔是韓子,所以韓非就只能稱爲韓非子。
從韓愈開始擡高孟子,一直到宋朝,孟子才從諸子之一,變成了僅次於孔子的亞聖,這其中便經歷了數次道統的輪轉。
儒門道統尚且如此,更遑論一個王朝的道統來處!
這時殿中諸文臣皆將目光投向了站在外戚行列中的李祺,若說解縉此事的背後沒有李祺,打死他們都不信。
解縉的確是有才,可李祺纔是舉世公認的史學大家,而且李祺的學說中,有非常多的名實之辨,非常注重名正言順,是相當正經的大道。
朱棣也大概猜出這是李祺所爲,他對於大明道統實際上沒有太多的要求,大明江山穩固,那些東西有什麼重要的。
但他沒忘記自己要配合李祺演戲之事,於是出聲問道:“李卿,你是舉世公認的史學大家,又是鴻學大儒,解縉所言之事,你以爲呢?”
李祺施施然從朝列中走出。
“啓奏陛下,解縉所言之事,臣亦有思量過,方纔又統籌諸面,如今正值元月初一的大朝會,共襄盛事之日,當有一番言語,上秉於陛下,而下告於臣民。”
“李卿儘管暢所欲言,這等國朝大事,正要與諸公卿勳親、鴻學大儒商議。”
“大明之天命乃至於統序源自何處,臣一人之言,明顯不足以說服天下,是以臣暫且不說,只說說其餘往昔諸王朝,皆是如何得命而據有天下的。”
李祺不疾不徐,殿上羣臣竟然有種幼年時跟着夫子讀書時的錯覺,再一想李祺本就是當今天下最負有盛名的大儒,入室弟子雖少,可座下學生卻如天上繁星。
一衆文臣自然是緊緊盯着李祺,而勳貴之中諸如張輔這一類自然亦是靜靜聽着,還有如同淇國公、高陽郡王朱高煦這等純武夫,從解縉三問時,就已經開始打哈欠了。
“自三皇五帝以來,天下有德者居之,可真正以德而立朝的唯有夏。”
李祺不等衆人反駁便接着說道:“因爲只有夏是不經過戰爭而立朝的,禹王治水,挽救九州萬方,所以夏乃是以德而立朝,九州皆賓服,自願臣服於夏禹。
這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法,所以夏朝得國最正!”
這下沒人能反駁了,禹王治水定九州,國祚綿延四百年,這是三代之治,豈容置喙?
不戰而天下賓服,的確是最上等的立朝之根,夏朝最正無可辯駁。
至於歷史是不是真的如此,那太久遠了沒人知道,反正孔子是這麼說的,歷朝歷代都是這麼供奉的,太祖的帝王廟裡,還放着大禹呢。
朱棣亦笑言道:“李卿所言沒錯,惟賢惟德,能服於人,夏禹有德而得天下,實爲最正!”
“再次一等,乃是商湯、周武、漢高、光武、唐宗這五君,這五位君主,誅夏桀、商紂之暴,而除秦、新、隋之亂,有大功於萬方臣民,加以冠冕,自承天命,得國亦正!”
話說到這裡,殿中羣臣便已然知曉,大明大概便是屬於這一檔次,歷史上那麼多王朝的開國君主,能夠與這五位並列,已然值得誇耀,朱棣臉上笑意很是明顯,甚至生出一絲傲然之意。
“再次一等,便是曹魏禪讓受命,雖被詬病爲篡奪,但漢室早已名存實亡,曹操歷經艱難萬險,平定泰半天下,開創大朝,這等王朝,便已然天生有缺,不能稱正了。” 曹操的形象在千年裡一直都在變化,但總體上都承認他平定四海,只不過最後沒有還政而已,但自己打下來天下爲什麼要還,經過了混亂的南北朝、擬人的五代十國後,曹操已經算得上厚道人了。
況且這裡是大明,須知當年朱元璋也是韓宋政權的吳王,對曹操的評價自然要再高一分。
朱棣於上評價道:“漢室早已腐朽,魏武揚鞭蕩平四海,使天下無幾人稱孤道寡,也稱得上英雄,只可惜萬乘之才,終究不足而已。”
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纔不足,這是唐太宗給曹操的評語,朱棣一向以唐太宗爲目標,處處cos李世民,如今亦是發出了同樣的感慨。
殿中羣臣的注意力都已經被李祺吸引,在後世的網絡上,非常喜歡給各個王朝排名,對君主、文臣、武將排名,各家的粉絲互相撕。
李祺所說的,早已是司空見慣,若這是前世,李祺早就被噴的面目全非了,“大一統的隋朝不如割據的曹魏?隋黑罷了。”
而在古代,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給王朝排名,不僅僅文臣感興趣,就連打瞌睡的朱高煦都瞪大了眼睛,就像是聽話本故事一樣。
“再次一等,便是晉、隋、宋這等以高官顯爵,不經戡亂而篡奪得命,其得到天命亦有開創之功,能混一四海,使萬民休息,這等王朝得之不正,或是短命,或是生來心虛。”
李祺的聲音一改方纔的不疾不徐,而是帶上了些許厲色,聲音明顯的加重,讓殿中衆人也隨之提起了心。
“如曹魏無過,而司馬家以臣弒君奪國,所以不敢稱忠,竹林七賢這等人深感世道黑暗,倫理綱常不存,而不願入仕,只願清談玄學,便是漢魏以來的漢儒崩潰,而道佛之學,不能擎天所致!”
晉朝那段時間是儒家的低谷期,漢儒崩潰,道佛之學甚囂塵上,曾經在漢朝強勢的經學世家,在九品之中,竟然落到了下等,一直到了唐朝,儒門才重新開始活躍。
殿中諸文臣面色皆有憤憤之色。
“再如隋文帝,古之帝王,得天下最易者,莫過於隋文帝,以婦翁之親,安坐而登帝位,宇文周已有鯨吞天下之象,南陳不過冢中枯骨,是以隋文帝猜忌諸臣,王公勳親具不能免死。”
隋文帝在古代的評價很低,很多同時代的人都看不上他,比如房玄齡說他“主上本無功德,以詐取天下”,基本上就是指着罵,李祺自然要順從這個時代。
“再如趙宋亦欺負孤兒寡母,宋仁宗曰狄青爲忠臣,文彥博曰太祖亦爲周世宗忠臣,宋朝行事每多有所顧忌,這便是得國不正而君主心虛的下場!”
“好!李卿之言,簡直振聾發聵!”
朱棣高聲叫好,殿中諸臣臉上亦是若有所思,宋朝已經滅亡百年,關於宋朝的弊病,他們都能說出一二,諸如老生常談的三冗問題,諸如過度崇文抑武的問題。
可今日李祺卻一陣見血的指出了最根本的問題——宋朝得國不正,生怕後人效仿,於是大大分散其官,纔會出現那些三冗。
李祺舉了這麼多的王朝例子,得國正的皆是繁榮強大、國祚綿長,而得國不正的皆是積貧積弱、國祚極短,他所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頗爲明確。
大明呢?
經過李祺的引導,這是上到皇帝貴戚,下到普通官員都好奇的問題。
“若蒙元真是中國,那太祖高皇帝之所爲,便如同漢太祖高皇帝劉邦,崛起於微末,而除蒙元暴政,繼而有天下,爲第二等,立國極正,至少有前漢之天命!”
李祺雖然沒有明說,可衆人都明白是何意。
漢雖四百,斷分兩截,光武之功,名爲繼承,實爲開創,這都是古人公認,再一想第二等的王朝中,商周久遠,前漢、後漢、唐皆是兩百多年的命數,那大明至少也有兩百多年。
這數字不短了。
雖然都說萬世,可就連皇帝自己都不信,真要是能安安穩穩的傳承兩三百年,朱元璋恐怕能笑出聲來。
但哪個皇帝會嫌王朝的命數長呢?
況且李祺方纔話中明顯有未盡之意,若蒙元是中國,大明爲第二等,若蒙元不是中國呢?
難道大明還能更上一層樓,比肩以德立國的夏嗎?
一想到這種可能,朱棣只覺渾身都在戰慄,而羣臣也震驚的望向了李祺。
原來李祺竟在這裡等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