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2044 更新時間:08-01-19 14:12
大早上的六兒神神秘秘的揹着人拿了一張條折來,天蘭看了責她說:“你到底得了他多少好處,如此私相傳遞的進來,你是我的奴才還是他的?”
六兒面有窘色,絞着手說:“奴才知道錯了,奴才並不敢得了誰的好處。論情論理兒奴才不應傳這個條子的。但奴才也有些緣故。”
天蘭惱道:“你有什麼緣故?”
“命奴才姐姐傳過話來說十四爺臨出門兒,只想見福晉您一見。奴才想,這個回奴才要是駁了,總是落個不是,奴才姐姐也落個不是。主子一向是寬和體下的人,且您與十四爺雖然近日裡並不來往了,但一塊兒的情誼總是念及的。十四爺即日就要出征,這一去西北,那兒亂哄哄的,上了戰場,生死不知。誰知道哪天能回來?奴才想十四爺不過想辭個行,這個話奴才想還是回纔是的,去不去自是主子您拿主意,奴才想―――”
天蘭眉一立:“你在他面前怕落了不是,怕他難爲你一家子,可你爲我想過了嗎?以後不要做這些個私心揣度的事。若是再有一次,這地方你就難站了。”說完喝命說:“還不離了我去。”福晉如些厲聲厲氣的,是少見的,小桃立在旁邊默然的沒有言語。
六兒咬了咬脣,看了小桃一眼,神色不安的退了出來。退下來在廊柱旁碰見來回事的新晉大管家秦道然,遂福了一福。秦道然笑道:“六姑娘,福晉在嗎?”六兒眉低了低說:“在的,大管家。”
秦道然悄聲問:“剛聽聲氣,福晉好象不太高興。”六兒頭一擡,冷然道:“主子高興不高興,我可不知道。”說畢一摔帕子自去。
秦道然被這話梗了一下,心裡便屈的慌,他一個翰林院編修正經的禮科給事中,居然要看一個三等奴才的臉色,這是一個文人所不能忍的。然文人罵人的話也有限,搜腸刮肚的卻只罵出句:“什麼東西!”來。
那聲音雖低,六兒卻聽見了,不禁絞着帕子心裡罵秦道然:“老不死的東西!”秦道然是皇上第四次南巡幸寄暢園時帶回來的,奉旨教九阿哥讀書。好好的一個夫子,居然在鄂爾泰外放後,搶了這個管事來做做,可見是個賤骨頭。六兒不禁兒有些感想來,她若是個男的就好了,搓揉上幾年,好不好的也可靠着主子的大樹,總能趕着機會放出府去,再不濟也做個小吏。偏她是個女兒家,有心無運。
秦道然請見,天蘭便叫他進來。秦道然先行了禮,天蘭站起來避了他這個禮去,不受他的禮。
秦道然字雊生,號南沙。因他曾執教於胤禟,楊天蘭尊敬他,便稱他南沙先生。秦道然也與鄂爾泰一樣是官派了來的。自鄂爾泰出任內務府員外郎,他的位置就空了下來。他謀這個事,胤禟也不好駁他,遂應了。
當然他和鄂爾泰論知心是比不了的,他來了,胤禟和天蘭覺得不慣,秦道然覺得這府裡風俗與別府格外不同,也不慣。這秦道然,天蘭看着有些個古板不堪大用,故不大用,只命當管領和財務經辦做些案頭工作,其他一切事情仍以使慣了人爲主。主子二人對他客氣,秦道然知道。主子二人並不對他推心致腹,秦道然也知道,心有些不遂意,耐何他並不善言辭,也做不了那些個機動的事,也無可奈何。
胤禟下了朝回來,天蘭和他說:“今兒南沙先生來見了我,爲府裡一些個事。我與他敘了半天,乏的很。他也來了些個日子了,卻一直都溶合不進去。我看他煩惱,心裡也不受用。”
胤禟皺着眉說:“他不在他那寄暢園養老,卻要在京城之地鑽營,人直白些,嘴笨心實,春秋又漸高了,哪裡敢與好差使他?但向上的心都是如此的,他自已要這樣,我也無法子。好歹着我看些,能使就使着吧。”一會子胤禟又說:“前兒我看到鄂爾泰才寫的詩了,這奴才到會自已可憐自個兒,說與你聽啊,他說他是攬鏡人將老,開門草未生呢。”
天蘭笑:“他也四十一二了吧,人家三十歲就號老夫了,他如今當得了。”
胤禟嘆道:“這世道爲人難啊。”
天蘭見胤禟有些感傷的意思,少不得說些個輕鬆的事來排解。這些日子着實過的沉悶,忽天蘭生了一想法,冒出一句說:“我們去約會吧!”
胤禟疑惑的重複了一句:“約會?”
這話說出來,天蘭心下不由覺得羞赧,但自從住到他這府裡來是日夜一處的,回想看看,還沒有正經的約會過。這就好象美麗的花缺了幾瓣,有些個東西無從輕易得來,然這個卻是可以自主的。他最近是忙的很的,天蘭知道。但故意半分真,半分假地皺起眉頭來說:“莫不是不願意?還是看我看的的膩味了。”
胤禟緊緊地看着她,用很深,很深的目光,而那雙有着修長好看的手指的手,從旁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他說:“好,我們去約會。”那嗓音低沉得彷彿就壓在胸口,天蘭眼眶有些紅。
胤禟以前從來不知道何謂天蘭口中的約會或是交往,因爲不時興。皇室親貴們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來,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自有得到她的辦法,指婚,聯姻,或買或娶或獻不過如此。他不知道原來男女之間,還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去經歷的。那種交往的感覺比男女之間的歡愛還要更令人愉悅,令人久久的回味。
他第一次和佳人,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小條兒寫着約會的地點,在外面碰面。一切都是很新奇的。第一次按着指引學着送了花給佳人,雖然他送的盆栽可能與佳人要求的捧花有一點差距,但他認爲盆栽起碼是活生生的吧,這樣長久。但還是拗不過天蘭,第二次約會的時候是送了玫瑰,帶着露的火紅的玫瑰。天蘭接過玫瑰的時候,眼角有淚,她說她已經好久沒有收到過花,然後她主動的吻了他的臉頰,他覺得有一種甜蜜把心裡填得滿滿的。
他有始以來第一次和佳人只有兩個人,就坐在銀錠橋上吃了天蘭所說的燭光晚餐,奇怪,每天吃的不都是燭光晚餐嗎?難道還有不點燭火摸着黑吃的晚餐嗎?他和佳人手牽着手逛了京城的夜市,在昏黃的燈光下吃小吃,買東西。他學着和攤主討價還價,買了一堆用不着的小玩意兒,但快樂無比。看到一個小攤上是做麪人的,天蘭硬是拉着他在攤着站了很久,一人做了一個和自已一樣長相的麪人兒,互相交換着看,天蘭看着他長相的麪人笑說“真逗!”他也笑指她那個說“你好醜”。
他漸漸的也喜歡上了這種偶爾的約會。他眼裡熟悉的京師,原來也有兩樣的時候。原來京城裡有這麼多好玩又精彩的地方,原來生活在窮苦裡的人也有着他自已的快樂,並不是他想象中的愁眉苦臉。原來好吃的東西並只是在裝修華麗的地方纔有,某個不起眼的簡陋地方也有讓你食指大動的美食,就等着你去發現。原來交往並不需要隆重的禮物,不需要華麗的衣飾,只需要帶上一顆簡單真誠的心就已經足夠。天蘭說這就是平民的約會,是啊,是平民的約會,但也是心靈的盛宴。
在散朝後每日例行的宴講上,翰林院的編修夫子,長編大論的證來證去。胤禟想着事情嘴角間不禁微笑起來,皇上不悅的問:“何事發笑?”
宴講官、衆阿哥都停下來看他,他尚不自知。直到他八哥推暗暗的推他,他才晃然知道他現在身居何地。胤禟出位回道:“因悟了這講的理兒,有所體會,故笑。”皇上問:“悟了什麼理了?”幸虧他事先做了工課,總算把這事圓過去了。別人不理論。但皇上意味深長地目光在他身上轉動,可眉宇間又有幾分猶疑不決和不確定。
好容易散了宴講,胤禟正要回府去。胤誐忽拉住他悄聲說:“皇上方纔又叫魏珠把老四叫去了。這段日子老是叫他,莫不是真想把大位――”胤禟止着他說:“亂說什麼呢!有話回去再議。”
胤禎理着出征的事,好些個日子也未上朝來。聽到這句話來,未免覺得他自已身上有股子火焰簡直是要燒起來。早覺的他四哥城府很深,心裡總有些影兒,只未做實。若皇上真是如所想,他要如何自處?心亂如麻,且急急的走了幾步,趕上已下了御階的胤禩來,耳語了幾句。胤禩拍拍胤禎的肩說:“好兄弟別多想,有我們幾個幫襯你,你還怕什麼?未必是他。皇上還常找老三,老五呢。你把心事好生放在你出征的要緊事上,纔是正理。”
最近每日散了朝,他們哥幾個總要到八阿哥府裡商議。這日也不例外。一切都按着胤禩的想法平穩的在走,若事不出意料之處,且是可以得手的。胤禩心裡稍安些。一時議完了事,上了點心來。胤誐這人心寬體胖,興致一來唱個小曲兒,胤禟順了胤誐一下子。胤禩只留神裝着看古董,卻其實是瞅着老十四呢。
胤禎斂着眉不知道在想什麼,想了一回子,握着的拳青筋畢露,又一會子只望着胤禟的背影發愣。胤禩心裡盤算不已,老十四在他眼裡可是隻獅子,要制住他,還要花些個心思纔好。
胤禎走後,胤禟說:“老十四個性太強,猜忌心也強。八哥,看來安插在西北的人,要隱密些,若他知道雅齊布在那兒,還不知怎麼和你鬧呢,我看讓雅齊布回來方好。”胤禩想了想,在屋中踱了二圈方說:“可大眼下,換了他回來,着誰去呢?這個節骨眼我只信的過他。”胤禟說:“那就儘量要他別露面的好。”胤禩說:“我交待他也就是了。”
胤誐忽敲着桌子問:“你們說大將軍王是個什麼王啊?”
胤禩、胤禟停下話頭來,都望着他。的確大將軍王是一個模棱兩可含糊其辭的頭銜。將軍不是將軍,王不是王。說是將軍吧又是王爺,說是王爺吧又沒有封號。皇上忽拋出這個職號來,的確是含而不露引人深思的,人皆有所想,卻不見的是皇上所想。老爺子玩弄權術之精髓,只看這一大將軍王來,就讓阿哥親貴們有望洋興嘆之感。
做了新媳婦的克雅府裡傳來訊息說他們家大奶奶與貝子爺不知道爲了什麼樣的一件事平白的拌了嘴,吵的昏天黑地的,大奶奶氣的把貝子爺打回家去了。胤禟正在喝茶,忽然聽聞這種家務事來,一口水未嚥下去,全噴出來,笑的丟了茶碗與天蘭說:“潤青兄可憐啊!一個大老爺們居然如喪家之犬被人攆出去,這體面這臉面可全都沒囉!”
天蘭嗤了一聲說:“你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只替他叫屈?說不定是潤青自已在外面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來,克雅才生氣的,別把克雅說的跟河東獅似的。”
胤禟笑道:“那你說潤青能做出什麼事來?尋花問柳他沒那個膽子。我們兄弟相交也有一二十年,他可是咱們這票親貴裡最老實的。”
天蘭嘆道:“還是新婚中,就吵的這樣。可見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啊!傷心不止是小青。”說畢她擡眼看他,卻發現他也正在看她,胤禟瞅着她的黑色的眼眸突然閃了一閃,那眼神沉默柔和讓她幾欲窒息。
她與他之間看似波平浪靜,甜蜜幸福。但她與他的生活實則是暗涌連連的。細思量有些個話還是不說的好,因爲不能左右什麼,也不能改變什麼,煩有何用?在意有何用?有些事情可以蕭灑利落的轉頭,有些事情卻不是想象中的那麼簡單。再有個性的,有本事的,有思想的新女性,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料想未必能做的蕭灑絕決,愛情是條跨不過的坎。
天蘭去那府裡看了克雅,克雅先是強笑着裝無事,卻到後來不禁淚已泉涌,她轉過頭不讓她看見她的淚,只拼命別過臉去,然淚卻滴在地毯上,一滴一滴,地毯全部笑納。握着克雅的手細問來卻也無非是些個瑣事,但天蘭猜不止是她說的如此,想必有深一層的緣故,然克雅死活願意說,天蘭也就不好問了。十分的勸慰一番:“過日子牙齒難免碰着舌頭,處的久了慣了就好了。性子還是改改的好。”
克雅揚起臉來瞅了她一會子,抹淚道:“久了慣了就好了嗎?麻木了就好了嗎?若是還不慣,兩看相厭,只恨不得殺了對方。這要怎麼辦?並不是每人都象你那麼有福氣的。有人寵着,有人捧着。我有時想,我也許很-----”克雅看着天蘭,在短短的時間裡神色很複雜,眼光很冷很尖。
天蘭怔然的想,她有福氣嗎?她若有福氣哪裡來到這個時代,會在錯的時候遇上了對的人,造化弄人。天蘭伴着她直到她睡了纔回府去。
隔日去郭羅絡氏那走動,郭羅絡氏那兒正爲她兒子寶兒的小病請脈呢,一屋子的人,天蘭遂避到耳房裡去。
寶兒這小孩十分的乖覺,小小的年紀已經是很知道事了。沒人告訴他,他並非是郭羅絡氏的親生,但這小孩子卻好象感覺到些什麼,十分會看人眼色。做爲胤禩的獨子,一點大家子的嬌氣也沒有。也很會討郭羅絡氏的喜歡,從來不哭鬧着要東西,就是撒嬌也是怯生生的,半大的小孩子,卻跟小大人似的,這不能不說是豪門親貴家的孩子早當家呀。
請完了脈散了人,天蘭方纔到郭羅絡氏那去,問及寶兒的病情,知道不妨事,小孩子生個病也是尋常的遂也就安心了。那請脈的太醫一時寫了脈案來,郭羅絡氏看了命人照着方子配去。
因今兒來的這位太醫是太醫院的副院使大人,郭羅絡氏遂請了他來,命人看座設茶,聊些個閒話。
那叫和方達的太醫是院使從五品,着着官服,十分的謙恭,郭羅絡氏說:“我這配着藥丸呢。這和太醫好脈息,不如一併讓他瞅瞅,一塊兒配去。”天蘭笑道:“這藥也是混吃的嗎?”
和方達忙離座道:“藥自然不是混吃的。但配些個養生平和的藥來,防在前頭也是好的。平日裡好生培養,病也少些。”天蘭遂讓他請脈,侍女用娥黃的小枕墊了她手腕,又用輕紗將手腕蓋了,方讓他跪請脈象。
和方達老達幹練,服侍過不少的親貴主子,醫術更是出羣,十拿九準,要不然也不會只四十出頭就坐上了正堂的位置。這請個脈在他看來不過是易在顯貴面前上好的小事一件。初時輕按,並未用心,哪知按及脈有些沉,和方達遂斂了心神來細看,這費時自然也就長了。
天蘭問:“脈象如何?”郭羅絡氏見費了許多時間也問:“怎麼樣?”
和方達卻笑道:“福晉的身子安康着呢。這春夏交替時氣不好,奴才配一付調理氣脈的藥來,包您玉顏常妍。”
郭羅絡氏指着他道:“你這張嘴越來越會說話兒了,我看你的口才到比你的醫術還強呢。”
和方達行了個禮:“多謝八福晉誇獎。”一時又問天蘭道:“不知常服侍福晉的是哪個太醫?奴才寫的方子要抄了他的常用案子去,免的犯了忌。”天蘭見問便隨口說了。
和方達出了八阿哥府,將腦端細密着細小的汗珠細細的拭了去,這時節天氣已經十分的悶熱了。回至院中,卻見胤祉正坐在大堂上呢,一羣兒堂官圍着奉承了。和方達少不得理了衣裝,前去湊趣兒。
擠進去,卻見同是副院使林節烈笑嘻嘻的奉上一碗清涼解暑的藥茶與胤祉。這林節烈想擠掉他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和方達未免十分的不悅,心想一時眼不見有人就想攀高枝呢。這些個濟世活人的大夫,表面體面正派,底下還不是跟羣搶肉骨頭的惡狗似的。皇上春秋已高,未免有些個病痛,這皇子中能插手決定皇上的用藥脈案的只有二位,一位是眼前的這位三爺,再一位就是四爺了。皇上信任這二位爺啊,太醫院的主子就是三爺、四爺。
和方達不讓林節烈搶了風頭去,遂十分的打疊起精神來滿臉堆笑的與胤祉說:“前兒在外面看到三爺一付字,那字寫的可是真好啊!”胤祉聽了這馬屁話十分的受用,未免態度親和些。
過了一時,胤禛冒着日頭過來,會齊了議皇上用藥的事。衆人又是請安又是讓座的鬧了一場。等散了,和方達小心的跟在胤禛身後送了一段路。欲言欲止的道:“爺這禮部管着生藥庫,總管太監管着御藥房,奴才們的日子可是越過越艱難了。前兒皇上跟前大太監魏珠還戲弄奴才們呢,奴才們可是一點臉面都沒有了。”
胤禛回身道:“你說哪裡不艱難?戶部愁西北的銀子艱難吧?刑部又發了個大案也艱難。黃河的訊期要來,工部的人混天黑地的,也艱難吧!六部的上下臣工,人人都堅難,哪隻你們太醫院。”
和方達嘴動了動,終說:“三爺好象特別喜歡那林節烈。”
胤禛冷笑了:“爺就說呢,你在爺面前哪裡是替別人叫屈,是爲自已才叫的真切。記住,這體面不是別人給的,是你自已掙來的,你好生當差,比什麼都強。”
和方達低頭說:“喳!”
胤禛瞅了他一眼又說:“明兒我跟皇上說,今年差派考覈醫官我舉你去。你要實心辦差,好生選撥幾個有本事的人上來。”往年這可是隻有掌院才能負責的肥缺,和方達大喜。
和方達春風滿面的回來,卻見太醫王仲景揹着個醫箱正要外出,和方達哼了一聲,叫住他,滿臉似笑非笑的說:“仲景兄,這是去哪兒?這大熱的天你怎麼這麼勤快啊?”王仲景哈啦了二句,和方達冷冷道:“最近仲景兄的差可是越當越好了。你說是嗎?”
王仲景臉白了白說:“哪裡,哪裡!”
和方達從袖中拿出一張單子,且擲到他臉上去說:“這方子你細看看,別與我的用犯了忌。論調理身子的本事你可不如我。仲景兄冒頭固然好,可是太出格了就掉了。”
王仲景怔了半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又幾個太醫魚慣的往這邊出來,王仲景忙把那單子死攢在手裡避到一邊去,就生怕人看見了。直到無人之處才展開來細看,果見和方達開的那方子有一二處用藥用量比自已的高明,只是和方達故意用紅字在單子上寫的大大的“右脈沉而細,左脈浮而遲,血虛之症需用―――”這些個字有此個剌人心目,王仲景心裡跳的突突的,不敢再看,哆哆嗦嗦的趕緊兒收了。一時後,王仲景又有些不憤。俗話說的好個人修行靠個人,憑什麼只准你往那高杆上爬,卻似門神攔路偏不許別人成仙?這也未免太霸道。王仲景心裡千迴百轉的坐着想了半天,到底還是拿筆別錄了那單子,交與人去配藥的正經,那位主子的身子可是無比金貴的。若出了差錯,他擔不起。
這月十二,宮中賜出新敬上的西瓜來,又命人傳一干兒親貴入暢春園中消夏。傳旨的太監到九阿哥府來的宣旨,面南宣了聖意。又笑嘻嘻的請了胤禟的安後,轉到天蘭跟前特特的說:“皇上說了,請您啊一定的去。皇上他老人家說如果沒交待了這一句啊,您又該牛心古怪的賴着不去,說是沒叫您了。”這話說了跟前站着侍候的人都笑了。棟鄂氏盛裝雖站在最前頭,這時卻未免心中一酸,死灰似的,只管把眼放的遠遠的。
宮中消夏自是選的好地方。太湖石畔,高木林立環抱的一廣廈。林木濃密早已擋住大半熱烈的陽光,而這處所在更妙在面山臨湖,推窗便可見滿池紅蓮,擡頭可見架中宣草之濃芳。比各處自然是涼爽的。然天蘭仍覺的熱,大概是穿的無比的周整的緣故。
滿人也是尤不耐熱的,只看內務府每日裡只管把冬季在金水河裡敲起來的巨大冰塊用小推車源源不斷地向送往各主位處就可以得知。這殿中的四角都放上了冰塊,加上細密的湘妃竹簾,成功的將滾滾熱浪擋在屋外,但人一多起來,卻也就不是那麼的涼快了,天蘭悄悄兒的搖着小扇子解着暑氣。
別人府裡女眷都是來的一位,且是有頭有臉的正室主子,獨他們府裡來了兩個。這怎能讓人心裡覺的不彆扭。天蘭看了棟鄂氏一眼,棟鄂氏一臉的肅然之色,雙手疊合很正經的坐着。天蘭收到一記目光是胤禎的,他眼光裡些怨意,只裝着沒看見。看向別處偏又與胤禛的眼對上,他眼裡射出晶芒,讓人心尖一顫,然旋即又猛然消失,恢復成如潭水般深沉。且他也是怯熱的,因他手裡扇子動的比她還勤。
忽想起他這人怕熱的笑話來,剛想笑一笑,卻瞟見胤祥打着蓋碗吹茶沫子,這人似笑非笑的一雙眼晴墨如黑玉,嘴角卻輕彎着。他在笑她嗎?天蘭坐這這些人中,這時的心可是最爲敏感的,顧不得多想且心頭鬱悶無比。眼晴有些霧霧的投向胤禟,只見他俊雅的依着椅背裡,無雙的美。天蘭愣愣的看着他,貪戀着這人身上透出的溫暖氣息。她在看人,人也在看他。
一家子間家常的聚會,許多大規距已然是省了的。胤禩支着頭,有些探究的瞅過來,天蘭方把眼光移開去。正覺的眼光無處可擱住。剛好消夏的正頭戲,冰碗子上來,抓起來痛喝二碗。喝畢對身邊侍候的宮女說:“再來一碗,我要多多的蓮子。”
胤誐聽到爆笑說:“大妹妹你這叫牛飲。”大家都笑。
天蘭白他一眼說:“你懂什麼,這叫實心的恭領聖意一點都不敢剩下。你在一旁裝什麼秀氣?”
胤誐拍着扇子說:“大妹妹我們到要論一論什麼叫裝秀氣啊!”
天蘭對他福晉說:“十妹妹,你看他兇我。這人一點可都不念舊的啊!”
十福晉笑道:“我爲你做主,你只管訓他。”
跟隨着皇上的各宮嬪妃,本是端着的,這時也笑起來。氣氛方比方纔默然無聲要活絡一些。一時吃畢的西瓜,宴畢。正要回去,卻不防皇上命人傳她。胤禟與她點頭呢,天蘭便去了。她跟着皇上在後頭慢慢兒繞過水閣去,皇上的身上透着那種孤寂與冷漠的氣息尊貴而疏離。天蘭默默的想,方纔在宴中圍着皇上的嬪妃、主位、阿哥、福晉雖多,但皇上坐在那些人堆裡,好象感覺也是孤獨的,話也未多說兩句,然這時的氣息更濃些。
天蘭忽緊走了兩步從後抓住康熙的衣袖來說:“皇阿瑪!”
康熙回過頭來,滿面的溫和,然口裡問的話卻是嚴肅而敏感的。“前兒,你去那邊外頭巴着沿子瞧過廢太子和石氏了?”
天蘭唬了一跳,她還使了銀子的。誰的耳報神這麼快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敢緊兒跪正了回道:“兒臣違了皇阿瑪的嚴令的確是去了。侍衛未許進去,故在沿子上問候了幾聲。並沒敢私自夾帶什麼出來,也未敢替他什麼傳話。兒臣請皇阿瑪責罰。兒臣去,是因爲佳宜姐姐過生日。往年總一起過。如今個她在裡頭----兒臣也是爲了女人之間的情誼。”
康熙眼沉沉的掃過她:“你到是念舊啊!”
這話裡帶着譏諷,天蘭覺的委屈,不知不覺的頂道:“兒臣又沒什麼壞心,也沒得什麼好處。更沒有什麼人指使。難道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有什麼目的纔好嗎?那人活的多累。”
康熙哼了一聲說:“你與那幾個一處,沒學什麼好的。光把胤誐那一套直着脖子與朕頂牛到學的十成十的。”
天蘭低頭道:“兒臣惶恐。”康熙仍轉身過去。天蘭見回畢話老半天也沒聽到皇上言語,故偷偷兒擡眼看他,只見皇上負着手眼望水面似想着什麼,氣氛十分的凝重。天蘭且不敢起來,心裡害怕的跟什麼似的。他不叫起,只得跪着。這次跪的着實的久,足足跪了一盞茶的時間。
終康熙嘆了口氣說:“罷了,起來吧。以後不許你再去。”天蘭如獲大赦慌忙應諾。皇上喝令她跪安。然她行了跪安禮還未走出一丈遠,卻仍被叫了回來。
這是她第二次在跪安後被傳喚回來,記得頭一次是初進宮遇見皇上的那一次,這次被叫回來卻是因爲皇上教訓的話沒有說。訓完話康熙見天蘭變得沉默乖覺,又有點可憐兮兮的。康熙不覺得爲剛纔過於的急言厲色有些個後悔,他不該把朝堂上一些個不悅的情緒都發泄在小兒女的身上來。想要軟下來,寬慰她兩句,又做出不來。故康熙只得繼續往前繞彎兒,且留神聽着她的腳步在後面拖拖沓沓地跟着,才略略放心。
天蘭嘟着嘴跟着皇上,從林香山翠一直跟到瑞景軒,又從瑞景軒又跟到延爽樓。皇上總算結束的繞彎之行,坐下來休息。天蘭回想皇上的教訓中,不只有說她的,好象還有意思是責怪胤禟,胤禩的,也有某某大員的。總之七七八八,夾槍帶棒的,五六門子的事混在一起,說的讓天蘭摸不着頭腦。延爽樓窗格上的如意花紋明快好看,光從窗格中透入,在地上投射出一片片奇怪的倒影。天蘭就站在這斑駁的倒影中,皇上卻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中。他手中有茶,天蘭卻沒有。他舒服的坐着,她卻站着,天蘭的嘴嘟的更高。
殿中只有皇上慢慢兒打着明黃蓋碗的聲音,四周恭敬侍候的人靜寂無聲。放了蓋碗,康熙充滿睿智的眼閉目養了養神,等再度睜開時,卻又如兩口黑色的深井,讓人不知道里面藏了些什麼。他忽然問:“你夫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天蘭啞然不解的看着皇上,他自已的兒子他還不知道嗎?卻來問她,天蘭半響沒說話。
康熙說:“不願置評?他小時候喜怒不定,是極易怒的。朕訓示他“戒急用忍”,他便敬書於居室之所,觀瞻自警。如今個他涵養到是好了。可也喜怒不形於色,糾之太過。你們走的親近,朕要你答他是何等人來?”
在殿中天蘭忽聽得窗外打雷了,夏天是孩兒臉,片雲便可致雨。先是低沉的雷聲,忽閃電透過窗子劃過一道淒厲的光芒。一會子雨伴着如火炮般的炸雷,像是萬千道白線從空中同時落下,擊打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天下雨了。天蘭僵硬的站着,想着這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無數的記憶的碎片在排列組和。皇上並不及着要她回答,他好象有耐心等她慢慢兒想。終天蘭說:“他是一個壞人。”
康熙挑眉說:“哦?”他面上仍是有着那淡淡微笑,聲音卻已然沒有了先前的和藹。
天蘭低頭看着光亮鑑人的青石磚好一會子,有些個想法在大腦裡一閃而逝,她把頭揚起來,打他的小報告。句句屬實,不添不加。只說現象不說本質,就事說事。天蘭的目光與康熙直視着。她忽然發現康熙的眼睛和胤禛極像,黝黑黝黑的,明亮而深隧,象深藍色的海。康熙大概也沒想到她會如此說來,臉上有訝異之色。然天蘭忽然話頭一轉說:“他雖然是個壞人,也總是欺負我。但他卻是個真正爲皇上實心辦差的人,他不計勞苦,不計後果,也不怕得罪人。算得上是有才幹,有魄力。還蠻剛毅果絕的。我想他是忠於皇上的人,國賊祿鬼他斷然不是。”
康熙剛剛端起一邊的茶欲喝,卻正聽到這後頭的話,端茶的手在空中略滯了下,然後又慢慢的啜飲一口,緩緩放在一邊的茶几上。康熙一面打量着她,一面問:“你認爲他是壞人,卻又如此說來。可不是自已打自已的嘴嗎?”
天蘭答:“這世上黑白哪有那麼分明?再說了這世上最險惡的就是人心。人心也不容易看透。一個人在某事上他可能是好人,在另一事上卻又是壞人。兒臣以爲只要不走了大褶子,便是可用之人。”
康熙喝斥道:“誰問你用人之道來?言語夢浪,不知所云。”天蘭嚇的哆嗦了一下,康熙眉目間卻有隱隱的笑意。
康熙忽朝殿後的屏風後頭令:“還不出來?”
天蘭視線遂往那邊瞧,不看可好,一看卻真的嚇到了。原來從屏風後轉出來的就是她剛剛說了他不少壞話的胤禛,天蘭臉皮再厚,也下不來臺來。胤禛輕聲與皇上請了安,退到一邊兒。因是對面站着,他的眼自然也就緊緊的盯着她的,然神色卻是平常。起碼看不出他惱來。天蘭幾乎可以聽到自已劇烈的心跳聲,但她仍舊低着頭,後悔之情有些高漲。可是她仍舊什麼也沒有說,她有什麼好說的呢?天蘭不禁恨皇上搞什麼東東,這是他消夏的餘興節目嗎?
康熙對天蘭的小報告並未置評,反而問胤禛說:“聽到她說的了?”
胤禛平靜的說:“兒子聽到了。”
康熙說:“聽取別人對自已的評價,是最易改正人行爲上偏失的辦法。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三省”說了兩方面,一是修己,一是對人。人是需要自信的,但又不能過於自信,過於自信了,就自以爲是了。所以要常聽別人勸解,諫言,所謂忠言逆耳。你要省的。”
胤禛跪對說:“兒子仰遵庭訓。必時時體察,得以淘溶氣質,皇上訓誨之恩,尤不敢忘。”
康熙說:“朕年少之時也常用此語告戒黽勉。朕雖被人稱爲真龍天子,萬歲,萬萬歲。但自家子關起門來老實說,朕仍然是凡夫俗子一個,不過是滄海一粟,終究要被時光的驚濤駭浪吞噬。人只是這世間的過客,在時光飛逝中,容不得你自己去有更多的時間去遐想,也由不得你去有時間做一個大大的賢聖。我們無法求得孔子的樂之境界,那是大聖大賢們追求的目標,需要有超人的毅力和過人的智慧方可問津,是可遠觀不可近贄的。即然做不到,就要務實。面對現實中的一切,你就必須流於俗行俗世。儘自我綿薄之力,力所能及地幹一些能夠做到的事,無愧於自我,無愧於祖宗,無愧於大清,無愧於你愛新覺羅這個名字。朕把這話與你們兩個。”
胤禛、天蘭跪曰:“謝皇上垂訓。”
好容易皇上放人,出得殿來。大雨漸止。先是下一陣停一陣,然後又轉爲毛絨細雨,漸漸地終於完全停了下來。只有偶爾兩滴水從屋檐上凝聚,然後如珠般墜落。太監收了傘具,退到後面。她不說話,胤禛也不說話。
雨雖然停了,但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天空呈現出墨染般的顏色,但並不醇,而是層次分明,就好像在水中滴入一滴濃墨,慢慢的洇開一般。她立住說:“雨停了。”胤禛說:“是停了。”
天蘭問他:“你生氣了嗎?”
胤禛用眼神描繪她的面龐,良久。就在她快要被這沉悶的氣氛逼瘋時,胤禛終於開了口:“你即說了,就不怕我會生氣。對吧?如今我生氣了,你要怎麼辦?”
胤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掉頭就走,絲毫也不見一絲眷戀。天蘭心底沒來由的閃過一絲慌亂,還沒等自己反應過來,一句話就脫口而出:“站住!”
胤禛身體微頓了頓,但還是停住了腳步,轉身冷冷的開口:“還有事嗎?”
天蘭纔不懼他的冰冷臉色:“要回家,我們也是同路的啊。”
胤禛哼道:“誰與你同路?”這話一語雙關。
天蘭臉上一陣紅。卻也怕他真不理他了:“你就是去十三那,我們也可以同一段路的嘛。”
這人賴皮如此,胤禛眼裡閃過幾縷複雜的神色。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無數的絲緒在糾結交錯,天蘭咬着脣說:“別怪我這麼說,那些是實心的話。雖然這麼說有些對不起你。可-----我討厭你,我又喜歡親近你,這種感覺很瘋。你知道我愛胤禟的。老天,我都說了些什麼----”
胤禛定定的瞅着她,心裡是萬千思緒,波濤洶涌的激盪在胸,卻無處可去。然他卻冷不防揪了她的耳朵一下,然後冰涼的手指若有若無地滑過她的肌膚,如此輕佻的舉動,在他做來,卻做的是坦坦蕩蕩、自然無比。他責她說:“你亂七八糟說什麼呢?今天這麼多話,奇奇怪怪的,該不是中了邪吧!”轉身緩步而去。
回到府裡,府裡四周的燈籠早已點燃,風並不大,但足以吹動那些燈籠,它們在蜿蜒迴轉的長廊上搖曳着,彷彿在低聲吟唱。每個燈籠下面都有一片投影,那種粉紅的光芒照在地上,像是跳動的火焰,讓人覺得從心底溫暖起來。天蘭苦着臉想,今天又做了一些無可挽回的錯事,說了一些個錯話,打錯了一些個主意。行差踏錯,後果難料。只得自個內心煎熬着,面色還不能露出絲毫。
在府裡還未坐穩,忽宮裡又有人來傳旨,不得不大晚上的設香案開中門。旨意也傳的奇怪說將她擡旗。由鑲藍擡入正黃。這又是什麼意思?爲什麼將她擡旗。天蘭以眼神詢問胤禟,然胤禟臉色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