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16 更新時間:08-11-20 12:30
高福兒趕着問:“不在宮裡,卻在哪裡?”碧玉卻無閒兒答,因手裡要忙着插制今個兒殿裡的薰香。海望奉旨做了象牙雕刻透花二面蓋透地糊紗的薰盒來,帝王素日並不喜檀香沉香之類,即或用時,也要間配上些別的清雅方兒。如今這季節完全用鮮花薰提盛香。帝王是不喜見殿中花團錦蔟的,這滿殿的花朵一會子全要趕在帝王回宮前,全部撤下的。未提純的花味兒最淡,是要半個時辰一換的,碧玉忙着指揮着人四處調停呢。
高福兒急的又問,碧玉才道:“延喜宮的那位主子今早入了園來,只怕高爺還沒聽到信兒吧。”原來是那位嫡妃,準皇后娘娘過來了。高福兒道:“確還不曉的。等會子再去謁見不遲。”
碧玉笑道:“您還不知道我們主子?,正恰好兒怡王府上今兒辦席呢,我們主子便去了。要是往日只怕八臺大轎,她只怕也不願踏上那府呢。”高福兒這才醒過味來,那位是有意避了去。也是。白眉赤眼的對着,這高低、這見禮、這些個例是依着還是不依着呢?只那府裡十三福晉可是個嘴裡不饒人的主。原在蕃坻時就聽着她二人是極合不來的。避了這邊,那邊又有好的?
這人難爲啊!即便是主子也是不順心的事十之八九呢。貴主子這樣兒,那遵化的那位爺一般兒,那邊園子裡的太后太妃兒一般兒,園子外西頭兒住的九王恐也是一般兒,就連萬歲爺心裡也未見自在去,高福兒這一回出去回來,感受特別深些。
高福兒因道:“你怎麼不跟着貴主子去啊?”碧玉往案几上擺弄一紫檀邊,鑲嵌象牙花籃,把花籃內安放的銅燒琺琅膽取了,盛上佛手、香椽,再把那帝王的冠帽放在特特兒新法的花籃四瓣提樑帽架上,爲冠帽薰香。碧玉笑道:“萬歲爺說了,即出門散散兒,就鬆散些。她又不喜歡多多的人跟着護着的,只命素日裡貼身跟着的去了三四個,就柳兒他們去了。沒叫着我,我就跟家裡了。怡王一向仔細的,高爺還怕他不周到去?高爺是怕我躲了懶了吧!”
高福兒道:“喲,這話怎麼說的?誰不知道你勤快靈俐在這宮裡可是數一數二的啊!您啦如今是貴主子跟前的這個,”高福兒把大指這麼一翹,笑:“在主子面前,你比我還要說的上話兒呢。搞不好哪天,我還要求你呢。哪會監察你啊!”碧玉放下手裡的東西道:“高爺這話兒可就說過了。我是哪塊牌子上的?您纔是真正主子們的心腹呢。”
碧玉往裡面格子裡,取出一張物事兒來,遞與高福兒:“前兒我們主子還在念你好呢。又惦記着你多早晚回來,說一路辛苦勞神兒。”高福兒匆匆看了一眼兒袖在袖裡,前門外老字號的伍佰兩的銀票兒一張,這辛苦錢給的康慨。二三年的月錢都得了。高福兒唸佛說:“只着貴主子體貼底下人。”
碧玉道:“可不是。我們主子從不會苛勒人。不向那邊宮裡的,如今聽說可是不象樣子呢。”高福兒說:“是嗎?”碧玉說:“怎麼不是?”兩人一處寂寂喳喳的說了一回,碧玉悄聲說:“那位主子還沒得冊寶呢,都這般了,以後若是登了位,還不知有沒活頭呢。高爺說是不是?”高福兒點頭:“這---到是。”
碧玉嘆道:“這花好兒全在綠葉護着不是?高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主子對事兒不上心,又不防着人,最吃虧了。”高福兒道:“我也不是外八路的,一天兩天介來的。我服侍她時,只怕比你還早些,那時還在蕃坻呢,她住在對過府裡,主子爺的書房進出,只有她一個是不必通報的。我省的。只有一點,反而要提點你,意不露白的好。露了白勢得其反,想幫着卻助了亂兒,到時可不是得不償失去?”碧玉道:“是。”
不刻意而爲,不上心兒,只怕這未必不是好的。這三宮六院哪個不是人精兒,哪個不是刻意經營出一方盤根錯節的地脈來?卻也未見這些人入了萬歲爺來。萬歲爺也許要的就是這份不上心,要的就是這份純然,這份依賴。
高福兒道:“貴主子與十三福晉素日裡可是無什麼來往的,怎麼今兒到願登堂過府去了?”碧玉嗤了一聲:“十三福晉可是巴巴兒請了幾次了,我們主子都不應的。這次又來,還寫了拜貼。人家這樣,我們主子不看着她也要着怡王的臉面,總要給個面子。高爺說是不是?”
高福兒點頭道:“是極是極。”心裡卻尋思,這十三福晉到真會溜好兒。她一面與延喜宮的那位主子走的親和,一面卻又着手拉攏着與貴主子的關係,到是誰也不耽擱,兩面光。
高福兒就聽人喑地裡說,這十三福晉還挺熱心爲皇上充掖後宮的事忙呢,她揹着怡王與幾個地方大員說,皇上爲國事勞苦,身邊妃嬪卻少而容貌尋常,實虧國體。正值開元,皇上日裡萬機,哪想的到那麼多去,這個當口兒就要做臣下的費些心思,體貼皇上了。那幾個地方大員除了李衛,皆心領神會,回去就選了美人,先是帶了來與十三福晉看選後,再奉到宮裡來。十三福晉這份子檯面下的功夫,很不一般了
怡王后到底知道了,很是惱了一場。嗔怪十三福晉多事。十三福晉卻說,自古兒帝王都是三宮六院的,偏皇上妃嬪加起來,還不到十個,這少的也合該是哪朝哪代也沒有吧。記得原來皇上蕃坻那東面屋裡,還掛着幾軸十二美人圖賞看呢,怎的如今到不如做山林野夫的時候了。怡王拍了桌子怒說這後宮的事,你管不着,參合這些個作什麼?十三福晉說,論管是管不着的,也輪不着我管。可有人管的着啊。咱們還不許人操心去。人委了我了,我不幫着到不象話兒了。
高福兒想着那管的着的人,再也不出一二人去。管的着的人自有他們的想頭。只這十三福晉卻想借着選撥人想落個好兒,這就不免不能說心機深沉了。若以後真有一二果入了皇上的眼,自已親植撥起來的人兒,可比溜別人的好兒,得用的多。十三福晉是個看的遠的人。
可笑,這後來還有一事故呢,一日忽喇吧的皇上命人把青溪書屋南牆上掛的畫兒收了,他到未勾連起什麼來。直到人抱了畫軸來歸落庫中,他碰見了,才恰巧看見原來這畫兒可不就是原來蕃坻掛過的那幅十二美人行樂圖嗎?可見皇上表面上無什麼,其實也不悅着呢。
願不得人心活絡,後宮因大喪,這宮裡主位的名份就一直拖着沒定。也有按耐不住的沒眼力見的,跳上竄下的與皇上提,皇上沒理。延喜宮的那位主子只怕是最急切了,她原就是嫡妃,位主中宮這是應當明份的。現如今她確也攝着六宮事務,萬事齊備,就缺那張薄薄的冊文。高福兒想她恐是疑心貴主子的,要不然她怎麼上趕着心急火撩的查貴主子如今的分例是多少?又命人來質問說怎麼上回海望奉上了二件才供得的瓜絡纏絲盤子,只貴主子有,怎麼就沒她的?
連這個都計較起來,可真顯的是草木皆兵了。那瓜絡纏絲盤子不但她沒有,就連太后那邊也沒有呢,不用計較些小的去。問分例到是問在點子上。可問了又怎樣,若在活計檔上查,可什麼也查不到。那位貴主子不佔分例,她那份由皇上的那份子出。皇上有的,她也有,皇上吃用什麼,她一樣吃用什麼,人住一塊呢。那拉主子查這個,是要查貴主子的錯,還是皇上的錯?皇上哪裡是授柄與人的人。以高福兒的小見識來看,那拉主子如此做,完全是自尋煩惱。她是嫡妃,這一點不是榮寵誰,誰受寵就能輕易改變現狀的。除非----
宮裡有人拿一件事當笑話說,說有一二個入宮淺見的在那陰暗角里嘟嚷說,皇上該雨露均沾纔對,怎麼只寵幸一人來?那人還是妾身未明的主兒。國法家法威威下,怎麼這麼多雙眼晴都看着,就沒人在朝堂上說句公道話來?話傳到他這兒,他命人打住了。公道話?什麼是公道話?公道話要有理有勢有話語權的人與人說才叫話兒。否則那叫屁。
皇上是英主,是雄主,是說一不二,聖躬獨斷的主子。這位主子不是幼年繼位的兒皇帝,不是那個大權旁落與權臣,聽命於太皇太后連心愛的寵妃都顧不了的順治爺。這位主子爺的品格兒,硬挺果決,堅毅執着比起聖祖來,只怕還勝一籌。這幾個月下來,只怕那些臣工也捋過味來了。
再來皇上克繼大統,春秋已盛,底下一般也是有子有孫。雖說皇家從不嫌子孫多,皇上如今卻明顯的不需要爲了子嗣昌乍而雨露均沾。聖祖爺到是兒子多的,可多了有什麼好來?要不多,哪能這麼亂七八糟的?
人的表情是很奇妙的。人爲萬物之靈,自然有不一般的地方。怡親王府開着中門,兆佳氏率着府裡側庶福晉、格格婦人等早早的就候在門前迎候着即將到來的尊貴客人。牆沿子下有人用陰冷的眼光遠望着陽光下的過來車駕、儀仗,如同隱藏在暗處的蛇,儀仗逶逸繁多,威嚴輝煌,一對、二對-------二十一、二十二。每數一對,心裡暗剌的一痛,車駕中那綠色轎子裡的坐的是怡王,早上親自去接的那位主子的。衆宮人圍扈着一頂八人擡宮樣轎子後,是一把九曲紅傘。還不是黃傘呢,數看到這裡,氣忽順了一順兒。車駕近來,有人臉上的表情很神奇的又轉化成了揚溢親切的微笑。
兆佳氏款款的越過宮人,親手打起轎簾很殷勤的道:“請下轎了。”攜出來,牽手笑:“請貴主子金安。最近可好?與蘭姐姐可是好久沒見了呢。”這人是一團火兒,萬想不到。天蘭有點尷尬,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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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笑臉來,自然也是笑臉合,見面三分笑,話往閒語多。面情而已。早年間與兆佳氏有那樣的一段不愉快的來往,事過境遷,她真的忘懷了嗎?她能忘懷的了嗎?天蘭尤記得在舊年間,在宗人府陰暗的房間裡,兆佳氏撕心裂肺的哭聲。尤記得兆佳氏用哭的啞暗怪異的嗓子不住用力推搡着她的肩膀說:“我恨你!我恨你!----你怎麼還不死去---你搶了他—你搶了我唯一僅有的---我恨你----”
這邊下轎,那邊綠呢轎簾向上一打,胤祥也下轎來,他往她這邊看過來。自從他進了親王,到少見他騎馬了,這樣也好,顯現的更尊貴威風些,好壓制住那些渾身是眼嘴的人去。她其實還是喜歡看他騎馬極挺撥的樣子,有那麼一股剛勁的血氣。楊天蘭與他的眼光自然的互碰又離開,那年間兆佳氏曾說,他從沒有用那種眼光看過我,你知道嗎?我們爺喜歡你,你知道嗎?
她明明就不是狐狸精,也從未在他二人之間做過什麼。兆佳氏過於防備她是出於什麼?是出於女人纖細萬分敏銳的感覺嗎?胤祥一直是以什麼眼光在看她呢?二三天總會見上一面的人,是以什麼樣眼光在旁觀她的生活。覺的有點迷離。朋友之間離的越近,反而越容易忽視,越會理所當然的遺忘許多事兒。再偏過頭看他一眼,他捕捉住她的視線回望過來。他的眼光是明亮溫和的,他一直這樣看她嗎?
他從沒跟她說過什麼。一直是沒有的。那日她打了兆佳氏一巴掌,氣憤憤的出來,發現他在門外,不知站了多久。他都聽到了的。他聽到了她與他福晉一切的話,他也沒有說什麼。她那日慌亂之中,也忘了問他什麼來?事就這麼過去,一直到今。他喜歡她嗎?喜歡的吧。她喜歡他嗎?也喜歡的。他這人一慣的口噁心善,脾氣又急,每回子氣急敗壞的與他吵了之後,心情反而容易沉靜下來,人到鬆快些。有些話能對誰說去,能就是不講理兒的鬧將一場去,也只有他一人罷了。朋友是拿來搓揉的,不知誰這麼說過。
那日裡起來,真真個是萬念俱灰,傷心欲絕的。人在逆境中,總得有個指望才能活得下來。她不是軟弱的人,卻也不是人想象中那樣堅強的。有些事預料到會發生,與事真的發生,總是有莫大的差距。心痛的感覺,痛到極致反而沒了感覺。記憶會自動一層一層的堆積,直到看不見爲止。
那日晚些,他指着一事晃到她眼前來,裝着什麼都不知道,一面聊東聊西,一面不住探查她。靜了半響,她冷冷着對他說:“我和他睡過了,上了牀了。還沒死呢。就這麼遭了吧。別說你不知道啊。放心了?可以回去了?”他被她這聲氣唬了一跳,面色一片緋紅,站起來就極惱道:“你這是說的什麼呀!粗俗的很!話能這麼說嗎?”她冷笑:“是啊!不能這麼說。這是榮耀啊!對吧!怎麼能說上了牀呢。這是人幸了我纔對。這是叫臨幸吧,是恩典吧。應該燒上高香的吧!”
他惱的在殿裡來回急走了幾步,直過到她跟前來衝她吼道:“是恩典不假,是榮耀不假。人求都求不來呢。你去問問,這宮裡多少女人-----”她也吼:“我不要。”他指着殿外大聲:“你跟他說去啊!你衝爺使什麼氣啊!或你乾脆活撕了我九哥啊,他算什麼男人----”“不許你說他,就要衝你,就衝你。”她哭。“你就這麼沒用。”“我就這樣了,怎麼了?”
他焦燥,卻遞過手巾來:“都哭的金魚似的了,還哭嗎?可見不得人了。”“已經見不得人了。”她不接。
哪裡見不得人,他嘆:“你啊!你只會兇我,拿我使氣。縱怎麼遭了吧。我到也沒什麼。只你也不想想你方纔那尖剌話,他真聽見了,他要怎麼想去?你們不是識得一二天,他怎麼樣,你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情份?他如今是皇上不假,可他待你生分了嗎?人心可都是肉長的。他不傷心?你就不怕傷他的心?”
她咬脣不能答,卻又氣的嚷嚷:“我呢!你怎麼不想想我!你就爲他,你就只爲他想!逼死我你就高興啦?”
他氣急道:“我怎麼不爲你啊!想死!容易啊!你這會子撞牆去,我決不拉你!”
她叫:“憑什麼呀!我憑什麼撞牆啊!你怎麼不撞啊?”
他氣急反笑:“你真真個不講理!”手巾兒卷着團兒的擲過來,蓋個滿臉。
傷心嗎?被傷到的豈只有一二人?有人抽刀斬斷了那些瀠繞在身畔理不清的牽絆,然斷了的散了一地的思緒,又理的清嗎?命運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到這個時代如此,遇到這些不該遇到的人如此。
眼風間的滑動,讓兆佳氏似乎感覺到什麼,狐凝看她又看他,看他又看她來。兆佳氏面上盈着的笑,在這會兒落幕西山的太陽。然又如合攏又快速張開的傘,陰暗之色,好似從來沒有出現過。兆佳氏笑着請道:“貴主子請往這邊來!咱們家的門楣可沒什麼好看的,寒顫呢!您瞧瞧這還是我們爺沒進親王時油的彩繪呢。我跟我們爺說了好幾次,他都捨不得花錢換,說別當家花花的!小氣着吧!不過這纔是幫着持家持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