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車門,程澄被忽然退後的霍小可碰了一下,她的視線跳過霍小可望向車內,看到後車座上放了一隻小藍口袋。程澄覺得眼熟,就問江宜月,“這是昨天那個周琛力教練的東西嗎?”
江宜月說:“大概是他落下的吧。放一邊就好了。”
正說着,顧偉峰握着大水杯大踏步走過來,“看什麼呢?”
程澄也不敢吭氣,霍小可陰陽怪氣道:“教練——”他拖長了音,“這是什麼啊——?不是您車子上的吧?”
顧偉峰看到了坐墊上的小藍口袋,他臉上一灰,抄起來就丟到垃圾箱內。
“上車!”將三個車門都打開,他冷冷吩咐着。
孫橋一直都是一言不發,此刻也只俯身鑽進車內。江宜月和霍小可也先後上去了,程澄排在最後,可巧望見了周琛力,正往旁邊的21號車走來——想來他今日要替的是這輛車的正班了。
程澄對這個教練的感覺挺好,就等了一下,“周教練!您沒事吧?”
因爲身後就是顧偉峰,程澄也不好問太清楚,覺得這一句足矣了。而且今日這兩位教練都在,可見昨天的事情,似乎沒有那麼嚴重。到底是如何解決的,程澄雖然很想八卦一番,但她此刻已處在了練車前的緊張狀態,也沒那好心情了。
不過周琛力面色灰敗,看都不看程澄一眼,只匆匆招呼着21車的四個學員上去,嗖地就開走了。
好像逃命般。
江宜月喚了聲“丫頭,快點”,程澄扭頭撞見了顧偉峰兇狠的目光——不是望着她,而是望着絕塵而去的21車。
心裡咯噔亂響,她再仔細瞅,那顧偉峰已收回目光,正輕輕撫摸着方向盤,似乎那是戀人的臉.
她爲這個古怪想法感到噁心,然後聽到孫橋沒好氣地說:“白癡,上車啦!都等你一個!”
今天的科目多而難,坡起,側方位和定點停車都匆匆做過後,就開始了排長隊的過井蓋。因爲是細緻功,速度要慢,每次又只能走一輛車,等候時間便格外長,車子都耐心地排着,遠遠望去,這裡彷彿盤開了一條七扭八歪的巨蛇。偏偏這個時候快中午了,高升的日頭火辣辣,這秋老虎一點不遜色夏三伏,從教練到學員都不覺昏昏了——只霍小可還伶俐着。
其實他前兩個小時,都沒怎麼說話,臉色陰沉,和顧偉峰有一拼。程澄還在嘀咕着一車三個冰塊男的時候,霍小可就過完了井蓋,和江宜月交換位置——當時還跌撞了一下,朝着車門就倒過來。江宜月只是停在那裡看,也就是程澄心善,伸手扶一把。感覺陽光火熱,這位前男友渾身上下卻都在哆嗦。
“不舒服啊?”程澄隨口問。
霍小可再擡頭時,猶如一位盲人忽然看到了光,不是驚喜而是茫然。
“啊?”他直起身子環視四周,“怎麼回事?”
他傻傻地摸着腦袋,坐在後面補眠的孫橋就沒好氣地說了聲“開走啦”,霍小可這才莽莽撞撞地擠進來。
這之後,他就恢復原樣了。談笑風生,油嘴滑舌。程澄不待見他,他就和孫橋交流。
讓程澄憤怒的是,孫橋——這個昨天把她和江宜月丟到車場,自己坐班車走人的極品男,竟然還真和霍小可搭訕起來了。而且他倆聊女性,孫橋引着霍小可轉上一轉,那話題就帶到了方丹霓身上。
“——哦——”霍小可故作深沉地評價着,“那是好辣好紅又好扎的玫瑰花啊。我可整不定。她和孫橋你也有聯繫?”
“工作上的朋友。”孫橋倒是不吝嗇地一直給霍小可微笑,“她很漂亮,而且這裡——”孫橋點了點腦袋,眼光凝在程澄拼命低下的臉蛋上,“——比某些女人要好得多啊。”
“她是很聰明啊,當年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呢。是吧程澄?”霍小可沒心沒肺道。
如果是私下,程澄一定會給霍小可一個大嘴巴,然後吼一聲“你真是賤 男啊!”
“不用問了。腦子不好,話都聽不懂。”孫橋說。
程澄氣鼓鼓道:“是啊!方丹霓是個優秀生。初中的時候,大家都比我學習好,我是最差的那個!”
霍小可寬慰道:“別妄自菲薄了。程澄你人好啊!人好比一切都好.”
程澄瞪着他,用眼神說:是啊,好到放你自由,讓你去和方丹霓交往!霍小可,是你欠了我!
霍小可讀懂了,開始尷尬,“其實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大家好年幼啊。”
孫橋冷笑道:“交往都是自願的,管那麼多做什麼。看上了,有本事就要,沒本事,丟了人就反省好了。”
程澄怒視他,“你?!過分!”
孫橋一臉嘲弄的笑,霍小可乾咳幾下要打岔,可前面正握着方向盤,提了手剎,安靜排隊的江宜月,忽地擡了擡身子。她這動作有點猛,差點撞到後視鏡。
“怎麼了?”程澄的心思總會被各種外來打擾牽着走,江宜月也實在是等得無聊了,“沒什麼啊。只是好像看到……看到一個挺奇怪的男人……”她遲疑着,“大概是學員吧。從前面那車下來了。嗯……還衝咱們這車招了招手。”
砰!
顧偉峰將水杯子丟進副駕前的車載櫃子裡,又重重給闔上。
“車是我的!”他盯着前方說。
大家都沉默,霍小可問:“教練您說什麼?”
顧偉峰沒有說話,但他的脖子開始緩緩活動,森冷的目光自前向後,自右向左,劃了個半弧,落到後車座上,陡然直起了眼睛,兇狠瞪視。
霍小可正對着顧偉峰,被他看得發毛,手足所措道:“您……您有事啊?”
又推推程澄,“他是看我呢嗎?”
程澄已經覺出不對,卻只管厚着臉皮,一個勁地往孫橋身邊縮,“我不知道啊……”
顧偉峰朝着這個方向喊道:“車是我的!”
程澄哆嗦了,“我知道是您的啊!”
霍小可趕快推車門要出去,顧偉峰吼了聲“關了!”——那大嗓門讓江宜月都皺眉了,她不動聲色地往車窗旁靠了靠,聽到後面咕咚一下。
原來是霍小可走得太急,跌倒在地。這回真沒人扶他,他就趴在地上半天沒動。程澄慌了,七手八腳蹭過去,“喂!霍小可!你別給我裝死!”去拉霍小可的袖子,霍小可好似一條打滾的魚兒,挺了下後背翻過身來,猛地將程澄的手給甩開,他整個人硬邦邦地坐起來,掃了程澄一眼,忽然就彎彎嘴,露出個笑來。
大夏天,程澄只覺得被他笑得背心發寒,她本能覺得其中有古怪,“霍小可!你丫別給我裝蒜。正經點!”
衣襟從後面被提起來,孫橋將程澄拽進車廂,霍小可低着頭跟着上來,就此不再吭聲。顧偉峰也恢復了正常,又拿起水杯子,撫摸着喝了口,他突然說:“真夠慢的。”
顧偉峰向來不多話,除了必要教授外,基本無話可聊,更沒聽過牢騷抱怨,家長裡短的。而今他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讓大家都怔了怔。
孫橋舒舒服服地一靠座位,淡淡道:“說起來,前面那車已經有十分鐘沒動了吧?”
程澄以爲雨過天晴,放開膽子道:“過井蓋本來就慢嘛。放到一檔還得半聯動。”
孫橋說:“我三檔過去的。”
程澄被堵住了,也沒人幫腔,分外孤獨的時候,江宜月終於輕輕地開口了,“其實……我怎麼覺得咱們前面這輛車的前面,早就沒車了呢?該輪到它走了啊。”
車子內一黑,原是一片雲飄過來,遮了太陽,送了清涼。
他們又歇了片刻,程澄小聲道:“那車子裡沒人啊?”
孫橋說:“車裡有人。”
他輕揚下巴,微微眯眼,“教練和四個學生。而且……”
突然擡起手似乎要去開門,但走到一半又放了下來。程澄挨着他,只覺得孫橋身上的肌肉瞬間都繃緊了。她模模糊糊騰起了不安和危險的感覺,就更加奮力地靠向了孫橋,孫橋斜她一眼,不再推搡了。
接二連三地砰砰聲響起,開車門,關車門——後面排隊的車子都急不可耐了,教練們紛紛走過去看情況。程澄也要去,孫橋卻不給讓路,那邊的霍小可低垂着頭,好像力量都被吸走了般。她就拍拍江宜月,“月亮啊,前面是不是出事了?”
江宜月剛說了個“不清楚”,一個教練就已俯□子,去敲前面那車的玻璃窗,突然他大吼了一下,老大個人了,騰地跳起來,又咣地坐到了地上,彷彿他的手剛剛敲到的是一塊火熱的鐵板,直接燙出骨頭般。
他手臂指着那副駕駛的座位開始亂嚷嚷,大家沒聽清楚,另一個教練就竄過去一拉車門——
他們都看到,車門一開,那教練員就直直地倒了出來。
他結實的身體攤開在地上,兩條腿還放在車內,雙臂疲軟地伸展開來,白襯衣下不再動彈的胸脯,在陽光下散發着冰冷的氣。
那是周琛力,他睜着眼睛,七竅流血,死了。
今天確實是個晦氣的日子。
湛藍箏病好後,將第一次出席蕭婷的課——因爲生病,她已停課兩週了。雖然湛明儒給系裡打電話告知這點,但是湛藍箏的直覺是——
因爲自己未出席,所以金殼子海龜很不爽,因爲金殼子海龜很不爽,所以今天,她湛藍箏也會很不爽。
拎着書包在上課鈴響起的瞬間跨入課堂,眼見得人都齊全了——十來個學生,一位……金殼子海龜。
“哦呦!”蕭婷滿臉堆笑地起身,“真不容易啊!讓我們來歡迎一下這位新同學吧!”
稀稀拉拉的鼓掌聲——都是湛藍箏不熟悉的幾個同學,大部分人還是認識她的。
“做個自我介紹,新同學。你是我這個教室的嗎?兩週了,我可沒見過你啊。”蕭婷打開花名冊,衆目睽睽下,湛藍箏只得微笑道:“蕭老師。我是湛藍箏,您的學生。”
蕭婷恍然大悟道:“哦——兩週沒見了,我這都認不清人了。老了啊,沒有你們小姑娘那麼活分。好的,今天我們的湛藍箏同學終於出席了,前兩週缺席……”她提起筆在名冊上記錄,湛藍箏說:“我生病了,我爸給我請假了。”
“假條呢?”蕭婷頭也不擡,“需要校醫院的證明。”
“我在家病的。”
“那也需要到校醫院去換假條。”蕭婷道,“咦?Miss Zhan在這個學校呆了有五年了吧?怎麼還沒我清楚這一點呢?”
湛藍箏說:“可是我爸已經給系裡打過電話了。我覺得就沒這個必要了。您可以問問教秘老師。”
“對不起,我只看假條,這也是教學規則。” 蕭婷笑道,“爸爸?爸爸給請假就行了嗎?一個二十四歲的大姑娘了,還需要爸爸給請假。呵呵,又是個湛家的……又是個父母的千金大小姐啊。”
湛藍箏想扭頭走人了,蕭婷道:“坐這裡吧,該上課了。請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
她指着最前排的空座位道。
湛藍箏忍着怒氣,剛坐下還沒幾分鐘,蕭婷就說:“好的,先生們女士們,讓你們的老師我,開始進行那令你們腎上腺激素分泌的例行提問吧!怎麼樣?都做好準備了嗎?”
除了湛藍箏,其他人都笑了,一起道:“做好啦!”
“看到親愛的諸位如此飽滿的精神,人老珠黃的我,真是很——嫉妒啊。”蕭婷活潑地走下講臺,快步來到大家中間,竟順勢就坐到了一個男生的課桌上,還翹起了二郎腿。
這男同學便笑道:“老師啊,您真真的風韻猶存”。
蕭婷笑說:“Mr Qian,這話可不夠智慧哦。Mr Chen,幫他潤色一下。”
同桌的男生就說:“老師您明明是風華正茂嘛。”
大家都輕鬆地笑起來,湛藍箏冷哼了一下。
刷嘴皮子!
蕭婷笑道:“好了。我們時間不多,來吧。今天不如就讓我們的新同學Miss Zhan和我一起爲大家演示一下吧。Miss Zhan,請起立。”
湛藍箏站起來,蕭婷說:“中日學者對唐代府兵制被破壞後的兵制建設有着多種見解,請你舉例說明兩國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論述差異。”
湛藍箏的腦子嗡了一會兒,給她一張卷子一根筆,趴在桌子上慢慢湊出答案,沒問題。但是要求她立刻就回答的話……
“老師,我剛來,不太明白……”爭取時間,趕快回憶,嗚嗚,前幾天看過的那本唐史論文集裡面好像有個鬼子對兵制的論述是什麼來着………………
蕭婷道:“我們這個遊戲只能我來提問,學生只負責回答。Miss Zhan可以不懂遊戲規則,但是不該不懂有問必答吧?不會嗎?”
“我想一會兒……”
“思考時間到,如果不能立刻給答案那麼將算作不會。” 蕭婷笑着說,“好的,請Miss Zhan結合中國近代化過程,來爲我詮釋一下Paul A. Cohen筆下的Hong Kong-Shanghai Corridor的內涵及其意義。”
湛藍箏眼睛都發花,“老師您能再說一遍嗎?那個英文部分……”
蕭婷說:“Paul A. Cohen的Hong Kong-Shanghai Corridor。”
“嗯?”湛藍箏疑惑,香港上海走廊?但是前面那個是誰?
蕭婷道:“英語有待提高,回去好好用功吧。接下來,論述一下宋元明清的儒學觀與聖人觀的重大轉變及其內在原因。”
“嗯……這個我知道!”湛藍箏先送上一顆定心丸,很耳熟的老問題了啊,雖然她好久不碰唐以後的思想史了,但是她還是能說一點的,應該從誰開始呢?朱熹,不行他還得排在後頭,那就……
“思考時間到。”蕭婷毫不客氣地宣佈,湛藍箏張嘴結舌,腦子裡十幾個人名和觀點轟隆隆就是弄不清楚,蕭婷已說:“又不會。好,接下來給個簡單的,Miss Zhan,你姓什麼?”
湛藍箏下意識道:“湛。”
鬨堂大笑。
蕭婷也笑道:“還好,總算有一個
會的問題。你坐下吧,回去好好看書,史學素質太差勁了啊。”
湛藍箏沒坐下,她提起了書包,“對不起。”她冷冷道,“您的課我不打算上了。”
笑聲戛然而止,蕭婷卻依然微笑,“Miss Zhan,我要遺憾地宣佈,你已經缺勤兩次了。而我的課,凡是無故缺勤兩次的,總評成績將扣三十分。你現在只有七十分的成績,而剛剛的提問佔有十分,你糟糕的表現也註定這十分將失去了。所以你現在只有六十分的及格成績。如果你早退的話,那麼你將被扣去十分,你這門學位課的總評必然會是一個不及格。我想Miss Zhan雖然學術功底弱一些,但是總該明白學位課不及格的意義是什麼吧?你辛辛苦苦的考研,你三年的時光將換不到一紙學位書。”
湛藍箏感到眼淚已經在眼框子裡打轉。
她早就受夠了!金殼子海龜!民煮柿油泡爛了大腦袋的老女人!
“隨便吧!你愛給我多少分就給多少分!這課我不上了!這學位我也不要了!我的確很差勁,但是我要說,你這個老師也很差勁!沒有師德的玩意!”
湛藍箏冷冰冰而帶着些哽咽地說。
她提起書包,擦了下將要流淚的眼眶,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出了教室。她飛快地走着,直到將校門甩在身後,她方停住。
陽光燦爛,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