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秋,還在盛夏,西山綠油的楓葉,卻在沖天霞光下,被浸染成一團團火紅,它們起伏連綿着,仿若一條條血河在山體上奔涌,匯到一座蜿蜒峽谷內——那裡有漫天漫地飄揚的白紙花,不停歇地飛舞。
天際忽現一團紅影,重重墜地,砸的滿地白紙花受驚般飄零。她捂住胸口,咳嗽連連,飄過的白紙花立刻被潑上血點。她看了那鮮血一眼,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和極端憤怒的情緒,勉強平息下去,盤膝而坐,紅袖輕甩,素手掐訣置於胸前,一抹暗紅仙光亮起——銀白光自側面毫不留情地打來,她慘叫一聲,雙手手腕同時飆出噴泉般的血。
“堂姑安好,小侄前來拜見您了。”
宗錦自柔和光芒中走來,法戒正在上方熠熠生輝,連灑下來的陽光都在這份低調的光明中黯淡下去。
“宗錦……你這個……卑鄙小人。”姎妱萎頓在地,兩手動脈都被割斷,鮮血止不住噴涌。但她並未如尋常人那般很快昏迷然後死亡。身爲神女的她,受此重傷,也只是面色發白,脣無血色罷了,“你……你竟能破我的罩門……真是反了你這個小雜種……快快爲我護法,我要速速療傷。”
宗錦站着沒動,姎妱冷道:“想借機除掉我?哼,不要以爲破我罩門,讓我受此重傷,你就能如願以償地讓我消失!宗錦,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立刻爲我護法!你若再不服從,以下犯上,大逆不道,那麼——宗錦,等你父親回來,我定要讓他——”又是一口鮮血吐出——宗錦動起來了。
他邁着穩健的步子,踩過白紙花,在一片薄脆斷裂的聲音中來到姎妱身旁。盤腿坐下後,法訣一轉,宗家法戒流下溫柔的銀白色光芒,包裹住姎妱。
“小侄已爲堂姑母架起結界。不知還需小侄做什麼?” 宗錦恭敬道。
姎妱雖有驚訝和疑惑,但還是得意地笑了,“你確實比那賤 人宗堰識相得多。”
宗錦垂下眼睫,一抹殺氣剛從瞳孔中飛掠,“可小侄還以爲,堂姑母定要追究小侄與姑母作對、打鬥,並破了姑母罩門一事。”
姎妱擺正了身子,擡起雙手——手腕還在滾滾冒血,她並不在意,只微蹙眉頭,“既然你能坐下爲我護法,那麼我允許你爲自己辯護。”
宗錦微笑說:“堂姑母睿智!知道小侄定有話說。姑母,您一定要知道,小侄的最終目的,是要徹底毀掉湛家的。而今湛家已是天翻地覆,其餘脈,不足畏懼,而主枝內耗劇烈。試看今日湛家局面——德高望重的湛修慈已被湛明嫣和湛思露重傷至昏迷不醒;湛思露炸死了湛明磊,還殺死了湛思晴,又逼得她親孃湛明嫣跳崖,設計讓陸微暖自盡;湛虛衡自廢功力遠走他鄉了;湛歆愛這會兒大概已經死了。偌大一個湛家,本是枝繁葉茂的湛家主支,而今還剩幾人?如此人倫慘劇,令旁觀者,唏噓不已啊!”
姎妱聽他介紹湛家情況,脣邊浮起笑意,手腕血流減緩,她隨手掐訣要爲自己療傷——但療傷是要專心致志的,那麼,她就無法繼續聽宗錦的辯解。手訣鬆懈開來,姎妱只是從隨身瓷瓶中摸出一粒丸藥吞下,臉色減緩,“繼續說。”
“是。”宗錦謙卑道,“小侄的確是和湛藍箏聯手了,也的確是沒有聽從堂姑母您的傳召,立刻趕赴西山聽姑母垂訓。但是,我留在湛家不到半年,湛家就成了而今這七零八落的模樣。姑母——”他拖長了聲調,姎妱似笑非笑,“你是想說,這一切都是你的功勞嗎?不要蒙我了,湛家這幾個月來的動向,那陸奴和湛奴,早已一五一十,彙報於我了。她們可沒說你半句好話。”
宗錦笑說:“我猜她倆也都沒告訴姑母,湛思露其實也答應和我聯手,並結成同盟了。我們的目的就是對付湛藍箏。姑母,您看到了吧。我留在湛家,和湛藍箏訂婚,和湛思露聯手,左右逢源,看她二人明爭暗鬥,牽連到整個湛家,而我卻毫髮無傷,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那些我沒收拾成功的湛家人,一一落馬。堂姑母,在您眼裡,湛思露和陸微暖都是您的人,可在我眼裡,她們只是達到我目標的兩枚棋子罷了。而我的目標是什麼呢?”宗錦湊到姎妱耳畔說,“自然是將湛家毀掉,爲姑母您出氣,再將湛家死人的人頭骨都製成皮球,供姑母閒暇時打蹴鞠用;若您想換種皮料,就用湛家人的皮——”
“得了,真是噁心。”姎妱冷哼,“齷齪的人皮,想想就很噁心——宗錦,你的意思,就是說,這一切都只是你佈置的一個局,目的就是將計就計,引湛藍箏和湛思露上鉤,設計她二人鷸蚌相爭,你漁翁得利嗎?”
“姑母睿智。”宗錦奉承道,“小侄這樣做,一是爲一己之私心;二是爲給姑母出氣——要怪,就怪湛家真是不長眼,怎麼就衝撞姑母呢?”
“湛家衝撞我?哼!他們倒是沒那個膽子!”
“那姑母何以對湛家如此……”
“並非湛家,你們整個玄黃界都讓我厭惡!只要是他無涯的地盤,他無涯管的事,就都讓我不悅!”姎妱冷道,“萬年前那場大戰,就是無涯將原本站在我們這邊的神仙們給勸走,使得我們勢力大衰,這才失敗。我會被傷到根基,無法修煉不破金身,還被貶黜到這凡間無名山頭悽悽冷冷,一住就是萬年!這份羞辱和苦楚,說出來怕也尋不到知音……唉,無非就是成王敗寇!他無涯可真是那邊的頭號功臣了!”
宗錦恍然,“我還當姑母只痛恨湛家,那我們宗家……”
“什麼‘你們宗家’,分明是‘你的宗家’,宗家還有誰嗎?哦,差點忘了,你有女兒了,不過就是個小嬰孩,一捏就死,算不得真正的人。宗家就你一個光桿司令,我本也懶得尋宗家晦氣。只可惜你有個不要臉的娘,竟敢勾引我堂弟雍寂——”憂鬱一嘆,“弟弟就是那樣禁不住誘惑,可我又怎能怪他呢?還不是那些凡間女子,恬不知恥!湛青嶽和湛明菲都誘惑弟弟做了那事;湛明嬋也是不要臉地踏了兩條船,弄得無涯和弟弟都心猿意馬;最可惡的是宗堰!你們兩家,可真是讓我恨到骨子裡!”
宗錦默然不語,一抹殺機掠過。
姎妱低低道:“現在知道我爲什麼厭惡湛家了吧?無涯是湛家的頂頭上司——這,還並不足以讓我如此憤恨,說到底,還不就是湛家出了那樣一個掌門——湛、青、嶽!可真是不要臉!爲了恢復功力,先對着無涯寬衣,無涯那孬種滾了。這時候若換別個女子,總該知道廉恥,穿衣離開。她倒好,無涯跑了,也不嫌丟臉,竟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對我弟弟解起衣帶!結果他倆——”姎妱氣得發抖,彷彿那並不是幾十年前之事,而是正在她眼前上演的活色生香。
“姑母息怒。好在湛青嶽並沒像我母親那樣,帶出個小麻煩。”宗錦賠笑道,“倘若真有了小麻煩——哈哈,我還知道孝順姑母,一心一意毀掉湛家來讓姑母歡心;可那湛青嶽的獨子湛修慈,若是給姑母當了侄子,可真是糟糕。”
姎妱淡淡道:“湛修慈?你錯了,其實我對那湛修慈,還是很滿意。”
宗錦詫異,“難道他也和小侄一樣,身在曹營心在漢?”
“他?”姎妱冷笑,“不是。若以人心冷暖論之,你比他強上幾倍。至少你不許我傷害你的朋友,你的女人,還不讓我隨便說你那賤 人 娘。”
宗錦雙拳握了握,又鬆開,“您說的是。湛修慈確實冷漠——”
“無情。”姎妱道,“只是畢竟是他爲我報了仇,我有時候也會給他點面子——至少湛明嬋,湛藍箏,都能活着從西山離開。若不是湛明嬋那小 賤 人又讓我那弟弟心猿意馬……哼!”
“他爲您報仇?”
姎妱說:“他只是默許了湛青閣、湛修則等人,聯合宗家,咒殺湛青嶽而已。”
宗錦神色一震,“湛青嶽乃玄黃界一代傳奇,堪比臥薪嚐膽之越王勾踐!湛家也正是在她的帶領下,才從世外隱者變成玄黃霸主。當年她猝然而逝,人人都知其中必有詭計,多年後也證實是其妹湛青閣和其外甥湛修則聯合我宗家人施咒的結果……難道……還是另有玄機?”
姎妱笑得吐血,勉力穩住氣息,“當年的玄機太多了!試想湛青嶽怎會輕易送了性命?!那會兒她雖年逾古稀,但手腕心機和精力,比那些生龍活虎的後輩們更強!”
“到底是何玄機能讓姑母如此……”宗錦疑惑。姎妱嗤笑,“笨蛋到如此地步了嗎?那樣的湛青嶽,又怎會讓跟她鬥了幾十年都沒鬥過的笨蛋親戚給弄死呢?若是請個宗家人幫忙就能得逞,哼——宗家的實力也是不行,那個時候最不行。否則不會蠢到讓小 賤 人宗堰各個擊破還不自知!”
“姑母——”宗錦用討好到十萬分的口吻說着。
姎妱冷道:“你不必如此諂媚示好,我既已把話說到這地步,當然沒有隱瞞的必要。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爾虞我詐,刀光劍影的事。湛修慈那麼厲害的人,會不知道他二姨和表弟在背後的勾當嗎?你那賤 人 娘宗堰的一家子,也都不算傻子,會不清楚這事嗎?宗家是何時被滅族的?你那賤 人 娘到底有多少實力,可以直接滅了一族百口人?你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宗錦目光一凝,重又握緊十指,“難道……難道……”
本是帶着嘲弄與微笑的臉上,流露出極盡怪異的表情——尷尬、茫然、悲憤。
姎妱回頭看了他這表情,痛快地笑了,“湛修慈早就從宗堰她老子那裡得知宗家與湛青閣聯合的消息,他也知道咒殺的計劃。但他並沒有保護親孃,也沒提高防護級別,他可是當時湛家掌門警衛的負責人。哈哈!他眼看湛青嶽一點點死掉!他是故意的!他早就知道這是誰做的,但他順水推舟的默許了。他的如意算盤,是做掉親孃後,再找湛青閣一脈的麻煩,將對方一網打盡。可惜可惜,對方也不傻,提前把證據銷燬。湛修慈退而求其次,希望拿到宗家手裡的契約,可當時主謀此事的宗堰的祖父與伯父的野心也不小,雖說當年都受過湛青嶽的恩,但此一時彼一時,爲了利益,這倆一心想讓有實力的湛修慈下臺,讓湛修則那笨蛋上臺,這樣可以讓宗家更順利地回到原有的位置上來。
湛修慈和宗家談不攏,也察覺到宗家異動,就接受了宗堰她老子的好意,給了點厲害符咒,等於是間接幫着宗堰她老子做掉宗家大部分高手——宗錦,你不會真以爲你那賤 人 孃的本事比天大,可以殺那麼多宗家人吧?纔不是。當時除了宗家人,誰都不知宗堰的存在。宗堰太怪異,在自己家都沒有存在感,的確是個特例獨行的女子。當時沒有一個宗家人知道那不起眼、孤僻而嘴巴惡毒、一點家教都沒有的初中小女孩,會是如此歹毒。她老子螳螂捕蟬,她黃雀在後。總之,湛修慈對宗家人發來的求助,置若罔聞,等到宗家掌門和繼承人,也就是宗堰的祖父和伯父都死了,湛修慈拿着協議去找宗堰她老子分贓的時候——宗家銷聲匿跡了。如果說宗家和應齊兩家一戰後的銷聲匿跡,只是半隱退狀態,各家掌門還能時不時地掌握一點動向,那麼那次就是全方位的消失。宗錦,知道爲什麼嗎?”
宗錦面孔扭曲,“……我母親殺了直系親人。”
姎妱笑了,“就是如此!宗堰小 賤 人好能忍!她偷偷清除宗家外圍的人,慢慢等着她那惡毒老子去清除宗家實力強勁的人,待塵埃落定後,她再以逸待勞地幹掉她老子、老孃,她兄弟姐妹們。哈哈,宗堰好心機啊!宗錦,你真是沒法和你那賤 人 娘比!”
宗錦面無表情。
姎妱喘口氣,“其實你多年苦心孤詣的報復,根本沒有意義。宗家是讓自己人毀的,其中就有你的親孃;而你親孃生你,不過是爲了讓宗家還能有個香火,繼續和湛明嬋的後代糾纏罷了,她自己沒搞定湛明嬋,就對後代有了小指望。自己都指望不了,還老指望別人,哼,沒想到宗堰到頭來也不過是個俗人!宗錦,你仔細想想,出賣一切,背叛良知,捨棄幸福,到底是爲誰而戰呢?宗家是宗家人毀的;宗堰是主動追求湛明嬋,甘願丟下你,陪她下黃泉的;我弟弟?我告訴你,我和你之間,雍寂必然選我。我陪了他萬年,你只是個過客。之前你對我無禮,他沒有降罪,不過是因爲你還有利用價值——你這個玩具,還可以玩下去。一個玩具絆我一腳,弟弟雖然不悅,但也不會因此毀掉玩具。但若這個玩具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脅我——宗錦,你還是老實一點,否則我弟弟回來,我絕不給你講好話。”
說罷,她轉過頭去,捏了安神的法訣置於小腹前,緩緩吐納,半晌說:“爲我護法。”
宗錦望着姎妱的後腦,面沉若水的臉上,露出笑意。
“哎,姑母。”宗錦輕道,“您的罩門被不孝的侄子給破了啊。”
姎妱閉目道:“無妨。我的仙骨神魄還在,修養數十年,還是可以恢復一半法力,待我弟弟回來後,讓他助我一臂之力,進度會更快。”
“可您的罩門……”
姎妱嗤笑道:“罩門雖被你所破,可隱藏罩門的法術還留存經絡之中。待我修補好身子,自然會慢慢恢復……實在不行,讓我弟弟將那法術暫時度給我也好。他和無涯、女魃幾個,早已修成不破金身,留着那法術,也沒什麼意思了。”
“這還可以轉移吶。”宗錦打趣,擡起雙手,修長的手指變換多端。
姎妱依然閉目說:“當然可以。只是誰有那麼大本事,從我這裡把法術奪走呢?哼,也就是我現在虛弱到極致——”豁然睜開雙目,“你想做什麼?!”
銀白色法光暴漲,宗錦諂媚笑道:“堂姑母,您可坐穩了,侄兒這就要爲您——施法了。”
陽光收斂,白雲化黑,風起而雷鳴隱隱,當一切異常現象陡然降臨的時候,最清晰的莫過於那一聲瀕死慘叫,衝入雲霄……
醫院。
太平間外。
湛藍箏再一次來到了這個地方。她已經開始厭煩而恐懼了,短短半年內,她光臨這裡的次數太多太多——從爲卓非送行,到之後的小羅,莞爾,戴翔,到親叔叔湛明磊,到湛思晴,再到陸微暖。
現在,躺在裡面的,是自己的親妹妹湛歆愛。
她默默坐在長椅上,鳳曉白陪在身旁。
孫橋在太平間的門前久久佇立。
腳步聲急促。
鳳曉白勉強道:“……阿垚和月亮來了……丫頭也來了,還有……還有……”他半天也沒“還有”出個下文,湛藍箏撥開他握着自己的手掌,擡首望向匆匆趕來的一行人。
“父親,母親。”湛藍箏清晰地稱呼着,緩緩起身。
“小愛呢?!”齊音然劈頭便問,“小愛怎麼了?!我女兒呢,你把我女兒怎麼了?!”她拼命晃着湛藍箏,湛垚急忙分開她倆,一個勁朝鳳曉白遞眼色,希望他能先帶走湛藍箏,但是湛藍箏自己卻不走,她對齊音然說:“小愛被湛思露殺害了。”
齊音然的面孔驀然癡呆,湛藍箏繼續說:“我把小愛帶回來了,妹妹就在裡面。”
齊音然看向太平間,她盯了片刻,忽然衝了進去。湛明儒一直沒說話,木然得很,這會兒也只是步履不穩地走進去。湛藍箏目送父母去看望早已死去的妹妹,她渾身無力地坐下來,江宜月摟住她的雙肩,“湛藍……”不知該說什麼,她默默地抱着湛藍箏,一起坐在那裡,儼然化作兩尊石雕。
湛垚對鳳曉白說:“怎麼發生的?”
鳳曉白低聲說:“問孫橋吧。”
這時候,程澄小心地走到孫橋身邊,“怎麼發生的?”她重複着湛垚的話,孫橋卻只是站在一旁——原本是面對大門,但是他剛剛主動給湛明儒夫婦讓路了。
聽了程澄的問話,孫橋並未有反應,程澄也沉默下來——她的確很好奇,但是在這個被悲傷充斥了的空間裡,她領悟了安靜的仁慈和美德。
時間不知停擺了多久——太平間的門被猛地推開,重重打到了孫橋的額頭,一串鮮血流下,程澄掏出手帕,卻被孫橋輕輕撥開。
奔出來的自然是齊音然,她根本不去看孫橋,只一心衝到湛藍箏面前,粗暴地拉開了江宜月——江宜月在慣性作用下摔到地上,湛垚和鳳曉白都來不及去攔——
啪!
齊音然掄圓胳膊,給了湛藍箏一個耳光。
“伯母!您這是做什麼啊!”湛垚要去抓齊音然的手腕,齊音然卻以湛垚根本就沒想到的巨大力量推了他一個大跟頭,在鳳曉白出手的前一刻,她又是重重一巴掌搧到湛藍箏的臉上,爆發的是最悲憤的呼號,“兇手!兇手!!你這個兇手!!!你殺了你親妹妹,你殺了我的女兒,你殺了我的小愛啊!你這個萬惡的兇手啊——!”
髮髻散亂,她激烈地喊叫着,拽起湛藍箏的衣襟,又是一個耳光過去,湛藍箏的嘴角迸出刺目的鮮血,鳳曉白從她手裡奪過湛藍箏,卻讓湛藍箏自己給推開了,“不用。”她冷靜地說,嗓音沙啞。湛垚剛扶着江宜月起身,“伯母!”他痛心疾首,“你清醒些,小愛不是姐姐殺的!是湛思露!不是姐姐做的!姐姐和您一樣痛苦,她是小愛的姐姐,也是您的親女兒!求求您冷靜好不好!”
“是她,都是她做的孽!是她放走了湛思露!是她縱容了湛思露!是她害死了我的小愛!”齊音然失魂落魄的尖叫着,無比仇恨地盯着湛藍箏,低聲而惡毒道:“爲什麼你不勸回小愛?爲什麼你不讓她離開那裡?!爲什麼你在現場卻沒有保護好她?!爲什麼?!爲什麼你活着回來了,她卻死了?爲什麼死的不是你呢?!怎麼你沒死,小愛卻死了呢?爲什麼啊——!”
“請您住嘴。”冷冷說話的,是孫橋。
他一步上前,對齊音然道:“小愛是爲了保護我才死的。”
程澄看向他的目光赫然呆滯。
“湛思露的黑鐵箭是射向我的,小愛在最後一刻擋到了我身前。”孫橋平靜地說,“和您的大女兒無關。實際上,她一直在勸您的小女兒離開,並且叮囑您的小女兒照顧好自己,保命要緊。如果您要殺人泄憤,我就站在這裡,不還手。”
程澄本能想喊一聲“孫橋不要”,可一種詭異的道德感讓她緊緊閉了嘴,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去維護自己喜歡的人,而阻止一個痛失愛女的傷心母親。
齊音然愣愣地站在那裡,她沒有動手,孫橋卻被一個重拳擊倒在地。
出拳的是剛走出來的湛明儒。身爲男人,他要比妻子更加剋制而堅強,男人總喜歡把所有的情緒都深深埋下,但這並不能說,他們的情緒沒有女人那般洶涌而激烈。
湛明儒一聲不吭,他揪起孫橋,一拳一拳,不解恨地打着。孫橋也一聲不吭,雙手垂落,一記一記地挨着,真的是做到了一招都沒還。終於是湛垚剋制不住,“伯父……住手,住手吧……這也不是孫橋的錯……”小夥子有點哽咽,卻沒挪動腳步。
湛藍箏忽然攔到孫橋身前,湛明儒那即將揮落的重拳,生生停在她眼前。
大家都以爲湛藍箏會說什麼,她卻什麼也沒說。
似乎有什麼情緒,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讓聲音停滯。
程澄提心吊膽地看着湛明儒的鐵拳在湛藍箏面前抖了好久,終於是放下。
“明儒!”那一刻,齊音然撕心裂肺地喊着,投到丈夫懷裡,“她殺了小愛,是她殺了小愛!咱們的小愛,死得好慘,好快,好突然。早上還好好地和咱們問好,吃飯,談笑,那麼貼心,那麼乖巧啊!眨眼就和咱們永別——明儒,咱們的女兒還那麼小,那麼年輕,那麼無辜啊——”
湛明儒任妻子揉搓着他的衣襟,將那塊好料子給揉成抹布般。他輕道:“那你想如何呢……湛思露被押回去了,可玄黃界沒有死刑;姎妱是神女,宗錦和孫橋,都有她的絕對維護……要我們如何給小愛報仇呢?”
齊音然顫抖着,看向湛藍箏,仇恨未變,“是她——”指着湛藍箏,“都是她的錯!是她放過了湛思露和宗錦!是她莫名其妙非要去殺神女!是她招來了孫橋,毀了小愛的清白,最終要了小愛的命!而竟然,而竟然……她現在還護着孫橋!明儒,她就是害死小愛的罪魁禍首!”
湛明儒輕柔地拍着妻子的後背,安撫着,“好,好,她是罪魁,但我們怎麼報復她?音然,你告訴我該怎麼待她?殺了她嗎?!”
湛明儒的眼圈慢慢涌動着紅色,瞳孔一點點晶瑩起來,將走廊淒冷的光芒反射地更加明亮,明亮到無法再隱藏他所有的情緒,那些悲痛,那些憤恨和無奈。
“音然,無論是誰害死了小愛,我們都可以讓此人用性命償還……但唯獨……唯獨……”湛明儒緊緊摟着齊音然,“我們不能要她的命,她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和小愛一樣,都是咱倆生出來的……不能殺她,害她,不能,不能的……”
齊音然怔怔地,刺耳的哭聲炸起,“爲什麼啊——”嚎啕大哭,“爲什麼?!爲什麼當年要生了她這個不是東西的玩意啊!她任性,沒半點家教,不孝順,縱容別人羞辱咱們,還寬大地饒恕那惡人;她廢了衡兒,害得小愛沒了清白,最後還害死小愛!天——這是個人嗎?不是!她是魔鬼啊!可我還不能殺了這個魔鬼,誰讓她是我生的啊——甚至還得巴望着她能過得幸福啊——我怎麼就這麼慘啊——!”
她哭倒在湛明儒的懷裡,終於是暈過去。湛明儒抱起妻子,欲走的樣子——鳳曉白和江宜月連忙拉開湛藍箏,湛垚和程澄都扶着孫橋讓路,湛明儒抱着昏厥的妻子,一點點挪動着——突然他回過頭來,對湛藍箏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晚上到我書房來。”停了停,他虛弱地說,“湛家所有的人脈、檔案、機密……所有的賬本……一切的一切,那些掌門該有的,你一直想從我手裡徹底拿走的東西……我都給你,全給你。”
湛明儒抱着齊音然離開了這條走廊。
他們的影子消失在拐角。
過了好一會兒,輕輕的哭聲響起,逐漸加大。
不是湛藍箏,是程澄。
她蹲下來,誰也不看——包括孫橋,她都不去看一眼,她先是蹲下,然後跪下,她弓起後背,匍匐在地板上,額頭貼着冰冷的地板,終於是壓抑不住,放聲大哭。
不知道爲什麼哭。
只是覺得難受。
她本以爲自己和周圍的所有人,都該是如陽光般燦爛,並將這燦爛持續到永恆。
卻終於發現,一切早已無可挽回地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