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澄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重症監護室內的方丹霓和孫橋。方丹霓跪在病牀前,孫橋的身子輕輕俯下——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放到病人的胸前。
程澄扒着玻璃,小心翼翼地注視着病房內溫馨而悲傷的一幕——她不太認識這個病人了,因爲女病人又枯又瘦,好像一株縮水的豆芽菜。
依稀的印象,是這個女人年輕幾十歲的時候,衣着華美,富態的臉龐,顯得極有修養。她的丈夫,是媽媽的中學老同學。同一教室出來,如今一個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商人,一個是普通單位薪水微薄的職員。但是這並不阻礙,有錢男人,對酸澀初戀的彌補。
小程澄一直都知道:媽媽愛玩,媽媽愛唱歌,媽媽愛跳舞,媽媽總揹着爸爸,和富態阿姨的丈夫玩。媽媽的同學聚會很多,月月都聚會。爸爸老實,爸爸埋頭掙錢,爸爸老值夜班,爸爸什麼都不管。
然後有一天,這個富態阿姨,像個瘋子般,拉着美麗的小女兒,一併衝到自己家,她推倒媽媽,砸爛家裡所有的瓷器,電器,然後當着左鄰右舍的面,高聲痛罵着媽媽搶了她的老公,是人盡可夫的“小三”。
兒時的方丹霓,有着小公主的驕傲,她沒有像她那尖聲叫罵的母親一樣歇斯底里,也沒有像自己媽媽被嚇得哭泣。
小小的方丹霓,在骯髒謾罵中,昂起美麗的頭顱,高傲地走到自己面前——自己還穿着小睡衣,芝麻糊黏在眼角,嘴脣乾巴巴的,只抱着娃娃,縮在牀邊。
“你媽媽是賤人。”方丹霓坦然地告訴她,“我不會放過你的。”
時光流轉,如刀片翻動,割得心痛。
如今,方丹霓正靠向孫橋——時間,請你停止,讓他們永遠都無法接近。
程澄在祈禱中,眼睜睜看到他們終於依偎在病牀前,背影就宛若恩愛夫妻,陪伴着臨終的親人,送上兒女最後的愛。
程澄偷偷呼吸,生怕驚擾這份安詳。
方丹霓,祝賀你,你成功了。
小羅,卓,霍小可。凡是你能逮到的,窮追猛打,將他們搶走,不過是爲了讓我嚐嚐被丟棄的味道。
當時以爲,一場戀愛,就是全部。每一次我痛徹心扉,欲哭無淚。我發誓,恨你到永遠,卻力不從心。因爲我害怕,萬一惹急你,你會揭發我的家醜。讓同學們對我指指點點,像鄰居家的小孩子那樣,嘲笑我媽媽是個妓女。
那是個愛惜臉面而恐懼孤獨的時代,我屈從了你刻意的報復。
後來,我進入高職,又在社會實踐中,偶遇戴翔。
而你,已經在相隔甚遠的重點大學安心念書,聽說你很風光,聽說你是校花,聽說很多人追你,你挑到眼花。
所以,我放心地和他交往,平靜的愛情,讓我深信終於擺脫了你的夢魘。但從未想過,命運總是喜歡和我開玩笑,多年交好的容采薇會橫着出來,給我一個刺激。
但是孫橋,已經來到了。
那天我哭倒在湛藍家門口,一次,兩次,三次,他最終把門打開,讓我進去的時候……
程澄垂下頭,不願意再看了,方丹霓和孫橋的距離,竟然能如此近。
我用了多長時間呢?
適應他的傲慢與狠絕,也適應有他在身旁的那份安心——裙襬裡,他的那條石膏腿;駕校裡,被他生生拖回到正常路線的車子;路邊的吻,蜃樓前那一聲“跑”……
病人大概在微笑,方丹霓湊近了些,握住病人的手,肩膀顫抖。孫橋的手,便主動搭在方丹霓的肩上。
孫橋,我偷偷地以爲,我們有的纔是最多的,這是我對愛情全部的自信。
如今,成就的還是你們的果。
程澄看着手心,上面都是淚。
咔——
似乎鏈條,拖過地面的聲響。
程澄擦擦眼睛,本能地回頭。
一條黑影,自牆角閃過。
她微怔。
這裡的走廊,總是那樣安靜,陽光不會進來,留下廊燈的冷白。
剛擦過的地面,泛着死人骨般的光亮。可以把地磚當鏡子看,看到的,是慘白而拉扭的面容。似乎這些地磚都吸飽陰寒之氣,將一切生人,都給照得骨瘦如柴。
咔——咔——咔——
程澄抖了抖,她沒聽錯。確實有一種鐵鏈拖過地磚的聲音,在四周響起,而且越走越近。
再次環視四周。
偏偏空無一人。
咔,咔,咔——
走廊的燈,刺啦響着,在明暗交替的空間內,兩種不祥的聲響交織到一起,扣住了程澄。
那鐵鏈拖過地面的聲響,無可阻擋的,已近在耳旁。
程澄經歷得太多了,她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那些東西。
湛藍不在這裡,而我要適應沒有孫橋的生活。
她恐懼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因爲正有一股陰冷的風,平地而起,好像腳下踩了個冷氣機般,呼呼向上颳着。
胸口逐漸多了一層壓力,浸透了溼寒,緩緩地靠近。
似乎是一個人。一個無形無影,散發着冰冷氣息的人,正站在面前,用不知什麼顏色的眸子,審視。
這種想像,讓程澄驚恐地睜大了眼。
“有人嗎?”她小小聲地說,大着膽子伸出手,輕輕一撈——
瞬間,似乎看到一個黑衣人,右手長劍,左手鐵鏈,自眼前虛虛一晃,沒入到監護室的門縫中。
她的手,撲了個空。
風?
程澄想。
眼花?
她又想。
腿腳冰涼而發軟,程澄扶着玻璃,調整呼吸,她剛想是不是因爲失戀而過度悲傷,是不是因爲裡面有一個臨終病人而容易給人以恐怖的暗示……
她便看到監護室內的心電監護儀,已拉成直線。
那個女人的手,永久垂落下來。
程澄心中,五味雜陳。
方丹霓伏在白色的被單上哭泣,軟弱到彷彿面對世界末日。
孫橋,直起身子。
程澄只是盯着那個女人的手。
她死了,媽媽。
程澄想,我該告訴媽媽嗎?
沒必要了。這個被丈夫背叛的女人,在歇斯底里後,就精神不穩定地被送到精神病院了。那個時候,她就形同死去。
方丹霓有理由遷怒於我。
我要奉上我的愛情嗎?
或許不用奉上了,如果他們都做出選擇。那麼我應該痛快地離開,就當從未來過。
程澄低下頭,貼着牆壁,沿着走廊,緩緩地走向外面的世界。
她努力地想:一切都是陽光燦爛。
太過哀怨,沒有回頭。
所以她不知道,孫橋早已從監護室內出來,就站在門邊,靜靜地看她的背影,逐漸變矮,變細,最後,縮小成一個點。
難得我想有一句解釋,你卻嚇跑了。
白癡。
孫橋想。
“我要和鳳曉白結婚!”湛藍箏站在書桌前,宣佈。
“你想都不要想!”湛明儒決絕地說。
“我和他同居了!”
“那你立刻就跟我搬出來。房子白送他,你給我老老實實住在主宅不許再亂跑!”
“憑什麼?”
“憑我是你的父親!”
“我是湛家掌門,湛家所有人的婚事,我都可以做主!”
“你是我的女兒,你的終生大事,必須尊重我的意見!”
“我尊重你的意見,不代表無條件贊同!”
“對於我而言,不贊同,就是不尊重!”
“你連我的婚事都要操控嗎?!”湛藍箏憤怒道,“我把掌門的實權毫無保留地給了你,換來的就是最無知的吃喝玩樂?!作爲一個人,除了吃喝玩樂,沒別的意義了嗎?!”
“你還要什麼意義?!”湛明儒只會比女兒更憤怒,“我真是太寵你了!自己去算算,今天那一桌席面,你花了我多少錢?!從我這裡伸手要錢的時候,我表示過不滿嗎?!”
“哈!” 湛藍箏嘲笑道,“你的錢還是湛家的錢?湛家的錢,應該由誰掌握?明明是你花了我的錢!把我的錢還給我!”
湛明儒抄起藤條,湛藍箏把袖筒給撩開,露出一胳膊的紅痕。
“就照着這個打!這輩子最重要的自由都不能擁有,不如現在就死了算!”
“你別老拿死來威脅我!”湛明儒丟開藤條,“我明確告訴你,鳳曉白,甭想進咱們湛家的大門!如果你非要和他在一起,就把法杖交出來!沒有你,湛家照樣是湛家!”
湛藍箏猛地瞪大眼睛,渾身抖起來,“啊哈!真相了!老爸,你終於露出猙獰面孔了!你就是看我不順眼,要廢了我對吧?!你就是不服姑母當年的決定,想自立爲王!”
“胡說八道!”湛明儒勃然大怒。
“我看你就是想廢了湛家傳女的規矩!你想自己當掌門對吧?!你原先一定很不服姑母,所以現在也不服我!”湛藍箏篤定道。
“無法無天!”湛明儒森冷道,“別以爲我廢不了你!”
“我犯什麼錯誤了?你憑什麼廢我啊?”湛藍箏理直氣壯道。
“那個開始和齊家搶生意的天外居,是不是你開的?!”
“證據吶?”
“雪人部落的首領告到我這裡來,說你的朋友殺了好幾個未傷害人類的雪人!”
“那讓雪人撕了我朋友去,找我幹什麼?我什麼時候變成朋友的監護人了?”
“還敢嘴硬!”湛明儒斥道,“錢亭盛的事情,你爺爺替你說話,族裡就不追究了。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自斷人脈,即便無心,也是罪過一條,視同瀆職!嚴重者完全可以引咎下臺!”
“自作孽不可活,錢亭盛自己身子不正,讓別人告發,學術界清理門戶,關玄黃界什麼事兒,關湛家和我什麼事兒?!”
“我看你就是存心幫着你那個導師蕭婷,和我作對!我告訴你,一開學,我就把你那個導師給攆走!”
“你要是敢,我就退學,立刻回家全面行使掌門職責!”湛藍箏強硬道。
湛明儒臉色倏地陰暗,似是什麼疑惑已得到了證實,他冷笑道:“我真懷疑你和你那導師,背後有什麼秘密!”
“證據呢?”湛藍箏繼續反駁。
“湛藍箏,你是不是真的想和家裡作對?”湛明儒危險地輕聲說。
湛藍箏道:“我要和鳳曉白結婚。”
“不行。”
“那我就和你作對。”
湛明儒對着女兒,揮起鞭子——門板輕響三下,自動打開。
“湛藍?你缺課一個月了。”
無涯上仙,款款走入,葉子香的味道,瞬間瀰漫開來,壓住了一切噴薄的怒火。
湛藍箏傲慢地哼了一聲,湛明儒放下鞭子。
“這是做什麼呢?”無涯微微一笑道,“湛先生,我的囑咐對於您而言,似乎就是穿堂風。”
“無涯上仙,有些事情,您是否應該保持一貫的中立呢?”湛明儒冷笑着提醒道,“譬如玄黃界內部,湛家內部的事情?”
“我當然會維持我的原則。”無涯堅定地說,“但是作爲師父,我不能再忍受我的弟子無故缺席了。湛先生,您家的掌門,已經連着一個月不上課了。今天我決定利用長假,把她帶過去,好好補課。您看如何?”
湛明儒冷冷道:“上仙都決定了,問我,還有用嗎?”
於是這一天的晚上,鳳曉白捷足先登地將車子停在了無涯上仙居所的街道邊,湛藍箏剛一出來,就被他保護性地給弄上了車。
“我不讓你回那個家了!”他斬釘截鐵道。
湛藍箏卻在抱怨道:“黑烏鴉瘋了。他要我在一個月之內掌握兩門最高深的玄黃術法,我XXXXX的!我一個月前就全告訴他了,他當時幹什麼呢?這會兒想起來給我加碼補課了!”
“湛藍!”鳳曉白忍不住道,“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要……”
“我知道。”湛藍箏柔和地說,“我親愛的君子白,你冷靜點好嗎?聽我的,全都聽我的。”
“你現在做的一切,就是讓自己被動挨打!”
“傻子。”湛藍箏冷道,“不捱打,三方怎麼得意忘形?”
鳳曉白輕怔,“三方?”
湛藍箏湊過去,親了親鳳曉白的臉蛋,“我的君子白,你也不是傻子。可不可以安靜一陣子呢?”
鳳曉白沉默一會兒,“我只是希望陪你分擔。”
“我沒有排斥你。”湛藍箏抱着鳳曉白的脖子,鳳曉白嘆道:“可是自從你妹妹挑撥離間……對不起,但我覺得她就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湛藍箏冷笑,“別理她,有她受罪的時候,而且絕對不是我讓她受罪。”
“湛藍,我總覺得你不信任我。我真的有那麼遜色嗎?”
湛藍箏微笑,“因爲我,你就遜色了。但是我卻如此高興這種遜色。或許有一天,我寧可崩掉全盤,但也不要你的離開。”
鳳曉白彷彿一個行走于山重水復,終於望見一絲柳暗花明的旅人般,再控制不住地摟緊湛藍箏。
透過車窗,他看到傍晚的天——一層層,厚重的霾,不起,不落,不散,不化作冰霜雨水,只是凝在半空,似是觀望。
“湛藍,你的這個‘或許’,真的能永久嗎?”
他在心裡,悄悄地想。
爲什麼那玉匣子開啓後,你就變了呢?
湛藍箏出席完方丹霓母親的葬禮後,陪着她在陵園裡走了會兒。
方丹霓的胳膊上纏着黑箍,幾天不見,她憔悴得讓人認不出。
“好好照顧自己。”湛藍箏也不忍多說別的,她感覺方丹霓的周身,瀰漫着一股悲觀,濃重到正午的陽光都照射不透。
“謝謝。” 方丹霓有些茫然地說,“忽然……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勇氣和力量,去面對這樣的日子……媽媽瘋得人事不知,可畢竟還能蹦能跳,哪怕是插上了呼吸機,病重的時候……哪怕是醫生告訴我,她最後期限的時候,哪怕離那個期限……只剩下一天,一個小時,哪怕瞬間……她也是個存在的活人……”
方丹霓無聲地落淚,湛藍箏站在她面前。
風蕭,草木瑟。大地肅殺。
雪粒子,噼啪地打了下來,落到方丹霓的不再染色的散發中,停不住地滑落大地。
“節哀。”湛藍箏說。
“還能如何……”方丹霓卻失魂落魄,“從此以後,我真的是孤單單一個人了……沒有了希望和目的……”
“你……還有孫橋。”
方丹霓說:“他應該會和我離婚。那本來就做不得數。”
“畢竟他現在還幫你處理了後事。”
“同病相憐罷了。”方丹霓苦笑,“其實,我真的寧願就這樣下去。”
湛藍箏並不打算和她多談這件事情,只問道:“你倆暫時還那麼過?”
“大概吧。”方丹霓說,“你一定會罵我的,我渴望留住他。”
“這不是我能干涉的了。” 湛藍箏說,“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得到平靜。”
“平靜?”方丹霓苦笑,“沒了媽媽,沒有了希望,沒有了動力……我不知道今後的路,是什麼樣子的。”
湛藍箏嘆了一下,她取出一隻紫色的綾羅小袋,“丹霓,我不希望你這麼做,但是你的情況實在讓人不安。好吧,如果你真的那麼想念你的母親……”
方丹霓的眼睛開始發亮,“湛藍!”她有點激動地喊了一聲。
“……那麼就把這個帶在身上吧。如果你母親還沒那麼快就輪迴的話,應該能有機會……再回來見一次吧。”湛藍箏也很猶豫地說,“我不敢保證。和黃泉搶人的事情,我也不敢多做。你試試吧。一個月後無效,就可以放棄了。不過要小心些,儘量別在晚上帶着出來。因爲這個東西容易招惹引魂使者們的注意,而最近,一場大規模清剿活動,正在進行中。”
方丹霓接過那口袋,毫不猶豫地,放入衣兜。
湛藍箏默默無語地看着那個紫色袋子。
那不是一般的口袋,當自己交給方丹霓的時候,它可能——當然,僅僅是可能,把事情帶入那個方向。
多少個念頭,自她腦中,一閃而過——
孫橋留在那邊,恐怕沒什麼太大用處了。而他這個人,生性桀驁,不是那麼好控制的……
雍寂已經回來了,孫橋三魂七魄不全的狀態,還能持續多久?
我有多少籌碼能控制住孫橋?
而我這裡,又該需要人手了。
鍾錦會看到這個口袋,他自然明白這東西的作用,但一時半會,或許不會想到那裡去,除非有明確的暗示……他會做的,他必須得做。只有他這麼想,這麼做,孫橋才能……
而丁小剪,下個月就要離開了,一旦她走了,那麼東窗事發,自然就沒有任何意義……
湛垚在裙襬工作,丁小剪的貨,存了一部分在那裡……
要趕在丁小剪離開之前,第一塊骨牌,必須推倒,一定要推倒……
既然如此,那麼不如……
三天後,湛藍箏被蕭婷給召喚了過去——導師隨叫,學生隨到。課題比較重,寒假也要加班。這一點,湛藍箏早有心理準備。待師兄師姐們都領了工作走人後,獨留她一個下來。
“老師。”湛藍箏輕聲說,“我有個想法。”
“嗯?”蕭婷頭也不擡,只顧着看論文。
“老師。我看一個人很不痛快,我希望能把那個人,給幹掉。”湛藍箏伏在蕭婷耳
作者有話要說:湛藍箏的腦子,已經讓我感到費力了啊……
小丫頭想得太複雜,俺也呼喚輕鬆,但騎虎難下了啊……
今日俺出去遊玩,所以先用存稿箱功能了哦。嘻嘻。
猜猜湛藍箏,要幹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