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湛家所有賬戶的記錄簿,這是每個族人的詳細資料——”
夜間,湛明儒麻利地將整理好的文件,用檔案袋子裝好,一一拿出,放到書桌上,平靜地對湛藍箏說——她的雙頰紅腫,嘴角還泛起一點青黑。
“這本電話簿,記載了各關鍵部門最直接的聯繫方式;這一本是各家掌門和德高望重者的電話號碼;這個本子是學界的,那個是警界的;還有這一本里收錄的是商界人士的聯絡方法……”湛明儒只是低着頭,將本子和袋子都分類放好,低沉地交待着各類事項。
終於他收拾完了,放到早先準備好的紙箱裡,合上來,粘了膠帶,毫不留戀地朝着湛藍箏一推,“掌門全都拿去吧,我沒有一丁點保留。別忘記鎖到保險櫃裡。雖然算不得什麼機密,但總是掌門才能隨意掌握的,就不好讓別人知道。另外,我會親自通知所有和湛家有來往的人,以後代表湛家說話的將是你,也只有你,再無旁人。”
湛藍箏接過這紙箱,無意識地摩挲着,欲語,卻又抿了脣。
這對父女在安靜的書房裡站了許久,誰都沒有正視誰。
“太晚了。掌門休息吧。”最終是湛明儒先開了口,他冷靜地望着一旁的書櫃,“我還要去陪伴我的妻子,痛失愛女,她實在是太悲痛了,身體異常虛弱……接下來的幾天裡,我還要操辦我女兒的喪事,恐怕一些引薦工作,就無法勝任了。”
湛藍箏開口道:“引薦工作就不必了,我可以處理好。但是對殺害小愛的兇手的處置工作,還需要父親您的參與。”
湛明儒淡淡說:“會有什麼‘處置’嗎?”
湛藍箏道:“湛思露弒祖、害叔、逼母、殺手足,意欲顛覆湛家,謀逆掌門,已是罪大惡極。現在證據確鑿,我自然沒必要袒護她。”
湛明儒卻只虛弱說:“是是,重點是你‘沒必要袒護她’,這是重點,對,這是最大的重點……”他自言自語地,茫然搖着頭,很久。
“今後,家族一切的內外事務,掌門請隨意處置吧,我不敢幹涉了,干涉的後果太慘痛,我和我妻子都老了,無力去承擔新一次的後果。我們辛苦了大半輩子,到頭來,兒子跑了,女兒沒了,如今孤苦伶仃,只想在後宅找片安靜的地方,討口飯吃,與世無爭地度過後半生……”他長長嘆息着,緊繃數十年的麪皮鬆懈下來,溝壑深深。
“您事務繁忙,這就請回吧……以後,湛家的所有,都是您的了。”
湛明儒背過了身子,去拉那掛繡了暗紋的窗簾,他強健的手臂無力地擡着,每拉一下,似乎都費盡力氣。
湛藍箏又是欲言而止。她默默看了湛明儒一眼,抱起紙盒走到門口,回身關門的時候,她藉着書房檯燈的黯淡光芒,再次打量自己的父親——霎那間,感覺到流光的無情與世事的滄桑。如果說湛虛衡的自廢與離開,讓湛明儒大受打擊而意欲積蓄力量,最後一擊以謀取翻盤的勝利,那麼如今,湛歆愛的死,便猶如釜底抽薪,剎那絕了所有氣息。
短短几個小時內,向來剛硬果斷的湛明儒已身心俱疲,明眼人不難看出,他在迅速衰老着。湛藍箏本以爲按着父親的性子,對妹妹的遇害,定然會暴跳如雷,會破口大罵,會衝到禁室將湛思露揪出來,千刀萬剮,挫骨揚灰,誰也攔不得。她甚至想好了該如何阻攔,讓誰去阻攔——畢竟湛思露要死,也不能這麼死。
精心設計好的一切,卻都沒必要使用,看不到自己期待的後果,這無疑是一種失落。除此外,還有因爲心知肚明而油然升起的淒冷。一股股不該有的恐懼與絕望,留戀和無奈涌動着,她竭盡全力將這些多餘的情感都給壓下去,只是安靜地扶着門,看着湛明儒。
她遲遲沒有關門,而窗簾早已拉好,但湛明儒也沒有轉身,只是背對着房門,面對着窗戶,去凝望窗簾上那些迴轉不清的暗紋。
湛藍箏想說什麼,但是想說的話,已化作深而輕的嘆息。
她退出房間,關上了門。手指拉着溫熱的銅黃門把手,慢慢地拉着房門——她睜大眼去看,去看那逐漸變窄的父親;看那如小溪般的瘦弱溫暖光線終成“一線天”——那一道明亮將她那張籠罩在走廊陰暗中的臉蛋,分割成兩半,明暗交融的地方,如火苗子般不安地跳躍、晃動。
她的神情就此輾轉在明暗與虛實之間,恍恍惚惚,變化不定。
門被合攏的最後剎那,湛藍箏很小聲,很小聲地念道:“爸爸。”
咔……
門被她輕輕關上了。
鬆開門把手,湛藍箏沒有立即離開。她佇立在原地,小心地盯着木門上深刻的紋理,估算着曾流經這裡的歲月;紙箱子被抱在手上,她沉默而細心地去體會這份拼命得來的沉重。
退後幾步,她轉過身,走開了。
拖着緩慢的步子,繞過一條走廊,她看到宗錦正站在自己的書房外。
應酬的笑容竟如此自然地切換上來,“宗掌門。這麼晚有事麼?”
“湛掌門,令妹的事情,我深感抱歉,還請掌門節哀。”宗錦鞠躬,臂上竟繫了黑巾。他見湛藍箏瞥眼,輕聲說,“爲家姑服喪。當然,也算是爲我那紅顏天妒的小姨子聊表心意。”
湛藍箏冷眼望他。宗錦俯身在她耳畔,“姎妱神逝了。湛掌門,你我的配合非常默契,大獲全勝啊,值得慶賀一下。”
“您已經告訴我了。”
“但是有的事,我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好好地、心平氣和地和您商榷。”宗錦的語氣中沒有半死哀傷,只是邪魅的笑。
“您直說。”湛藍箏無畏道。
“家姑有一門法術非常實用,是專門用來掩藏罩門的——這個湛掌門自然知道。而今她已神逝,爲她送終的不巧是在下。在下深以爲家姑雖無不破金身,但一身法力若白白流失,未免可惜——”語調轉冷,而自信的笑意滿滿。
湛藍箏敏銳道:“姎妱的法力,你繼承了?”
“一部分。”宗錦謙虛道,“不瞞湛掌門,作爲半個凡人,我也是有罩門的,而且比家姑的罩門更加脆弱。呵呵,幸好我出手的時候不算太重,得以從家姑體內找回到份法力,轉移到自己身上——呵呵,保守估計,我現在對付您,是綽綽有餘了。”
湛藍箏微笑,眸內佈滿了寒冰,“是嗎?那可要恭喜您了。”
“我現在若是想殺您,會更加容易。即便殺不動您,也可以隨便拿一個湛家人開刀。”宗錦風輕雲淡。
“可您爲什麼這樣做呢?”湛藍箏淡淡回問。
“如果您肯履行婚約,我當然沒理由那樣做啊。”宗錦無辜地攤開手,“姎妱已神逝,封印也重新架設,城市危機基本解除,你的目的達到了,而你我也都成爲繼湛明嬋和宗堰後,拯救天下的新功臣。如此功德,用一場盛大的婚宴來慶祝,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湛藍箏仰頭看他,“不用擔心,我從未想過逃婚。”
宗錦淡然一笑,他一面盯着湛藍箏的瞳孔,一面慢慢從衣襟後掏出一隻絲絨匣子,打開來,裡面果然放了一枚鑽戒。
他捉起湛藍箏的手——對方輕輕抽回去,“咱們玄黃界用的不是這套規矩。”
“換個新鮮的。”宗錦建議。
“那麼也把戒指換個新鮮。”湛藍箏說,“換成宗家法戒如何?”
宗錦只笑而不語。
“我們已經訂婚了,目前就不需要這個了。”湛藍箏試圖推開戒指。
“補送。”宗錦坦然地拉起湛藍箏的手,斯文而堅定地掰開她緊握的手指,要去套上鑽戒——江宜月剛剛跑上二樓,她沒注意到宗錦,只叫了聲“湛藍”,就驀然止住了話頭,扶穩欄杆。
“抱歉。”她看到宗錦手裡的戒指和此刻二人的姿態,立刻喃喃道,“打擾了……”
“月亮別走。”湛藍箏趁着宗錦閃神,一把推開他,“幫我把這箱子東西搬到書房,好沉。”回頭看了宗錦一眼,不用她多說,宗錦冷笑一下,收了戒指,徑自離開。江宜月表情複雜地將紙箱子放到湛藍箏的書桌上,“湛藍,宗錦他……他要對你如何?”
“逼婚。”湛藍箏淡淡道。
“……你不會答應的……吧?”
“他吸收了姎妱的力量,實力更加強勁。我如果不答應,一家人包括你們都有生命危險。”湛藍箏說,“我本來就和他有婚約,都訂婚了,怎能退婚呢?”
“那曉白呢?!”江宜月有些激動。
“這件事情我們早就談過了!”湛藍箏跟着提了聲,“現在不要用這些來煩我好嗎?月亮拜託你了。”
江宜月降下聲音,“可是你根本就不想和他在一起,這簡直就是……太過分了!”
“我沒有辦法,他現在強過我。”
湛藍箏冷冷地說,她踱着步子離開書桌,繞過書架,走到窗邊——窗簾未合,玻璃外是森森樹影。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月亮……來。”
握着法杖,催動力量,慢慢地,在湛藍箏的周圍騰起一股綠光,籠罩開來。
“湛藍?”江宜月走到她身旁,不解。
湛藍箏說:“我會害你嗎?隔音的結界,我這屋子有小蟲。”
“竊聽器?”
“嗯。”
“誰做的?”
湛藍箏似笑非笑,“除了丁小剪,還有誰這般能耐?”
江宜月立刻又氣憤上,“受不了!丁小剪她簡直就是——”
湛藍箏將食指放到脣前,江宜月勉強平靜下來。
“莞爾逝世後,她偷偷安上來的,就在桌沿下。其實她也並非是針對我,只是想確定一下到底誰是殺害莞爾的兇手。”湛藍箏疲憊道,“搞得我每次提到有關這方面事情的時候,都不得不把人請到窗邊,還要架開結界。”
江宜月微微一愣,“你是要和我說赫莞爾的事?”
“小小宗很可愛吧?聽說最近睡得更踏實了?不再夜啼?”湛藍箏天外來了一筆。
“啊……那孩子很乖……”江宜月點頭,又黯然,“只是她實在有點燙手……你真打算給她當……後母?”
“你忘了嗎?小小宗是莞爾的骨肉。莞爾去世前,將她託付給我,而不是宗錦。我要對得起莞爾的囑託。”湛藍箏堅定道。
“我明白……可是……”江宜月無奈着,“可是……她畢竟是……一個宗家人。你和宗錦,你們之間……勢同水火。”
湛藍箏苦笑,“你也看出來這個趨勢了?”
“這是必然的。我和你在一起那麼久,還能不瞭解你嗎?”江宜月也苦笑,“你怎麼會嫁給他?笑話。你愛的是曉白。”
“我祖父曾經罵過一個神仙,說愛情只是個冷笑話。”湛藍箏卻不感到好笑,“而現實不幸地證實了我祖父的話,那個神仙和凡間女子的愛情,的確成了個冰冷而無情的大笑話。”
“湛藍……”
“所以我覺得你和阿垚在一起很好,很好。不要深究有沒有愛情,其實我知道你還是念着宗錦。”
歷經幾個月的波折,江宜月比以前要沉穩的多,“可沒有人能和他共度一生。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想把一輩子丟出去。”
“是啊。所以你還是向現實低頭了。”湛藍箏和顏悅色地說,“找一個愛你的,可以成全一段——你所希冀的婚姻與生活的男人。我弟弟很好,你未來的婆婆也不是壞人,當然她討厭我,但是她很滿意你的無辜和單純,尤其是你那份無慾無求的淡然和對親友專心致志的守護。”
江宜月面紅,“別誇我了。湛藍,你不用提醒我,我也不想說服你,我向來尊重你的決定。一個人要去做什麼事,必然有非那麼去做的緣由,旁人是攔不住的。縱使事後悔恨,也是成長中避免不得的一節。”
“是,是……但我清醒得很……月亮,你看那皎皎明月,終於衝開浮雲再現世間了。看,流光若水,清輝擦亮沉寂的大地,在黑夜中也依然有一道希望……所以說,月亮,我真的不想放棄,也不願後悔,我現在很清醒。但是我很無奈。”
江宜月小心地呼吸,心臟如擂鼓般猛烈跳動,她有些虛弱,想轉身逃出去,但是友情的力量讓她腳底生根。
湛藍箏握住窗簾,面無表情地望着如水的黑暗,過了好一會兒,“月亮,”她向後伸着手,握住江宜月的手腕,卻並未回頭,只是繼續凝望着黑暗,彷彿已與無邊黑夜,融爲一體。
“爲了日後不會悔恨,幫我個忙吧,求你。”
深夜探監,總是件悲慼的事。
聽那暗夜中,鐵索咯吱的聲響,嗅着鮮血和鐵鏽的氣味,置身在潮溼與昏暗中,品嚐窒息的恐懼,再去體味身陷囹圄的悲涼。
一點光明亮起。
湛藍箏持着提燈,輕快走下禁室的臺階。湛思露已如她所料想的那樣,聽到動靜,便坐到牀邊,撥弄了一下頭簾,帶動着手腕上那副特製的沉重法銬,喀拉響個不停。她在這特殊的伴奏下,若無其事地將自己整理乾淨,這才正式地向湛藍箏端莊微笑——三道破相的疤痕,匍匐地迎 客,如此坦然。
“表姐。我就猜到你是等不及了的。”
湛藍箏放下提燈,鐵門在她身後關閉,留下一串金屬撞擊所特有的嗡鳴聲,在昏暗的室內更顯蒼冷。
“我不是來殺你的。我答應過姑母,手上不染血。”湛藍箏沉靜道。
湛思露笑說:“可是你的手,早就鮮血淋漓了。”
她拖着法銬,擡起手指,一根根放下,數着,“容采薇,宗錦所殺,卻是你丟出去當替身的;卓非,自己湊熱鬧,把命丟在我豢養的網鬼手裡,下達命令的是孫橋,做出刀他行爲的是蕭婷,可他的確是陣亡在你反擊我的網鬼計劃中;羅敬開與赫莞爾,是我害的沒錯,但卻死在你的車裡,你陰錯陽差的種種決定,讓他們糊里糊塗地當了替死鬼;戴翔是岑嬌娜推下去的,可他落得那種境地,你有臉去撇清關係嗎?湛虛衡爲了岑嬌娜而心甘情願的自廢,確實是我泄露了岑嬌娜的動態,是我擊昏了看守的傀儡,促成湛虛衡去刑房自廢,可是你真敢說岑嬌娜的事,除了移民之外,再無別的退路嗎?而湛思晴又是誰刻意縱容我去殺的?你就在隔壁,早來一點,不是問題。還有湛歆愛,捫心自問,你不希望她死翹嗎?你不希望別人幫着你讓她死翹嗎?包括湛修慈的昏迷以及湛明磊、陸微暖的死,還有我母親的腦死亡,這一切的後果,哪個不是對你有利的?而今回首,這一步步看似偶然,其實都在表姐您必然的宏觀把握下,最後您如願以償了。恭喜。”
她一氣說完,並不粗重喘息,反倒輕輕一籲,由衷讚道,“表姐,您纔是高手。真正的宮鬥高手。殺人不見血,不髒手,不污名聲,不費力,不會提心吊膽,不用內疚自責,輕輕鬆鬆就夙願得償了。再次恭喜啊。”
湛藍箏聽她說完這一席話,並不辯護,只問她,“別的不多說。爲什麼利用你的母親?爲什麼殺自己的親叔叔和親姐姐?爲什麼意圖謀害你的親外公?”
“爲什麼?您今天就是來夜審嗎?難道不該公開審訊我嗎?目前爲止,我還是湛家主脈的族人。審問我,該按着湛家規矩走。”湛思露冷道。
“西山裡,你自己鄙視了湛修慈的姓和湛明嫣給你的名,而今又要撿起嗎?湛思露,你記得,你是湛家人,是因爲你是湛修慈的外孫女,湛明嫣的女兒。”
“你是要藉此告訴我,我縱使能成功,也是託了湛修慈和湛明嫣的福?”湛思露嘲諷地笑笑,“所以你懂得感恩,留着湛修慈的命,留着湛明儒和齊音然的命。其實表姐,想想看,衡哥自廢而遠走,小愛也死了,您讓湛明儒夫婦徹底絕望了吧?那我要第三次恭喜您,最不好搬動的石頭,也自動離開您的大路了。然後我要建議,殺了他們吧。現在讓他們活着,沒有威風地躲在小屋子裡,整日癡癡憑弔,簡直是凌遲般的折磨。如果你真的孝順他們,要麼讓你弟弟恢復功力,讓你妹妹復活;要麼就親手殺了他們,我想,此時此刻,他們甘願把性命結束於你手。之後,唯我獨尊,你是湛家毋庸置疑的第一人,整個玄黃界,也無人可擋。”
湛藍箏想起湛明儒在短短几個小時內的轉變,想起齊音然醒來後的狀若癡呆,心中愀然,“湛思露,我不是你想的那樣。而今的一切只是個敲門磚,當我進門後,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那染血的磚頭丟掉!”
湛思露微笑,“從良後把賣身契一燒,搖身就能蓋牌坊了嗎?”
湛藍箏冷然不語,湛思露低低地笑,“發生過的事情,也許會被遺忘,但永遠不會被抹殺。敲門磚什麼的,不過是個藉口。你可以許諾上臺後將把陽光引入湛家,引入到玄黃界,開創一個公平、公正、公開的嶄新未來。我也相信你會這樣做,爲了人心,爲了穩定,爲了功德和名垂青史,爲了你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真善美的渴望。你肯定會成爲新時代的唐太宗,不光彩的上臺,卻能光彩的留名。但是你永遠不能否認,那樣一段齷齪而不堪的歷史正存在着,是你人生抹不去的污點。騙天下人,繞不過自己的心。”
湛藍箏不怒反笑,“這話,我也可以還給你。別忘了,你最後是如何敗在非玄黃人的孫橋手裡。區區一顆迷魂珠,就讓你心虛而分神了。難道你繞得過自己的心嗎?”
“我能,可你不能。”湛思露支起額頭,略微傷感道,“因爲我將坦然面對自己的罪孽,而你卻必定會粉飾自己。我理解你,這是你必須做的。換了任何人,都要面對新的未來嘛。”
湛藍箏長嘆,湛思露狡黠道:“我說對了麼?表姐?”
可是湛藍箏並不言語,她的目光落到湛思露光潔的額頭上,手掌覆蓋過去,感受這個已入絕境的少女的體溫,微涼,但也透着溫暖。
其實,她是自己的親表妹。
其實,她的母親和自己的父親,是親兄妹。
其實,她的外公和自己的爺爺,都是湛修慈。
她們承襲了一個祖輩的血脈。是一棵參天大樹散出來的枝椏,在親熱糾纏,一併成長。
手掌下的額頭內,那些血管裡,流淌着同樣的血
湛思露坐在那裡不動,任湛藍箏輕柔撫摸,只是用清澈的眸子望着前方,微弱的光芒下,她臉上的三道疤痕,依然可怖非常。
多少人會知道,她曾經也是個清秀的小姑娘。
正如陸微暖也純真過,湛明嫣也決心安穩過。
但該過去的都過去,該來的還是會來。
“表姐,你的手,可真軟啊,一看就是個不操心的命。”好久,湛思露才享受般地,輕輕道。
“你是湛家的姑娘,該明白這個命數不是一副手掌能判斷出的。”
“但有什麼比事實更具說服力的呢。”湛思露仰視着她,好像躺在搖籃裡的嬰孩看着母親那般純真而充滿依賴,“我這一路,苦心孤詣。可到頭來,也只是爲你做了嫁衣裳。唉……生不逢時嗎?”她幽幽道。
湛藍箏放下手,望着湛思露,“什麼時候呢?我們流淌着一樣的血,一起在這個宅子裡成長,有着更多相同而親密的記憶,譬如那片供咱們小時候,盡情玩耍草坪、涼亭、花圃、密林、池塘……”
“草坪上,你帶着阿垚踐踏了我和姐姐,還有小愛擺的家家酒;涼亭總讓你一人霸佔,不許我們進去;花圃是你玩花仙子的戲臺,不許我們染指;密林是你帶着阿衡阿垚玩彈弓,偷偷打我們幾個小妹妹的戰場;還有池塘……是你自殺過的地方。”湛思露笑容可掬,“這是這個家,最讓我喜歡的地方,池塘。大舅舅爲了小愛,把你抽個半死,你就義無反顧地赴清池了。好傻。呵呵,多年後,我媽媽把這段歷史講給我聽的時候,姐姐在笑你,媽媽在笑大舅舅,我在笑你們所有人。”
湛藍箏呆呆地聽着,她並不生氣,只是感慨,“你還在說這種話……怎麼會這樣呢?你們一個個,都變成這樣……衡兒,小愛,思晴,你……”
“還有你。其實我們都變了。誰會不變呢?誰能不變呢?總是要成長,要選擇自己想走的路。表姐你希望擺脫外公和大舅的束縛;阿衡哥哥和阿垚哥哥也是嘗試着擺脫這個家的束縛;小愛對孫橋的追求,我姐姐對母親的不恭,還有我的反叛……表姐,我們都是在用不同的方法表達自己的心聲,試圖去反抗這個家。”湛思露嘆息。
湛藍箏感喟嘆息,“是了。你現在看得可真清晰。”
湛思露淡淡笑。
“其實,我們就像一棵大樹的枝條,本是同氣連枝,自當親密無間……”
“大樹的枝條,總要被修剪。爲了整體的成長,總有一些必須的犧牲。而表姐的手足,扮演了奉獻者的角色。成就的,是你。”湛思露緩緩站起來,帶動了腳踝上的法鏈,勉強走了幾步,“是你,表姐。記得,成全的只是你。”
湛藍箏定定地看着她,提起桌臺上的提燈,“我記得了。”
她倒退着到了門邊,深深看了湛思露一眼,“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湛思露已坐回牀榻,聞聲微笑。
“表姐,我絕對不會認罪,也絕對不會自裁。”
已是意料之中。
湛藍箏默然一刻,“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咔……
門鎖。
湛思露睜開眼。
一片無邊的黑漆。
她獨自坐在沒有明天的黑暗中,等待不會看到的陽光。
次日黎明。
湛藍箏被敲門聲弄“醒”。
她睜着一夜未合的眼,打開門。
也許是心有靈犀,鳳曉白並沒有慌張,也沒有擔憂,他甚至沒有立刻開口說出來意,似乎篤定女友一定知道了。
但是他略微攏起的眉峰,昭示了他依然有疑惑。
“怎麼了?”湛藍箏去撫他的眉。
鳳曉白握住她的手,拿下來,只是握着,放到了他自己的心口。
“湛思露死了。”
“怎麼死的?”
“方丹霓……”鳳曉白慢慢道,“是方丹霓……她偷了丁小剪的槍……嗯,裝了消音器的槍……然後湛思露不知怎麼逃出來了……剛好讓方丹霓撞上,就……就這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湛思露也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