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國祚加五
從這位沈知縣上任,整個高密縣衙就瀰漫着不安的氛圍。
高密不算是個好地方,前任知縣是個性格柔弱的舉人,在地方學政衙門熬了十幾年,才升遷到這個位置上。
前任知縣是窮官,在任上也沒有太折騰。
但是沈思孝上任前呼後擁,幕僚師爺就帶了十幾個人,這些人一到縣衙就迅速掌控了縣衙六曹,整個過年期間都在戶曹查賬。
官吏衙役們戰戰兢兢,果然到了年後,沈思孝就召集衆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催課。
大明對於官員的硬考覈指標就是徵稅了。
戶部按照各地土地的數目,每年都有一個課稅的指標,如果完成指標就是足課。
當然正常情況下是絕對不可能足課的。
災荒,百姓抗稅,甚至乾脆就是因爲官府的徵稅能力不足,都會收不足稅收指標。
上級機關也不是不體諒這些難處,只要完成八成指標就算是基本合格,如果每年都能完成九成的課稅,那就算是表現不錯了。
每一任地方官員,新到任第一件事,一般也是抓着課稅。
對往年積欠進行追繳,就叫做“催課”,這也是新官上任梳理威信的辦法。
公門中人自然是明白這一點的,就在沈思孝長篇大論說完之後,戶曹的吳典史就站出來說道:
“大老爺,縣裡的富戶願意補足部分積欠。”
沈思孝並沒有露出喜色,而是問道:
“補足多少?補足後還有積欠嗎?”
吳典史立刻說道:
“回大老爺,高密積欠可不是一年兩年,就靠這些大戶怎麼可能全部補足。但是按照他們認繳的數目,今年的秋糧可以完成九成!”
大明有夏秋二糧的徵收,分別對應了兩季主糧的徵收。
夏糧一般是秋後運送入京,而秋糧則會留到年後,等運河的冰融化,也就是清明左右,再用漕運送入京師。
完成九成的秋糧,這也是高密縣吏和大戶商議的結果,一般來說以高密的情況,能完成九成就很不錯了。
但顯然沈思孝還覺得不夠。
他皺眉說道:
“只是補足秋糧到九成?積欠一點都補不上?”
吳典史只能無奈的說道:
“大老爺,高密本來就是貧縣,去年又糟了災,能有九成已經不錯了。”
沈思孝一拍驚堂木說道:
“住口!縣裡的積欠,都是前任縣令姑息,讓這些奸滑刁民鑽了空子。”
“今年秋糧必須要足徵!往年的積欠也要追課一半!”
聽到這個數字,在場的吏員臉色都白了。
高密積欠的課稅不是小數字,如果追繳一半,那幾乎等於再徵一遍秋糧了。
“吳典史,戶曹有何對策?”
吳典史只能咬牙說道:
“若要加徵,按照舊例有‘因糧’之法,對糧稅折銀五兩以上的富戶再加徵,或許能補足。”
遇到強勢的縣令,地方上富戶湊湊分子,幫着縣令完成政績,這也是正常的。
當然,富戶配合不配合,就看縣令的本事了。
但是吳典史剛剛說完,一名身穿儒衫的讀書人站出來說道:
“東翁,屬下以爲不可!”
說話的人也姓沈,是沈思孝同族的一個秀才,沈思孝中進士就被派到沈思孝身邊,做了沈思孝的幕僚師爺。
沈師爺打開摺扇,大冬天搖頭晃腦的說道:
“向大戶徵糧,大戶有飛灑、詭寄之法以避,馬上就要押送秋糧入京了,就算能徵上,也已經趕不上了。”
“屬下以爲,應該均輸,以田畝計,每畝多交糧六鬥,如此不傷百姓,也能補足大半積欠。”
這下子吳典史的臉都綠了。
十鬥是一石,聽起來這個數字不多,但實際上對百姓來說,多收三五斗也是極爲沉重的加稅。
而且胥吏差役層層加碼,三五斗就能變成三五石。
吳典史當然不是爲了百姓着想,可是高密這個地方,民風彪悍,如果激發出民變,那他這個戶曹的典史肯定要被推出來當替罪羊。
吳典史只能祈求,沈思孝控制不了衙役,沒辦法下鄉去催收。
但是沈思孝下面一句話,卻讓吳典史徹底心寒了。
“這次下鄉催收,就用均輸之法,按田納糧,一寸土地都不能拖欠。”
“本官在京師已經招了一批人手,過些日子就能到高密。”
“爲了完成朝廷徵糧大計,就只能苦一苦百姓了。”
聽到這裡,吳典史就知道這位新任知縣,當真是個爲了政績不擇手段的狠角色,竟然連催課的人手都自己準備好了。
遇到這樣的上官,當地的吏員百姓可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這時候只能求着沈思孝早點升遷了。
沈思孝結束了公事,心滿意足的回到後衙。
高密是個窮縣,沈思孝在上任前就已經做了準備,要在這種窮縣做出政績,只有在“催課”上做出點成績來。
剛剛公堂的那一幕,其實就是沈思孝和自己的師爺預謀好的。
沈思孝當然知道百姓都是窮鬼。
但是他一個外地官員,想要從本地豪族頭上刮到油水何其困難。
所以沈思孝想到的是這按畝均輸的辦法,就是直接按照土地徵稅,管他窮人富人一起徵收。
只要自己能完成催課的目標,沈思孝也不介意“苦一苦”百姓。
反正自己上面也有人,有了政績再疏通一下,自然就能離開高密。
這也是沈思孝在京師招募幫閒,讓他們年後趕往高密的原因。
要從本地百姓手裡徵糧,本地的吏員衙役都是靠不住的,沈思孝全部要用自己人。
至於這些京師的無賴幫閒會怎麼盤剝百姓,那就不是他沈大縣令要擔心的事情,他是按照衙門的賬冊依法追繳欠糧的,誰讓你們高密百姓自己不老實,不交足糧食呢?
沈思孝滿意的回到後衙,思量着自己在京師招募的幫閒是不是該到了?
——
次日,沈思孝擔憂吳典史搗亂,特意給他病假,強制讓他回家休假。
吳典史更加憂慮,典史不是官,但也是吏部掛了名的,沒有過錯縣令也是不能隨便開革的。
但如果真的讓沈思孝做出成績來,靠着威望他就可以往衙門摻沙子,將吳典史邊緣化。
本來吳典史在家閉門謝客,卻突然闖入一名風塵僕僕的鋪兵。 “什麼!”
吳典史一拍桌子站起來,向前來通風報信的鋪兵問道:
“你確定!?”
前來報信的,是登州府衙門的一名鋪兵,明代在州縣設置急遞鋪,設有鋪兵負責傳遞公文消息。
但是顯然這名鋪兵並不是帶着公文來的,而是吳典史在府衙擔任書吏的姐夫,私下派過來的。
“千真萬確!消息明天就能傳到高密了!”
吳典史激動的來回踱步,沈縣令招募的幫閒在龍泉驛出了事,毆打了前往驛站查驗勘合的監察御史!
作爲官場中人,吳典史知道這是天大的事情!
那御史是那麼好惹的嗎?
你沈縣令在高密縣是一方父母,是縣衙大老爺,可是在都察院的御史眼中,那可什麼都不是!
你的親隨僕從毆打御史,那你沈思孝是不是御下不嚴?
如果再繼續查下去,一旦被御史盯上了,沈思孝這個區區縣令,到底還能當多久都是未知數。
一想到這裡,吳典史本來都因爲催課被逼上絕路,此時又覺得柳暗花明了!
這名鋪兵也是吳典史姐夫的親信,他又說道:
“張令君打聽到消息,咱們登萊巡撫塗大人,似乎對你們沈知縣不滿。”
吳典史眼睛一亮。
縣之上是府,主官是知府。
但是朝廷有時候會將幾個府上設置一名巡撫,原本巡撫是地方監察長官,但隨着監察機構行政化,巡撫就成爲府之上的主官。
而原本府一級之上應該是承宣布政使司,官場上也稱呼爲“道”或者“省”,都察院就是分十三道來監察地方的。
可在省裡,分別設承宣布政使司,主官布政使,主管民政。
都指揮使司,主官都指揮使,主管軍事。
提刑按察使司,主管按察使,主管司法。
三司職權分離,看起來權力很大,實際上卻逐漸失去了對府縣的控制力。
這時候,負責民政和督查的巡撫,就成爲各府的真正上級。
登萊巡撫涂澤民,吳典史在他到任的時候就打聽過,這是一位精明強幹的老官員了,履歷也十分的豐富,據說在朝中也得到了閣老的支持,是來登萊主持開港事務的。
涂澤民這個巡撫,是沈思孝上司的上司,既然他表示過對沈思孝的不滿,那吳典史仔細想了想,決定賭上一賭。
他將自己這些日子蒐羅到的,有關沈思孝的黑材料,特別是沈思孝要用均輸之法追繳積欠的證據,全部都綁在身上。
接着吳典史又借了一匹好馬,和鋪兵一起,向涂澤民駐節的萊州快馬而去!
——
次日,高密縣衙。
“東翁,不好了!”
沈思孝的同族,就是獻策均輸之法的沈師爺,一臉慌張的衝進了後衙。
“謝大等人被抓了!”
謝大,就是沈思孝在京師招募的幫閒頭目,聽到他們被抓,沈思孝立刻站起來說道:
“我不是給了謝大都察院的勘合嗎?誰這麼大膽子敢抓他!”
沈師爺一臉苦澀的說道:
“說是都察院兩位御史去龍泉驛檢查勘合,和謝大起了爭執,謝大就將兩名御史給打了。”
“謝大知道闖了禍,想要逃跑,還是被順天府給抓了回去。”
聽到這個消息,沈思孝手腳冰涼,自己招募的幫閒毆打御史,自己的仕途豈不是一片黯淡?
沈思孝就是在都察院觀政的,他可太清楚這幫御史的脾氣了。
就在沈思孝想着如何挽回的時候,又有一名幕僚匆忙衝進來,對着沈思孝說道:
“東翁!巡撫衙門發來照會,詢問龍泉驛和我縣催課之事!”
沈思孝只覺得天旋地轉,他知道涂澤民是蘇澤舉薦,雖然他覺得自己當年在都察院做的事情天衣無縫,但是面對蘇澤還是心虛,所以對涂澤民這位巡撫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對方抓住把柄。
可沈思孝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千算萬算,卻在催課上栽了跟頭。
沈思孝面若死灰,直接癱倒在了地上。
——
蘇澤家中,系統彈出了結算報告。
【在內閣輔臣張居正的幫助下,你對王任重和沈藻的推薦獲得皇帝硃批通過。】
【王任重和沈藻升任山東道監察御史。】
【沈思孝因爲治家不嚴,爲政過苛,被判冠帶閒住,革職歸鄉。】
【驛站的混亂因爲你的奏疏爲之一清,大明國祚+5】
【宿主威望+200。】
國祚+5!
難道是因爲自己改革驛法,所以沒出現李自成嗎?
蘇澤接着又搖頭,歷史上張居正也改革過驛站,但等到了萬曆中期,驛站又再次敗壞。
而等到崇禎年間,每年補貼驛站的銀子已經到了一百五十萬兩,朝廷依然不夠用。
晚明徐霞客,就是靠着一張勘合,在兵荒馬亂的時代遊遍了中國。
自己提前整頓驛站,就能讓國祚+5,更說明驛路這個國家消息渠道的重要性。
看到結算報告,蘇澤又有些惋惜。
沒辦法,龍泉驛畢竟只是沈思孝家的幫閒打人,不是沈思孝本人毆打御史。
沈思孝能被革職,也是因爲毆打御史性質太惡劣,才被羣起而攻之的。
不過能將沈思孝這個毒蛇逐出官場,也算是這次整頓驛站的意外之喜了。
就在這個時候,蘇澤家門響起,徐渭打開門後,看到門前的王任重和沈藻,連忙二人引入屋內。
王任重和沈藻其實只是受了皮外傷,養了這幾天傷勢也好的差不多了。
兩人進了屋內,對着蘇澤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大禮。
蘇澤受了兩人全禮,這纔將兩人扶起來說道:
“一清(沈藻字)兄,清濮(王任重字)兄,這次驛路之事多仗兩位進言,這天下不知道多少驛卒要感謝你們了!”
沈藻和王任重低着頭羞愧說道:
“蘇兄,這整頓驛路的建議是你提的,我們二人捱打後,又是你上書仗義執言,我二人實在是愧領這份功勞啊。”
沈藻和王任重這些日子在家養病,都察院同僚和留京的同年輪番來看望,已經將兩人吹成了整頓驛站的頭號功臣。
沈藻和王任重受之有愧,所以今日登門。
蘇澤稱呼兩人表字,表示衆人的關係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既然已經是這樣的關係了,而且兩人已經是正式御史了,蘇澤從書房裡拿出了一封信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