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問題拖到今日,清查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朝廷有沒有魄力的問題。
如果單個御史進京營,那就會遇到上上下下的阻力,如果真的查出大事來,甚至可能和張百戶一樣“暴斃”。
但如果是所有御史進京營,邊上又有邊軍隨着準備鎮壓,那清查京營其實沒什麼含金量。
御史拿着京營的兵丁名冊,跑到軍營裡去點名,再覈對一下士兵的戶籍信息,差不多就能查個七七八八出來。
有的御史甚至都不要點名,拿着領取軍餉的名冊,覈對一下筆跡,就能將冒領的空額士兵找出來。
二月二十三日的時候,有關京營的問題報告已經彙總完畢,送到了皇帝和閣部大臣手上。
結果自然是觸目驚心的。
京師三大營七十八衛所,累計在冊兵員十七萬人,真正在營中的士兵不到七萬,連個零頭都不到。
剩下的十萬人,只是賬冊上的“幽靈士兵”,只會出現在每個月支取軍餉的時候。
至於剩下的問題,什麼衛所軍官侵佔屯田啊,接受附近百姓投獻土地逃稅,欺壓周圍村莊攤派兵役之類,更是每一個衛所都有的問題。
更觸目驚心的案子也有,有的衛所軍官將衛所當做自己的獨立王國,世代奴役衛所士卒,將他們視作奴隸。
還有的衛所軍官乾脆搞起了勞動力買賣,將衛所的士兵賣出去做苦工。
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的案子也有,不過這些也都是個例,畢竟京營衛所在京師附近,天子腳下,這些衛所軍官也就是吃空餉的米蟲,真正大奸大惡的也有,但畢竟也是少數。
京營清查完畢了,現在擺在朝堂諸公面前的,就是如何處理京營的問題。
按照蘇澤的奏疏,日後京營的兵額就以本次在營的人數爲準,京營直接縮編到七萬人。
這是最容易處理的事情,只要重新制定兵丁名冊就行了。
京營犯事的軍官如何處置,這是第一個棘手的問題。
京營問題已經不是個別軍官的問題了,而是整個京營上下都已經形成了吃空餉的潛規則了。
如果要處理,那京營在職的軍官要如何處理。
京師三大營,有官品的軍官差不多是一千多人,如果算上總旗小旗這類基層的士官,那總人數接近萬人。
吃空餉這件事是人人有份,追查京營所有軍官都脫不了干係。
把這些軍官全部都革了?
這麼多人,如果都革除出京營,會對京師安全造成極大的衝擊。
第二個棘手問題,是京營節省下來的預算要怎麼處理?
這可是十萬人的軍餉!摺合下來是一年一百萬銀元的巨資!
這一百萬兩是什麼概念。
這是開徵商稅之前,大明財政收入的近十分之一,這筆錢足以養活大明所有的邊軍。
嘉靖年間因爲宮災,重修紫禁城用了三百萬兩,這件事被羣臣罵到了今天。
抗倭戰爭合計用銀千萬兩,但是那些錢都是持續支出的,如果是一年一百萬銀元的流動資金,可以支持大明再打一次抗倭戰爭。
這樣的一筆鉅款,自然成了爭議的焦點。
這兩個棘手問題,皇帝也覺得頭疼,他下令由羣臣共議,自己則躲進了皇宮中。
處理京營已經夠麻煩了,皇帝也懶得再收拾這個爛攤子,交給羣臣去收拾去了。
皇帝可以推給外廷,內閣沒辦法再推。
京營的事情牽涉甚廣,閣部怎麼商議,都不能得出大家都滿意的結果。
內閣最後只能下令,要求在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都可以上書討論京營事項。
——
武監。
“輕點!”
李如鬆倒吸一口涼氣,當着班上的同學,還是忍着沒叫出聲來。
給他上藥的夏忠孝小心翼翼的處理了傷口,像是個小媳婦一樣叮囑道:
“班正,報紙上傷口要保持乾淨,纔不會被微蟲感染,這幾天你可要當心點。”
李如鬆揮揮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這次掛職的過程,對武監生來說就是一場離奇的幻夢。
所有人都興沖沖的去掛職,想要在京營有一番作爲。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京營已經爛到不成樣子。
有的自詡聰明的,也就跟着擺爛,也不再出操訓練,反正只要自己不惹事,掛職結束之後,衛所也會給自己一個好的評價。
有的不想惹事的,每日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既然京營演戲那他也演戲,只要不練得太狠,也總能裝裝樣子。
也只有夏忠孝這種憨傻的,一直到最後都執着練兵,最後捱了黑手,最後成了朝堂揭開京營黑幕的突破口。
而李如鬆的經歷又和他們不同。
因爲身份的原因,李如鬆從掛職開始,就得到京營的特別對待。
配合他演戲的,也是京營好不容易選出來的精兵。
當然,這所謂的精兵,也是相對而言。
不僅僅是李如鬆,例如騎兵一班班正朱時泰這類的,京營也花了大錢陪他們演戲。
上司和煦,下級聽話,同僚說話又好聽。
李如鬆認認真真練兵,等到最後京營譁變的時候,他還十分的不理解。
他所在的這支神樞營騎兵小隊,最後反而也成了“叛亂部隊”。
李如鬆被士兵裹挾出營,然後撞上了戚繼光的大同騎兵。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李如鬆練了不到一個月的兵,又哪裡是大同這些邊境實戰廝殺過的騎兵對手。
李如鬆被戰場生擒,自己還墜馬受傷。
好在這個大同騎兵的軍官是李如鬆教官的老戰友,武監教官去撈人,御史清查後也發現李如鬆是被矇蔽的,他這才被釋放回到了武監。
因爲這件事,李如鬆幾乎成了武監內的笑柄,所以他只能窩在宿舍內養傷。
“班正,那大同鐵騎真的這麼厲害?”
夏忠孝的優點就是沒心沒肺,這段掛職的經歷已經被他拋諸腦後,他現在更想知道,能讓班正吃癟的騎兵,到底有多厲害。
“厲害。”
李如鬆回想起大同騎兵衝鋒的場景,身體都不自覺的發抖。
這纔是真正的精銳啊!
這支騎兵也是按照《騎兵操典》訓練的。
選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戰馬,騎兵全部穿着鐵板胸甲。
武器則是一把馬上可以單手激發的短銃。
這種短銃不追求射擊精度和裝填,騎兵作戰正常衝鋒一次就只使用一次,也就是衝到敵人面前貼着臉發射。
在鎮壓京營的時候短銃沒有裝填實彈,但是已經嚇得李如鬆練的騎兵逃竄了。
除此之外,所有騎兵還都配備馬刀,這是在短銃射擊之後,騎兵用來作戰的武器。
李如鬆就是被對面騎兵砍中戰馬,才摔下馬背受傷的。這次作戰,李如鬆看到了真正的精銳。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騎兵,如果在遼東會怎麼樣?
恐怕女真人見到就會落荒而逃吧?
夏忠孝又問道:
“對上步兵科那王八陣如何?”
李如鬆開始思考起來。
武監不僅僅有騎兵科,還有步兵科和炮兵科。
騎兵科兩個班之間有矛盾,但是在面對其他科的時候,騎兵科又能一致對外。
而炮兵科的人數比較少,操練項目和騎兵步兵也不太一樣,第一年炮兵科有很多算學的內容,和兩科的衝突不大。
騎兵科和步兵科的矛盾就大多了。
在配發新式火槍後,步兵科的線列輪射戰術引起了軍中討論。
步兵科內出現一種論調,未來是步兵的時代,騎兵必將退出歷史舞臺。
這種論調雖然聽起來有些荒誕,但是當茫茫多的步兵舉着火槍列陣的時候,那是讓所有敵人都絕望的陣型。
怕是隻有遠程火炮才能擊潰這樣的步兵列陣吧?
騎兵科和步兵科也有過幾次兵棋推演,結果雖然互有勝負,但是一想到步兵的裝備造價和訓練難度,騎兵科的學員們不免焦慮。
騎兵太貴了!
一個騎兵的成本,已經是步兵的十倍不止了。
這還是錢糧的成本,如果算上培養週期,這個倍率就更誇張了。
步兵科的論調,如果同樣的投入下,裝備新鳥銃的步兵列陣,可以完勝同樣投入的騎兵。
而且步兵訓練和補充都比騎兵容易太多,所以騎兵是沒有未來的。
這個論調在武監傳播開,竟然有不少支持者。
而這一次大同鐵騎,讓李如鬆有了新的思考。
騎兵沒到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甚至因爲新武器和新操典,還會讓騎兵在戰場上更加閃耀!
騎兵的機動性,也決定了騎兵是進攻方最好用的兵種。
在被俘之後,李如鬆也和這支騎兵的軍官進行了交流。
戚帥在大同也在軍改。
改革的方向就是精練士兵,裁撤多餘的冗兵。
在保證幾個關鍵棱堡的駐軍,戚繼光訓練更多的騎兵,並且以剿匪的名義,派往草原進行實訓。
每一個棱堡和駐點,都會維持一個可以主動出擊的騎兵營,保證每一個駐點的機動性。
李如鬆也開始思考起來,如果遼東也用這樣的辦法?
駐點用步兵炮兵防禦,等時機到位的時候,騎兵則出寨巡邏作戰,定點清楚駐點附近的女真人。
那這樣一來,一個駐點就可以覆蓋保障周圍的大片村落。
李如鬆也想到自己來遼東之前,和父親討論的遼東問題。
遼東的土地肥沃,就是一年耕種一季,也能產出大量的糧食。
但是隨着女真叛亂,原本遼東的漢人人口不斷流失。
漢人人口流失,女真就更加猖獗。
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人口流失導致安全局勢惡化,安全惡化人口加劇流失。
如果用這個辦法,恢復遼東的安寧,那隨着人口遷入,遼東的局勢就會安定下來。
而只要漢人人口占據上風,女真就再沒有爲患的土壤了。
夏忠孝聽完了李如鬆的描述,也是兩眼放光,他叉腰說道:
“等老子練出精銳騎兵出來,一定要捅這些步兵的屁股!”
衆人紛紛笑了起來,宿舍裡充滿了歡快的氣息。
結束了這個話題,李如鬆說道:
“那幾個同學,大家都去見過了吧?”
衆人紛紛點頭。
李如鬆說的同學,就是那幾個家裡是京營軍官的武監同學。
這次京營大案,這些同學被牽連。
他們本人沒有參與京營的事情,但是他們的家族在京營世代爲將,犯事的親戚和朋友不少。
騎兵科二班就有三個這樣的同學,他們從京營回來後就十分的低落。
李如鬆身體不方便,就讓其他同學去寬慰這些同學。
“蘇教務長說了,這次京營的案件不會牽連到武監,讓他們安心。”
夏忠孝說道:
“班正,這話我說了,但是家族遭遇這樣的事情,還是很難轉過彎來的。”
李如鬆說道:
“你去告訴那些蠢貨,他們家族蒙羞是前人的事情,前人敗壞了前人的祖業,這事情和他們無關。”
“他們如果還想要重振祖業,那就好好在武監讀書,等讀出來了,害怕缺少建功立業的機會嗎?”
李如鬆緊接着又說道:
“我聽一班的朱班正說了,勳臣正在上書,想要在京師也編練新軍。”
“編練新軍!”
這下子夏忠孝的眼睛也亮了!
“小聲點!”
李如鬆接着說道:
“如果要編練新軍,必然要從我們武監調軍官過去。”
李如鬆又說道:
“但是新軍的規模應該不會太大,朝廷會以精兵爲主。”
“最後到底是去指揮騎兵,還是指揮騾馬,就看大家的造化了。”
騎兵營的課程,不僅僅是指揮騎兵作戰,還有騾馬後勤補給的課程。
正如李如鬆說的那樣,如果編練精兵,那軍官競爭就會很激烈了。
夏忠孝臉色慘白,如果讓他去指揮騾馬還不如讓他去死。
——
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多名勳臣上書,請求朝廷用裁撤的京營預算,編練新軍。
這份奏疏,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本已經混亂的朝局更加沸然。
京師五品以上官員,一邊激動一邊痛苦。
激動的是,這麼大的一筆預算,自己也有上書建言的權力,就算是被採用一點,那也能在皇帝和重臣們心中掛上號,政治回報難以想象。
痛苦的是,這樣一份奏疏要怎麼才能寫好。
沈一貫推開報館大門,見到了闊別已久的申時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