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科十三道聯名上書,通政司中幾乎都被奏疏堆滿了。
徐叔禮忙前忙後,每天都陷入到奏疏地獄中,總算是搬完了奏疏後,他懷念起自己的前同僚黃文彬了。
一想到黃文彬年前啓程去澎湖度假,如今應該在澎湖的沙灘上喝着蔗酒享受陽光吧?
又想到自己苦巴巴的整理言官的奏疏,徐叔禮恨不得現在也打報告,調去國子監教書。
就在徐叔禮幻想的時候,突然又有小吏來報,蘇澤來遞送奏疏了。
徐叔禮記得通政使的教誨,知道蘇澤是和重臣一個待遇的,連忙親自去迎接。
蘇澤將奏疏遞給熱情的徐叔禮,他總覺得這個新任經歷官不太機靈的樣子,也不知道通政使楊思忠爲什麼要用他擔任親信。
徐叔禮拿着蘇澤的奏疏,快步來到楊思忠的公房。
楊思忠的案頭也堆滿了奏疏,聽說來了蘇澤的奏疏,楊思忠立刻放下手裡的奏疏,拿起蘇澤的奏疏讀了起來。
這樣日子楊思忠也受夠了。
科道怕楊思忠故意遲送奏疏,專門派人在通政司看着,這種態度着實讓楊思忠憤恨。
但是楊思忠對此也敢怒不敢言,駐紮其他衙門專門督辦某件事情,這也是科道的糾劾權之一。
除了內閣之外,科道可以對任何衙門使用這個權力,通政司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楊思忠也等着蘇澤上書,來出這麼一口惡氣的。
但是楊思忠同樣也很好奇,蘇澤要從什麼角度來辯駁科道。
畢竟科道獨享糾劾權,這也是太祖朱元璋制定的祖宗之法,也是大明立朝至今的慣例,甚至要比內閣都要早。
科道言官也因爲這項權利,而能“以小制大”,成爲大明政治版圖上重要的一股勢力。
這些年來,雖然蘇澤通過“考成法”,拴住了科道“風聞言事”的壞風氣,但是也因爲考成的要求,讓科道言官的戰鬥力更強。
這次科道攻擊報館,主要打的也是制度牌,沒有對羅萬化等人進行道德評判。
蘇澤想要反駁,就要拆解科道的法理基礎才行。
蘇澤的奏疏上來就是一個儒家經典。
“古人爲政,防人之口,甚於防川。”
“此言堵民言論,猶堵奔流之河,愈塞愈潰,終至決堤之禍。今科道諸臣攻訐《樂府新報》,禁其揭露房山煤礦之弊,實欲壟斷言路,壅塞民口。”
“此非徒違聖王之道,更悖儒家大義:議政權者,天賦民權,不可奪也。”
楊思忠皺眉,作爲一名士大夫,他自然知道甚於防川的典故。
但是蘇澤將上升到議政乃是天賦民權上,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尚書》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天之視聽,寄於民心民意。言論即民心之發端,非可壟斷。”
“子曰‘知而不言,是爲不仁’,報館詳錄房山礦難真相,正是踐行聖言,使民情上通。”
楊思忠明白自己彆扭在哪裡了。
儒家典籍中的議政權,一直以來都是士大夫的權力。
但是蘇澤這篇文章,卻將這份權力擴大到了所有的百姓。
可偏偏結合上“防民之口”這個論述,似乎又有道理。
周厲王就是爲了防備國人,纔不允許國人議政的,後來果然發生暴動流放了周厲王。
這麼說來,議政權又應該是所有大明子民都應該享有的權力。
“防川之訓,正警朝廷勿壅言論;天賦議政,則證民言不可禁。”
可如此一來,豈不是報紙上可以隨意刊發報道?
蘇澤果然也寫上了這一點。
蘇澤認爲,議政乃是天賦之權,但是這個前提是議政是真的討論事情,而不是傳播謠言。
對於捏造謠言,謗議朝廷的,那就不是天賦民權,而是故意中傷朝廷了。
所以蘇澤認爲,報社有揭露社會真相,報道社會問題的權力。
科道也有監督報社,對報社文章進行覈查的權力。
如果真的有報紙刊印不實的消息,僞造消息來謗議朝廷,那科道也可以要求報館停刊,甚至禁止屢教不改的報館。
楊思忠皺眉,他總覺得蘇澤這份奏疏,反而像是爲了“議政權”而上,報館被科道攻擊的事情反倒是成了一個由頭。
楊思忠也不知道這份奏疏是好是壞,如今這世道已經足夠混亂了,似乎蘇澤還覺得不夠亂?
算了算了,這件事且由着朝堂諸公去頭疼吧,自己不過是一個區區通政使,只要將奏疏按時送上去,自己就完成任務了。
——
果然,蘇澤這份奏疏送到內閣,也同樣引起了內閣爭論。
保障報館的報道權,內閣其實也是支持的。
《樂府新報》揭露了社會黑暗面,保護了普通百姓,無論是從公還是從個人道德,都是值得鼓勵的。
站在閣老這個高度,自然不會爲了科道獨享糾劾權,而反對報紙刊登這類新聞。
但是蘇澤這份奏疏,反而又將問題複雜化了。
所謂言論是天賦民權的說法,等於擴大了原本士人階層的議政權,這麼做自然是“危險”的。
比如張居正就對此有非議。
這麼一來,江南的書院中,抨擊朝政的讀書人,是不是也有自由抨擊朝廷的權力了?
《樂府新報》是官報,報道這些新聞,那其他民報也跟着效法,也成立編輯部專門負責社會新聞調查,豈不是讓民間報紙也有了類似於科道的權力?
雖然蘇澤用“謗議”來作爲最後的兜底條款,但是要認定“謗議”在實踐上何其難,朝廷最多就是對那些大報的不實謠言進行打擊。
總而言之,這是在言路上撕開了口子。
如此一來,百姓豈不是也能非議朝廷的政策?
內閣中,閣老的意思也差不多。
明明蘇澤只需要上疏保一下報社,卻將問題搞得更大了。
這樣一來,豈不是將科道得罪慘了?
就連一向最支持蘇澤的高拱,面對這份奏疏也有所保留。
高拱是有志於做實事的,如今朝廷有科道掣肘,很多事情推進起來都很困難。
如果再將議政權下放,那日後朝廷推動什麼政策,豈不是要承受海量的阻力?
那日後還辦不辦事了?
就在衆閣臣都猶豫不決的時候,通政司又送來一份蘇澤的奏疏。
這是送錯了?
高拱疑惑的看向楊思忠,如果蘇澤有兩份奏疏,不是應該一起送來嗎?
楊思總面露苦笑說道:
“高閣老,蘇子霖就是分成兩次送來的,原來這本是上午送的,這本是剛剛送的,下官拿到奏疏就立刻送來內閣了。”
高拱疑惑的接過奏疏,這份奏疏討論的也是報館的事情。
但是這份奏疏就沒有提什麼天賦民權的事情,而是提出報社的報道權,不應該被侵奪。
這一次蘇澤的角度,是房山縣的事情,其實是一次報館編輯對皇帝的上疏。
羅萬化身爲清流大臣,自然是有權力因爲房山礦洞殘害百姓向皇帝上書的。既然這樣,那報紙上刊登奏疏,也不算是侵奪了都察院的糾劾之權。
看完這份奏疏,高拱也覺得這個辦法絕妙。
這樣一來,房山礦洞的這類涉及官府的報道,就只有《樂府新報》這樣的官方報紙能報道了。
因爲其他民間報紙的編輯不是朝廷的大臣,不能向皇帝上奏。
蘇澤這個辦法,繞開了科道對於《樂府新報》侵奪言官糾劾權的指控。
羅萬化可是隆慶二年的狀元,翰林院官員,他都不能上書揭露房山縣令的罪行嗎?
那科道豈不是要站在所有清流官員的對立面上?
而這份奏疏沒有再什麼言論權,等於重新將議政權限定在士大夫階層中,也打消了張居正之前的顧慮。
如果只是讓《樂府新報》去報道,似乎也沒什麼不行的,就等於在科道之外,又設置一個輿論監督的機構罷了。
官僚體系增設權力機構,這也是正常的事情,科道就是再不滿,也能通過皇帝和內閣權威壓下去。
高拱將蘇澤的第二份奏疏傳閱,衆閣臣看完後,高拱才說道:
“本官以爲,蘇子霖這第二份奏疏還是妥當的。”
張居正、趙貞吉紛紛點頭,顯然蘇澤這第二份奏疏更合他們的心意。
高拱也明白了蘇澤分兩次上書的意思,先用第一份奏疏讓衆人顧慮,再上第二份奏疏獲得支持。
高拱緊接着又說道:
“那這第二份奏疏,還是先留在內閣議一下,先將蘇子霖的第一份奏疏送入宮裡,諸位閣老以爲如何?”
內閣已經接受了蘇澤兩份奏疏的大喘氣,沒理由不讓皇帝也感受一下。
而且皇帝看完這第一份奏疏還要下發科道,這之後再拋出第二份奏疏來,科道應該也更容易接受。
賦予所有人議政權,和分一點議政權給《樂府新報》,這點賬科道還是能算清楚的。
——
蘇澤自然是故意這麼做的。
這兩份奏疏,名字都叫做《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疏》。
要開一扇窗,首先要先拆屋。
自由議政權好不好,當然好。
如果朝廷官府不受批評,那結果自然是肆無忌憚,僅僅靠着科道的監督是遠遠不夠的。
更別說官場上,官官相衛本就是常態。
如果不是蘇澤改變了歷史,等到了萬曆年間,大明科道就完全淪爲黨爭工具了。
但是在這個文盲率佔比很高的大明朝,自由議政權會淪爲少數人的工具。
正如原時空明末黨爭那樣。
但是蘇澤寫第一份奏疏,也不僅僅是要“拆屋子”。
任何一種思想和理論,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蘇澤的奏疏必然會傳閱,這等於給天賦議政權這個理論埋下種子。
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蘇澤就可以再拿出這個概念出來。
而第二份奏疏就是“開窗子”了。
只是要求科道讓渡一些監察權,而且不是給所有的報紙,僅僅是給官報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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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科道自然知道怎麼選。
所以真正放入系統的其實是第二份更溫和的奏疏。
——【模擬開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疏》(其二)送到內閣。
因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疏》(其一)的影響,內閣全體同意你的奏疏。
高拱、張居正、趙貞吉都贊同你的奏疏。
皇帝在科道奏疏轟炸後,先後看完你的兩份奏疏,也對你第二份奏疏的解決方案很認可。
也先將你的第一份奏疏下發科道,接着通過了你的第二份奏疏。
——【模擬結束】——
【剩餘威望:910。】
【模擬通過,本次模擬不消耗每月模擬次數。】
果然模擬通過了。
蘇澤露出笑容,這次事件可以說是一舉多得。
解決了羅萬化官報發行的問題,至少在這段時間,靠着這類深入的社會新聞報導權,《樂府新報》能保證一定的銷量。
又在科道之外增加了媒體監督的渠道,能多一份監督渠道總要比原來進步。
也打破了科道官員對於議政權的壟斷,討論天賦議政權提供了基礎。
果然,系統探出了結算報告。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疏》(其二)通過,《樂府新報》開啓了媒體社會調查新聞的先河。】
【《樂府新報》在羅萬化擔任主編的時候,刊發了很多揭露社會問題的新聞,推動社會進步。】
【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疏》(其一)卻在後世獲得更廣泛的傳播,成爲論述天賦議政權的著名理論資料。】
【這兩份奏疏開啓了公民議政的時代。】
【國祚不變。】
【威望+200。】
【剩餘威望:1110。】
國祚不變。
果然媒體的發展,對於一個政體來說都是具有兩面性的。
輿論監督能促進社會進步,但是在官方控制力下降的時候,媒體又能加劇社會矛盾,成爲社會變革的加速劑。
這麼算下來,能維持國祚已經不錯了。
蘇澤放下【手提式大明朝廷】。
不過從這件事來看,大明這幫言官的工作還是太不飽和了,竟然聯合起來攻擊《樂府新報》。
蘇澤掏出【事後畫冊】,很快就有要讓科道言官忙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