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湛藍箏順利取得學位,在謝師宴上單獨見到蕭婷。此時湛垚和江宜月已簡單完婚,還在外度蜜月,但不日便將返回。
湛藍箏舉起酒杯,蕭婷默默飲盡。
彼此心照不宣。
“蕭老師,謝謝。”湛藍箏說。
蕭婷淡淡道:“不用多謝。我只是想完成當年對蟲子的承諾。”
她看向湛藍箏,意味深長道:“也希望你別讓蟲子失望。”
湛藍箏微笑,“楊阿姨,謝謝。”
將一張新的身份證,雙手奉上。
照片是蕭婷,名字已是楊安。籍貫和住址,都已變了回去——回去了那場噩夢之前。
蕭婷——楊安捏着這張身份證,力氣很大,幾乎捏斷。
“它承載不起……這麼重的時光……”楊安看着上面的照相,輕輕道。
所有青春年少,數年愛恨情仇,一場虛無繁華,朝生暮逝窮碧落,彈指重回故地。
楊安的眼角微紅,她深深嘆息,仰起頭讓破碎的晶瑩落回去,對着窗外燦爛的陽光,輕笑。
“湛家愧對您了,老師。”湛藍箏低聲道。
楊安並未答話,默默收起證件。
師徒二人再度對飲。
“老師,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嗎?還留在學校嗎?還是出國去?”
楊安說:“託你的福,我父母都已回國。我也在家鄉的一所大學謀到了教職。九月份開學,我就要回家任教了。”
湛藍箏嗯了一聲。
再次對飲。
楊安放下酒杯,“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就地動手。”
湛藍箏握着酒杯,那裡面,液體清澄。
“再也——”她認真道,“不會了。”
楊安擡起眼,“我是個固執維持着自我偏見的人。我認爲蟲子是純潔天使,就會認定到底;我覺得你是個心機深沉,品行不端的人,也不會輕易改變。直到今日,我不僅如此認定,而且是更加堅定。”
湛藍箏垂首不言。
楊安看着她,繼續說:“但我有自知之明,聖賢都有錯,何況我楊安一平凡女子乎?”
她給自己斟滿酒,又給湛藍箏斟滿酒。端起酒杯,緩緩起立。
“湛藍箏,我希望你今後能用實際行動告訴我,我對你的看法,是如此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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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程澄單獨找湛藍箏辭行。
“我走了。”她壓了壓草帽,放下行李箱。
湛藍箏怔怔道:“孫橋……”
“別告訴他。”程澄沉靜道。
湛藍箏沒有挽留的理由,“丫頭……”
程澄並未動容,湛藍箏勉強笑道:“丫頭,去哪裡?”
“到一個安靜的地方。”程澄說,“走到哪裡,就算哪裡。”
湛藍箏默默片刻,“對不起。”
程澄低下頭,“我不怪你。湛藍,這麼多天,我想了太多太多……我不怪你。真的。如果有誰要對一些死亡負責的話,我的責任並不少,也許是最多的。有些人可以責備你,但我卻不可以。五十步笑百步,我做不出來。”
如釋重負般,她露出釋然的微笑,長長呼吸。
“我無法面對的太多了,現在只希望能找到一片單純的天地。我不求像八女王那樣能有一個愛她的男子癡心守候,只求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原有的軌跡,平凡前行,直至盡頭,再順其自然地停止。”
湛藍箏悵惘了片刻,上前擁抱了程澄。
程澄未掙脫,也未迴應。她只是將下巴小心地靠了靠湛藍箏的肩,又立刻縮回來。
“程澄,孫橋愛的是你。”湛藍箏放開她,慢慢說着。
將每個字,都小心地吐清。
“以前的他不懂得愛,現在的他想的只是珍惜。他確實不善言辭,也不喜過度的親暱,但是丫頭……”
程澄彎起脣角,“湛藍,”溫和地截斷湛藍箏的話,她說,“我知道,我明白。但是我無法和他在一起。發生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可以原諒,但是我無法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再若無其事下去,你要我如何對得起……”
她沒有再說下去,拎起行李箱。
“別了,湛藍。請務必保重。”
有那麼一個瞬間,湛藍箏想追過去,問程澄,是否一切真的不能回去——回去那奼紫嫣紅的青春歲月,回去那紙醉金迷下的純真快樂,或者僅僅,僅僅是回去那一年前菸袋斜街的老地方,那裡有酒水美食,有歌舞霓虹,有舒適的座椅和休閒的空間,還有敗家子羅敬開,苦大仇深的文藝青年卓非,勤奮能幹的公司職員戴翔,美豔聰慧的方丹霓,溫柔單純的容采薇,熱情伶俐的岑嬌娜,豪邁磊落的賈文靜,可愛堅韌的程澄,安靜貼心的江宜月。
在他們的身後,還有曉白,莞爾,剪子,孫橋……
舊日時光,一閃不見。
她佇立原地,目送程澄離去……
一天後,孫橋向湛藍箏辭行。
“我去找她。”
“昨天她走的時候,你跑哪裡去了?”
“她想走,就讓她走。那是她想要做的事,我知道了,跟住了,就好了。”
湛藍箏笑道:“你什麼時候這麼俠骨柔腸了?”
“……”孫橋沉默片刻,“我在來到這裡之前,曾與你的祖輩湛悠思掌門有過交集。過程並不愉快,但結果卻是奇特。我被捲到了這裡,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她希望我能學會愛。”
“那你學會了嗎?”有些明知故問。
孫橋果然不答。
湛藍箏一手舉起法杖,一手捏起手訣。
“坐下來。我把車禍那會兒從你身上割下來的魂片還給你。自此後,你就是徹底的正常人了。”
孫橋後退幾步,湛藍箏愕然,“怎麼?”
孫橋道,“老姐去世前說的那句話,背後的臺詞,你我都懂。”
湛藍箏苦笑。
是的。
放過程澄。
賈文靜用一句話,要救兩條人命。
程澄和孫橋。
孫橋上前一步,痛快說道:“湛藍箏,你我都是明白人,不用吞吞吐吐。你擁有的,我孫橋沒半分興趣。但我能理解你的疑慮。我也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只是我決定走出去,你選擇繼續走下去。你會擔憂,是正常的,如果你不擔憂,我反而會嘲笑你。老姐的好意,我不想讓它付之東流。所以我決定給你一個不反悔的理由——我的魂片,就託付給你了。你留着吧。”
湛藍箏久久注視着孫橋。
“阿橋。”她說,“如果沒有魂片,你會幫我嗎?”
孫橋想了想,“會。”
“爲什麼?”
“……因爲……”他沉吟,“因爲太多了。無涯上仙是我的恩人,而你是他唯一的徒弟;你的祖宗湛悠思是最後祝福我的人;你的朋友,那個傻丫頭是我的女人;你的男人君子白和我勢均力敵,我與他過招會有學武者之滿足……往大了說,你們這個圈子的氣氛很好,而宗錦卻會讓我想起以前的時光。若是往小了說……”孫橋直視湛藍箏,“心不甘情不願,但你還是收留了我。”
善良是高貴的品德,請不要輕易遺棄。
兩天後,收拾好行李的湛垚與江宜月,抱着宗錦留下的小乖寶,一併向湛藍箏辭行。
“姐姐。”湛垚擁抱湛藍箏,“我走了。”
湛藍箏輕嘆,她拍拍堂弟的背心,這幾天聽了太多這句話了。
“和楊阿姨一起回老家?”
“嗯。”湛垚鬆開湛藍箏,接過乖寶,讓妻子江宜月空出手,去擁抱好友。
“月亮,看住了我弟弟,別讓他再像以前那樣亂跑。”湛藍箏輕笑,江宜月點頭,“湛藍。我要……”
“你也要走了。當然是夫唱婦隨,我弟弟要和楊阿姨落葉歸根了,你自然是要跟着去。我明白。”湛藍箏說,“以前一直在想,我們各自結婚後會是什麼樣。卻從沒料到,真的會分居兩地。”
江宜月眼中泛起淚花,她再次擁抱湛藍箏。
湛藍箏在她耳邊說:“月亮,對不起,一輩子都對不起。”
江宜月微微一笑,“湛藍,沒關係,永遠都沒關係。”
熱淚欲出。
湛藍箏飛快地掏出紙巾,擦乾眼睛。她強笑着,“月亮,以後阿垚若是敢欺負你,你立刻告訴我。我是湛家掌門,我定會爲你做主。”
江宜月聽了,欲言又止。
湛垚小聲說:“姐。我……準備徹底離開湛家了。我會退出宗譜,然後會改姓……今後,我要隨母姓。”
湛藍箏閉了閉眼。
寶貝弟弟,這就是你送給姐姐的禮物嗎?
你自以爲是最好的禮物。
可我還有什麼資格退回呢?
“傻弟弟,楊垚好拗口。”湛藍箏調侃他。湛垚摸摸腦袋,也笑了,“慢慢習慣吧。對了,姐姐,小乖寶……”
江宜月抱過孩子,“湛藍,我們都知道赫莞爾去世前,將乖寶託給了你。而你是……是宗錦的遺孀,於情於理,都該你來撫養乖寶。但是宗錦曾跟阿垚說過,希望塵埃落定後,讓阿垚帶着婆婆和我,還有乖寶,一起離開這裡。雖然我們拿不出證明吧……”
湛藍箏小心地接過孩子,放在懷裡,靜靜凝望——小乖寶吃飽了奶,一時還不想睡去,她瞪着滴溜溜的大眼,歪着頭,好奇地打量着湛藍箏。然後鼓起水嫩小脣,向着湛藍箏,快快樂樂地笑。
“答應我。”湛藍箏說,“什麼都不要告訴她。”
湛垚和江宜月,嚴肅地點頭。
“帶她走吧。讓她做個普通人,平平安安。”湛藍箏將孩子交還給江宜月,湛垚說:“姐姐,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湛藍箏思考一下,笑道:“你隨楊阿姨的姓,她要隨你的姓。楊——楊——”她再次將目光投向小女嬰——她溜圓的眼睛,十分靈動。
“楊——楊泠吧。”湛藍箏說。
湛垚心中一動,“哪個字?火字底?金字旁?還是——?”
“三點水。”湛藍箏沉穩地說,“她該是——水字旁的了。”
送走了湛垚和江宜月,湛藍箏獨自一人走到空蕩的湛家大廳。
一年前,任誰也無法想像,這個地方會是如此冷清。
莫說一年前,便是一個月前,也想不到。
現已如此。
輕輕走向頂燈開關,她閉上眼,摸索着。
那句話,怎麼說的?
最後要走的人,請別忘記關燈。
咔嗒……
清脆的一聲。
燈滅。
她閉着眼,不知道外界的黑暗,掩耳盜鈴的脆弱。
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
走來,停下,站在自己身邊。
咔嗒……
湛藍箏睜開眼,燈光炫目下,鳳曉白溫潤依舊。
她的淚水止不住流出。
黑暗中,有人還會爲她留下。
然後,再爲她亮起一盞明燈。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晚上九點,更下一章——第十五章,將是本卷的結局,有一個人,要正式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