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的輕緩,化成了轟隆的沉悶,地洞裡的腥氣猶如這黑暗一樣濃重,溼了薄衫,再附着上皮膚,繼而滲透到骨子裡。
這種溼漉漉的感覺,並沒有把程澄給喚醒。
她是被那股冰冷的,不懈的推動力,給晃悠醒了。
有什麼東西正侯在她的身側,一拱一拱着,力大而集中。之於這個不知名的“東西”,程澄大概就是一塊擋路的巨石。
甦醒的前一刻,程澄看到的是孫橋那雙不屑翹起的脣,在迅速逼近。猶如一隻大花盆從天而降,轟一下就砸到了自己的腦袋上。
然後呼吸一停,心肌一縮。
嘴對嘴,眼對眼。
完了,親上了。
程澄不是沒接過吻,她並非規矩的好孩子。從初中起就玩早戀,親都親過好幾次了。
但是小羅,卓,戴翔……
他們能和極品比嗎?
極品長得很帥,能力很強,性格很爛……
重點是,極品討厭自己。他鄙視這裡所有的人。他恨不得躲大家遠遠的,或者說,他恨不得讓大家都躲他遠遠的。
然而……那一刻,她和極品之間的距離,那是相當近啊。
程澄迷迷糊糊地按着嘴脣,吧唧了幾下,身子被推得一歪,她醒了。
甦醒的後一刻,程澄看到的依舊是一片黑暗,身下溼涼,似乎是尿牀。
但程澄的手向四周摸了幾把,一手泥漿。
又劃了幾下,微涼的阻力,她意識到,身下,是不淺的一灘水。
耳畔迴盪着轟隆的聲響,一聲緊過一聲,已壓得心臟彈跳不起。
程澄睜大了眼睛,她慌亂地在水中摸索着手機,急於看看周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泡水的手機已經進入紊亂狀態。程澄拼命地按着,也按不亮。
她的身子向後一退——前方那東西,頂着她的雙肩,努力地推着。彷彿兩頭對頂的牛,只是程澄這頭“牛”,並沒有使勁。
程澄捏緊了手機,慢慢擡起頭,她吃力地向前伸了伸脖子,移動並不大,腦門立刻就碰到了那些硬邦邦的,疙疙瘩瘩的粗壯。
似乎有一種腐臭的味道,徐徐撥開了水腥,散了開來。
肩窩被什麼東西一頂。
呼!
她整個身子,猶如一具被踢着走的屍體,又往後一退。
前面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程澄的眼圈又紅了,開始嚮往暈過去的美好境界。
或許,這是一個“人”?
這個“人”,正和自己臉對着臉,身子挨着身子。
可這下面太黑太暗,程澄看不真切。
“誰……誰在這裡……”她哆嗦地問道。
咕嚕……
咕嚕……
又是一陣聲響,程澄感到涓涓水流,經過了自己的身下,冷卻了她的小腹和前胸,下巴微微溼癢。
這水是往上漫的?
她恐懼地想:
什麼時候停止?如果不停止,總是這麼漫的話……
那自己豈不是要被淹死啦?!
下脣有點發涼,程澄慢慢地低了下頭,輕輕張嘴。
果真喝到了一口水。
她尚未因此而驚恐,肩膀上的壓力驟然消失。三四根乾枯好似骨頭的東西,好似蜘蛛一樣,正慢悠悠地摸上了她的頭頂,然後向上揪起了她的頭髮。
程澄唔一下,被迫昂起了頭,就在她的眼前,啪一下好似打火機的火苗子,忽地就騰起了兩團瑩瑩的綠光來,幽幽望向了程澄的臉。
頭頂的力道減輕,似乎在緩緩下落,就在這當口,程澄的手機忽然靈光了一刻,亮了又滅。
短暫的冷光照射中,程澄確定她看到了五根乾巴巴的手骨,纏繞着白乎乎的碎布條,蜷縮着,正向她伸來——
毫不猶豫,放聲大喊,被按着腦袋頂,重重一推,她整個人往後退上再退。水流轟然洶涌,開始肆無忌憚地衝刷着四壁上的泥土,石頭,還帶來了稠糊的水藻,布條,滿滿地纏了程澄一身,頭上的土塊噼啪着墜入到水中,後背已經被水沒頂了。石塊的衝撞帶不來更大的疼痛,但是程澄明白地向上擡起了腦袋,試圖遠離已沒過下脣的水。
“你是誰?!”她尖叫了一聲。
回答她的是轟隆隆,水流激盪的聲音。
上脣感到了冰涼。
程澄再也顧不上那有着一隻鬼手的“人”了。此刻上漲的水,比任何鬼都要嚇人。鬼還不一定會要她的命,水如果這樣漲起來,她必定溺死。
扭動着身軀,拼命向後挪動,她的手胡亂扒着周圍的泥土,試圖用這些土塊來阻擋水線的上升,但是她微小的力道只是蚍蜉撼樹。水已漫過了雙脣——她已經拼命擡起頭了。
啪!
那一對綠光忽地又逼近了。
程澄嚇得不由張了嘴,一口水自然嗆了進去,她劇烈咳嗽的同時,水下的雙手失去大腦的理智指揮,開始四處亂摸,水底下,一隻溼漉漉的小口袋,就這樣陰錯陽差地,被五根手指頭給勾了起來,繼而糊里糊塗地往前一貼——
正正按在了那兩道綠光上。
轟!
金星亂冒。
掉落的泥土塞滿了嘴巴,迷住了眼睛,程澄嗷一聲再也喊不出來,整個身子被轟然炸開的巨大沖擊力往後一丟,水流的潤滑下,她生生盪出去了五六米,然後一隻同樣冰冷的手拎住了頭髮,當作麻繩往上一提——
“啊!!!”程澄痛得眼淚全出來了,“別揪我頭髮啊——!”
更多的手從上方四面八方摸了過來,拽着她的領子,衣襟,擡着她的腿,拎着她的胳膊,把她當作一個破布娃娃,胡亂向同一個方向頂起。
豆大的雨柱子撲跌到臉上,張開嘴就能喝到天上落下來的。可即便看到了光亮,即便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子,程澄依然在尖叫。
隔着風聲,雨聲,各種嘈雜聲,只有那一聲“白癡你給我閉嘴!”,真真切切地撞到了耳膜上來。
好像亂成一團的小學生,看到了班主任推門而入。
程澄忽地就閉了嘴,瞪圓了眼睛。
雨線打着睫毛,頭髮滴答着水珠。
她隔着雨幕擡頭看,孫橋那張冰塊臉,掛滿雨珠。
程澄吸了一口氣,身子底下又是一頂,她的兩條腿,從黑窟窿內被“趕”了出來,孫橋手上一使勁,程澄好似一隻被提起的大水桶,掛在了孫橋的十根指頭上。
“孫橋……”
她暈乎乎地吐出了這個名字,得到的依然是一句冷冰冰的——
“白癡。”孫橋鄙視地說。
“快把她拉出來!”湛藍箏急切的聲音,在程澄的耳畔響起,彷彿是見到親人般,她的淚水就忍不住下來了,幸好下雨天,都混在一起,只是眼眶紅通通。
“湛藍……湛藍……”程澄癱坐到銅缸子外的地上,“我……我……我……好可怕……”
她躲到湛藍箏的懷裡,“好可怕……有個東西在推我……好可怕……”
“不怕不怕。那是我的傀儡啊。我們確定你是從這個窟窿裡掉下去的,我們都下不去,我就派了好多傀儡下去拽你啊。是不是嚇到你了?”湛藍箏說着,就讓程澄擡頭,看到缸子裡爬出了好幾只黑髮白衣的“人”來,走起路,僵直而穩當。湛藍箏打了幾個決——看得程澄眼花繚亂,而後那些“人”,就飄成了一堆堆的紙片,讓眼疾手快的鳳曉白,都收到了袖口中。
“到裡面談。”鳳曉白護着湛藍箏起身,程澄去尋孫橋,纔看到極品男已經拄着柺杖,不知何時挪到了廊下避雨。
“不……”程澄搖着頭,“不單是傀儡……傀儡的眼睛是綠色的嗎?”
湛藍箏眸光一凝,她小心地挑起了程澄頭髮上的一根銀色絲繩,輕聲問道:“你是不是在楊樹根下?”
“樹根?”程澄溼漉漉地站在原地,一臉茫然,“……我……我只是想去撿那個小布袋子,然後就被拽下去了。我不知道是什麼把我拽下去的……後來就……”
她抓緊了湛藍箏的手,“那下面有鬼!不是鬼就是妖怪!砍腿的怪物,就在那下面!”
一道霹靂劃過,大家的臉都被擦亮的同時,猶如禮花炸開般,只覺得空氣一熱一蕩,十幾股水柱子,好似間隙泉般,從那口大銅缸子內噴薄而出,蛟龍出海般飛撲向了天際。
水花四濺,和雨水纏繞到了一起,那口沉重的大銅缸子嗡嗡,動了兩下,似乎也要跟着炸開般。程澄捂住腦袋後退着,剩下三個人倒是都上前一步,湛藍箏手裡還拿着那條從程澄腦袋上取下來的銀色絲線。
“這是……”
她的話並未說完,一個黃色的小布口袋從“噴泉”中蹦達了出去,落到泥漿中。緊跟着,一道黑影被水柱子給頂了出來,在空中騰了一圈,也滾落到泥地中。
鳳曉白的寶劍橫起,孫橋握緊了柺杖,湛藍箏亮出法杖,一道綠色法網交織而成,對着那黑影就扣了過去,聽得哇啦的蒼老慘呼,湛藍箏挑挑眉毛似是不可思議,但依然向後一拽,法網就擦着地朝着廊下滾來。待到了無雨的地方,湛藍箏一鬆法網,鳳曉白的寶劍指了過去,那黑影抱成一團叫道:“別!別!饒命啊!不是我啊!不是我乾的啊!”
程澄瞪大眼睛,網子裡的,是一個瘦長身子的——小老頭。
“楊樹精?”湛藍箏戴上陰陽鏡,端詳一會兒,問道。
“是,是!”這楊樹精花白着頭髮,跪地告饒,“你是……湛家人嗎?”
“別管我是誰了。”湛藍箏撤了鏡子,“你一直縮在地下嗎?”
楊樹精道:“氣息不暢已有十來年,就一直在根裡修行,併爲外出啊。這院子裡的事情,老朽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還說‘不是我乾的’?”湛藍箏冷冷道,“說實話吧。你這一院子的晚輩們,都已經被除掉了。你若知道真相,就沒道理讓它們背一口黑鍋。”
楊樹精聞聽噩耗,立刻哭嚎起來,不遜色這呼啦啦的雨聲。
湛藍箏不耐煩地一緊那網子,楊樹精吃痛,滾了幾下,叫道:“我這老頭子……真不清楚啊……可我確實未曾傷害過人類啊。”
程澄在一旁小聲說:“湛藍……那是個女鬼。長頭髮,青衣服。”
“你說什麼?!” 楊樹精陡然瞪圓了眼睛,“小姑娘,小女孩,你再說一遍!”
程澄退後幾步,一臉恐懼。
楊樹精一本正經道:“剛剛可是我這把老骨頭,要去救你啊!小姑娘,是我一直在推着你,想把你給推出去,就是害怕你卡在那裡,會被那灌注進來的河水給淹死啊!”
程澄想了一下,“是有個綠眼睛的東西在推我……可是我怎麼知道是爲了我好呢?”
楊樹精一擡頭,兩眼綠光熒熒,程澄的聲帶就抖起來了,“是他!剛剛,就是他……”
“不是爲救你!我推你做什麼!”楊樹精責道。
程澄的腦子轉不過來,本能看向孫橋,後者冷笑道:“白癡,準是你擋路了。讓人家當了石頭,想給踢走。嗯,這樣好出去殺人砍腿啊。”
程澄嗷了一下,“有可能啊!”她叫道。楊樹精立馬就喊起了“胡說”。孫橋不耐煩地說:“老不死的!找死吧!”
他揚起了柺杖,鳳曉白拿劍柄格擋,咔一下撥歪了柺杖,杖頭打到地磚上,碎石亂濺。
湛藍箏正用心思考,這會兒惱了,“都有完沒完?!我告訴你,那磚頭也不便宜!咱們沒那麼多錢賠了!楊樹精,我朋友剛剛說,女鬼是一個長髮青服者,你可有見過?”
楊樹精振奮道:“這院子裡有個女鬼喚作眠琴,也是個長頭髮青衣服的,她剛來這裡的時候,老頭子就不喜,一看就是個戾氣深重的鬼。遊魂不比我們妖精,我們是感應天地玄黃之力,逐漸有了神智。可落在世間的鬼,就是不服黃泉冥使們的差遣啊,日日東躲西逃,執念與日俱增……”
“不是眠琴。”湛藍箏不鹹不淡地截斷了楊樹精的絮絮叨叨,“你的根,是不是剛好扎到了地下的排水道里?”
楊樹精一怔,“不是眠琴那丫頭啊……哦……哦,對,我這老骨頭的根,彎彎曲曲,剛好盤在了一條地下河道里。這外頭那小河的水流,一旦漲起來,我這老骨頭就有水喝了。只是太澇了啊!”
“地下河道的出口,就是那口大銅缸子的黑窟窿,是嗎?”湛藍箏問道,“你既然久居這個院子,那麼總該知道,這缸子是誰鑄的吧?總該知道,爲什麼這缸子底開出的洞,正好就通了那地下水道?總不成是把缸子當井口用吧?”
楊樹精囁嚅道:“……好像是位得道高僧所安置……爲了什麼,還真是不清……可那黑窟窿……還真不清楚了……原先該是沒有的啊。這個……我這把老骨頭,當真不清楚……不過……”
楊樹精那兩隻眼睛又冒開了綠光,他湊近了些,輕聲道:“若不是那眠琴,又是個兇殘的女鬼,青服長髮,那我這老頭子,大概知道是誰做的了!湛家的這位姑奶奶,您行行好,放我一條生路,我這老頭子,自掘了這裡的根基,把那一直擾我修行的活屍,給您掘出來!”
“活屍?”湛藍箏慢慢重複。
楊樹精諂笑着補充道:“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這裡水患一起,外面那條小河澇了,呼啦啦一通亂衝,就把那具女屍,衝到了我這老骨頭的根下,剛好就給卡在了那裡,出不去也進不來。奇怪的是,那屍首也沒個棺木,就讓一掛畫了符的布單子給捲起來,還繫着一根根的銀色絲繩……”
湛藍箏舉起手指,方纔從程澄腦袋上取下來的絲繩自指縫垂落。
“是這個嗎?”
楊樹精點頭,湛藍箏吁了口氣,舉着那銀色絲繩,對鳳曉白說:“這是個封印。”
作者有話要說:又玩遊戲去了…………對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