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箏拉出一張椅子,讓弟弟坐過來,端詳許久,“我弟弟長大了,知道爲紅顏去付出。”
湛虛衡笑了,眼睛似白兔,“姐,我知道你犯難,爺爺和父親不願讓你爲這事出頭。他們是爲了湛家考慮,不希望咱家爲個沒價值的外人欠一堆人情債。但如果嬌娜不是外人,而是我湛家媳婦,那爺爺,父親,還有族人們,都不好說什麼了。而且是我要娶嬌娜,惹事也是我惹的,和姐姐無關。咱爸要罵,咱媽要哭,就都衝着我來好了。反正我向來都無所謂。”
湛藍箏抱了抱弟弟,這個老弟向來就是“無所謂”,“隨便”,“怎麼都行”的主。她不忍心耽誤這個傻弟弟。
“弟弟,姐跟你說句實話——”湛藍箏放開他,正式道,“我不希望岑嬌娜進湛家的門。”
湛虛衡說:“可是江宜月……”
“月亮是我的摯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月亮就是我的知己。而且她的性子,你也看到了,溫和穩重,並不多言,不喜惹事,不愛打聽,是個讓人放心的。弟弟,咱們湛家有很多私密,不好外傳,保密工作很重要。而嬌娜的綽號,是‘八女王’。很多湛家的事,都是我疾聲厲色恨不得跟她吵起來,她才勉強沒當八卦爆料出去。我壓得住她一時,壓不住她一世,而今她知道得並不算多,放出去就罷了。但如果她進了湛家的門——”湛藍箏沒有說下去,她知道弟弟明白了,何況還有更打擊人的在後面,“嬌娜惹上的官司,我有十足把握撈她出來,讓她不承擔任何刑事責任。但我撈得出她這個人,撈不出她愧疚的心。嬌娜是好人,容采薇那樣待她,她都不忍多說幾句壞話,非逼急了不可。何況戴翔和她沒有直接恩怨,即便有……殺人,不是個好滋味。那不是嬌娜的心態能承受得住。而戴家那邊,親屬衆多,也有不少愣頭青敢惹事,屆時嬌娜出得來,但她本人是過不了安靜日子了。最基本的工作都成問題。人才濟濟的市場,哪個單位願意用一個殺過人的女孩?”
“她不是故意……”
“那也殺了人,進去過,吃過官司。總歸會讓用人單位心裡不愉快,嬌娜並不拔尖,任何單位都不是非她不可。”湛藍箏溫言說,“我會幫忙,相關部門也會幫忙聯繫工作給她,但是她做得踏實嗎?單位的人會如何看待她呢?難道你要她逢人就解釋事情的真相嗎?越描越黑。”
“姐……你……什麼意思?”
湛藍箏摸摸弟弟的雙頰,“嬌娜留不住了。她要離開的。”
湛虛衡鬆了口氣,“我當是什麼。那我跟她一起到外地去。”
“恐怕本國都呆不住,總要逃得遠遠的去治療心傷,躲避是非。”
“那我就跟着出國,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去哪裡,我就跟去哪裡。人生兩條腿,不是讓我呆在家裡的。”
“傻弟弟……”湛藍箏苦笑,“我和戴家人也見過面,他家底細我也探過了。如果岑嬌娜當庭釋放,他家不會善罷甘休。法律解決不了,他們會用別的手段,不止針對嬌娜,還有她的親人。人的仇恨一旦生起,不是那麼容易就平息。”
“安全問題,咱家可以……”
“作爲掌門,我明確告訴你。”湛藍箏嚴肅道,“別想讓我調動湛家人員,二十四小時,年復一年地保護岑家人。這不是湛家該做的事,也沒人能這樣守衛下去。”
“所以……”
“所以她和她家人,很可能徹底離開這裡。不回頭,斷聯繫。說白了——移民。”湛藍箏亮出底牌。
湛虛衡跳起來,“湛垚堂哥的親孃一直沒換國籍,拿綠卡就好——”
“一個人可以,一家子人呢?綠卡總有不便。而且這是你我說了就算的事嗎?到時候得看人家怎麼想。說不定人家還想出去發展呢,若有機會——肯定會有,只要他們願意走,我一定會幫着把問題解決,讓他們順利出去。”湛藍箏盯着失神的湛虛衡,看他臉色逐漸煞白,喃喃着“湛家祖訓……湛家子弟,絕不可和……”
他哆嗦,說不下去。
湛藍箏輕道:“湛家所有在宗的族人,絕不可和外族、外國人通婚。這是爲了湛家術法安全和保密着想。別家可以,但我們湛家,萬萬不可。”
“爲什麼?這些陳規陋俗憑什麼不能廢除?!”湛虛衡絕望。
“各家有各家的規定。湛家必須女人當掌門,齊家應家薄家都由男人做,宗家隨意。祖宗規矩不是不可更改,但阻力會很大,而眼前的局勢,容不得我費精力去和湛家老人們爲這個鬥爭。損兵折將,讓外人逮了空子鑽。阿衡,這件事,我絕不會替你做。”湛藍箏坦白道。她見湛虛衡備受打擊,又說,“這只是最壞設想。也許岑家另有打算,並不想出國,也不想移民。也許戴家會選擇寬容,也許……”
“也許我可以不做湛家人。”湛虛衡沉沉說,“廢了我的功力,除了我的名姓。我是自由身,我娶個外星人,湛家都管不了。”
“胡說!”湛藍箏呵斥,“這件事我也絕不會幫你做。別想我會下令這樣待你。爲父母着想,我已經不孝,小愛也讓他們勞心勞力,你再出個岔子,讓他們怎麼活?”
“那他們要我怎麼活?”湛虛衡倔強道,“我無所謂了十幾年,就不能有所求一次嗎?如果不是他們墨守陳規,斤斤計較,你和小愛,都不會落到今日這地步!”
湛藍箏沉靜下來,“把這想法忘掉——”
“我不是湛家人的話,就失去湛家繼承權,那麼姐姐你也可以放心了——”
湛藍箏給弟弟一巴掌,心中惶恐。
“滾回去睡覺!”她罵道,“立刻滾回去!你再敢動這種念頭,我就——我就——”
“用家法把我廢了吧。嬌娜順理成章地得救,離開這裡,到外國徹底躲開紛擾,而且會有一個我名正言順地照顧她和她家人下半生,我知足了,她幸福了,她家人安全了,湛家也清靜了,姐姐你也放心了,對誰都好的事,爲什麼不做呢?我求之不得啊!”湛虛衡鐵了心和他姐姐槓,湛藍箏喊來傀儡,吩咐“帶少爺回房,看住了不許他出來!”湛虛衡就這樣一路喊着,讓傀儡生拉硬拽了去,遠遠能聽到齊音然驚慌失措地叫喊聲,湛明儒大聲地質問,很快這聲音就朝她書房來了。
湛藍箏把門一鎖,任父母責罵也不開。湛虛衡的話猶如一盞明燈,爲她照亮一條大道;也猶如一支利箭,射穿她的人倫理智,暴露出陰暗本心。自己也不敢面對。她捧起涼茶,茶水抖落,倒進嘴裡,心卻更寒了。
總之……
一切都要等撈出嬌娜,視情況而定。
走一步,算一步吧。
湛明儒再心不甘情不願,見女兒鐵了心要這樣做,也只敢私下責罵,卻不會握着人脈不放,陷湛藍箏於被動。湛藍箏在父親的引薦下,認識了所有能在這件事上幫忙的人。幾番談話,她不僅和這些人明確了今後湛家由她負責說話的原則,也談妥岑嬌娜的事。岑家父母知道後,捧着東拼西湊的幾十萬,跪在湛家門口哭,誰拉都不起。最後程澄也哭,賈文靜也哭,江宜月流着淚抱住湛藍箏,“湛藍,怎麼大家會鬧到今日這地步?”
湛藍箏沒來得及答話,宗錦卻多嘴笑道,“還不是和掃把星扯上關係的緣故。若是我,定要讓心愛的人都離得遠遠,快快轟走,不要有所牽扯。這意思,我倒是對人有所表示,可惜人家不領情。”
江宜月頓時沒了哭意,沉臉不去搭理他,剛好湛垚來了,她主動伸手由得湛垚挽住,給宗錦兩個背影。宗錦落寞地笑開懷。湛藍箏冷道:“別破罐子破摔,我們還要繼續下去。”
“對啊。戰鬥不會因爲後方誰死了,就停止下來。畢竟我們的敵人不會在乎這些。”宗錦聰明地不再多說,自動避開這裡,由得一堆人哭天抹淚。湛藍箏卻幾步趕過去,“戴翔是你的人。”
“哦?”
“他人沒了,我也懶得爲這猜測去疏通冥府的關係,招他的魂問個仔細。但八女王的轉述我都聽了,戴翔是爲你做事,從他踏入湛家第一天起。”
宗錦說:“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子,我怎會拆你的臺呢。”
“你女兒就要出院了。”
“你是後母啊。恭喜你當母親了。”宗錦皮笑肉不笑,湛藍箏只有堵心,“開誠佈公地說,我知道那個去西山告密的人是誰,我也知道是誰讓她去的,我還知道因爲被你揪住了,所以對方不得不主動與你合作,而你也答應了。孫橋和我妹妹的事,就是你們共同的傑作。至於小羅和莞爾——”
“我也在查。”宗錦陰沉語調,“戴翔死了,只希望你看好方丹霓,別撞到我手上來。”
丁小剪的身影在樹後閃過,湛藍箏道:“戴翔已死,遂了你心願,可你真當從此以後,這世上無人知曉你做的事嗎?至於方丹霓,可真沒白給你當秘書——”
丁小剪的白衫子遠去,宗錦平靜地說:“隨你如何說,我不信她真能殺了我。天命確有一克星,但那剋星早已死於襁褓。”
“那就要我們一起走到結局吧。”湛藍箏毫不示弱。
幾周後,法院用正當防衛這個名義宣判,岑嬌娜被當場釋放。旁聽席一片騷動,戴家人有備而來,抄起傢伙衝來,岑嬌娜有法警護着,也捱了幾棍子,她家人個個掛彩,旁聽的程澄也差點讓人開瓢,幸好有孫橋護花,戴家人才徹底敗退,哭天搶地連呼審判不公。這場宣判在上訴聲中結束。但直到終審,法官仍然維持原判。戴家人對法律絕望而發誓“天涯海角,搞死她全家”。岑嬌娜雖徹底自由,身心俱疲,恐慌過日,衰弱地徹底。便連被湛藍箏接回來的宗錦小女兒的啼哭都忍受不了,吵吵鬧鬧,整宿失眠,直說看到戴翔一身是血索命而來。湛藍箏拼命安慰也不成。岑家門口又讓人貼了詛咒紙人和殺人償命的大字報。一日開門,岑家奶奶差點暈過去,原是一排骨灰盒放到家門口,連名字都貼好了,血紅小字,從岑家老人到岑嬌娜,一個不少。報警也防不住玻璃被砸,車子被劃,出門讓被買通的小混混騷 擾,捧着戴翔靈位和照片纏着岑家人,裝神弄鬼。也有那機靈的知道網絡力量大,將事情添油加醋後放上熱門論壇,聲稱岑嬌娜在那一刻存了歹念,故意推人下樓,而岑家是憑藉後臺才得以脫罪,連呼法律全無,社會不公。岑嬌娜本是搞輿論的,專門炒別人的醜,沒料到炒來炒去,自己卻上了輿論的風頭浪尖,工作丟了,家也不敢回,門都沒法出,這日子任誰都過不下去。終於她崩潰了,說要移民。
“這不是愛國問題,而是我一家子讓人盯了,不跑遠點,徹底點,即便去了海南,一個國家的,幾張飛機票,也會讓人家纏着。還不如徹底走了呢。出國總是不易,他們縱使有人跟來,老外的金髮碧眼裡,分辨同胞總是容易,下手也就沒國內方便。”岑嬌娜含淚道。賈文靜說:“移民哪是說說就能辦到的,你有過案底……”
“這事我能辦。”湛藍箏先給個定心丸,又反覆問,“和家人商量好,是出去避風頭,還是徹底走人。老人總是捨不得故土。”
可岑家老人上了年紀,哪裡禁得住這般嚇唬,直呼要走人,死在這裡,墳地搞不好讓人挖了鞭屍。岑家對湛家肯出力幫忙移民,甚至承諾解決頭幾年的經濟問題,感恩戴德。臨走前,岑嬌娜跪下,湛藍箏扶起她,還沒開口勸慰,對方已搶先,“湛虛衡呢?我想見他。這一走,恐怕再也……”說罷淚流滿面。
湛藍箏苦笑,最終結果是嬌娜移民,弟弟搞不好真會犯傻,哪能讓他得到消息?親自派傀儡把守,軟禁弟弟一個月,通令全家,不得把岑嬌娜的真實情況說給湛虛衡聽。湛藍箏時常探望弟弟,只道“放出來沒問題,她還要和家人緩緩,你別心急”。自己也清楚這謊言瞞不住多久,她雖和父母解釋了關着弟弟的原因,但也不得諒解。齊音然認定惹得湛虛衡如此的是岑嬌娜,岑嬌娜是湛藍箏帶來的人,這罪過還是要算在大女兒身上。她又因爲孫橋和程澄近幾周關係突飛猛進,徹底冷落湛歆愛,而湛藍箏並不干涉,反倒鼓勵孫橋多陪陪程澄,心生怨憤。見小女兒對着穿不上的訂婚禮服垂淚,也跟着心疼,和湛藍箏的母女關係更加冷淡。湛明儒也埋怨女兒識人不慧,一個孫橋一個岑嬌娜,害了他一雙兒女。湛藍箏只冷笑,慧不慧的,反正我落難的時候,是人家義不容辭幫忙,當衆落井下石的反倒是自家人。說罷只管哄着赫莞爾生下的小女嬰,一臉疼愛。湛明儒和齊音然更受不得大女兒對仇敵的孩子如此照顧,甚至要以母親自居,湛家親情愈發緊張,湛虛衡成了一根繃斷的弦。
他在軟禁中會得了消息,是因爲湛思露莫名其妙地滾進他的房間,咿咿呀呀討糖吃。湛虛衡靈機一動,“乖露露,哥哥給你糖,你告訴哥哥,這個姐姐——”他亮出手機上岑嬌娜的照相,“去了哪裡好不好?”
湛思露不理他,只管要糖。湛虛衡耐着性子說了幾遍,傻露露攥緊一把糖果,笑了,“走……走……”
上下揮動胳膊,如翩躚鳥兒,“飛飛……飛飛……不回來……飛飛……不回來……”
湛虛衡心內燃起一股火焰,燒灼五臟六腑,“是不是……移民?移民?你懂嗎?移民。”
湛思露含着糖,樂呵呵地點頭。
湛虛衡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早知道會是如此。傻子不會說謊,而姐姐一直以來的含糊,更是驗證了事情的結果,是對自己最壞的那個。
茫然擡起頭,一臉男兒淚。湛思露帶着糖不知滾去哪裡。
嬌娜還是走了。她換了國籍,按着湛家祖訓,除非自己不是湛家子弟,否則不可和她長相廝守。
姐姐說,這祖訓不是不能改,但不會爲自己改。守着湛家人的身份,自己等不來撥雲見日的那天了。
歲月蹉跎,豈能耽誤?
獨自品嚐思念,痛不欲生。湛虛衡才發現自己當真愛得深,岑嬌娜的明快猶如一束陽光,照耀在他“無所謂”的灰暗生命中,他習慣了給她當司機,習慣了有她八卦說笑的日子,習慣了讓她追着打,聽她脆生生地罵自己“天然呆”。
也許很傻,但他心甘情願傻一次。
門是開着的,傀儡都不見了。湛虛衡不知爲何會這樣,但也不去多想。
他穿梭在暗夜中,步伐堅定,走向刑房。
夜深人靜,湛藍箏被鳳曉白喚醒。
“出事了?”她拎過外套,知道今晚輪到鳳曉白去哄那睡不安分的宗女嬰,突發的事情,他總會先知道。
鳳曉白罕見緊張說:“你弟弟犯傻去了。”
三更滾雷。
湛藍箏驚道:“什麼?!他進行到哪步了?”
“……”鳳曉白艱難開口,“……他忍了太久,終於捱不過,吼出來讓我聽到的時候,已經廢得差不多了……”
湛藍箏跳下牀,鳳曉白摟過她的肩,“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廢自己的方法不大對,恐怕……性命有恙……”
門外炸起齊音然歇斯底里的哭喊,湛明儒喊醫生的嗓門已經變調,湛藍箏腳踏實地,卻渾身飄忽,猶如平地現了空洞,她墜進去,出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湛家這條規則,可能大家會提出質疑,因爲嚴格意義上,無涯也算外族——神族。爲了文章不累贅,我沒法把祖訓一條條都給寫清楚,反正大家明白啥是門戶之見就好。對人對妖對鬼都如此,神仙地位高過湛家,自然就不用遵守這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