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是考前最後一次的特訓,下午是外路考試。但是程澄很倒黴,她被抽中了夜路考。當孫橋和江宜月都通過路考回到備考大廳的時候,程澄還得等到四點半,才能考試。那邊的教練開始催促着考完的學員去上班車,江宜月還要趕一個公司的面試,考完便匆匆打車離開了——臨走倒是沒忘記鼓勵程澄。孫橋大概是沒走,可程澄轉悠半天腦袋,也找不到他去了哪裡。只好提心吊膽地看着錶針吃力挪動着,她一面祈禱着快些,儘早結束這場“災難”;一面祈禱着慢些,再多享受幾分鐘無知的快樂。
在冷板凳上坐了兩個鐘頭,到底是抗不過自然規律——傻呵呵地進行繞車一週,待這無聊而又必考的查車程序完畢後,方坐上駕駛座,指縫裡的身份證抖啊抖,讓那白麪考官不耐煩地給接了過來,一句“考官您好”愣是沒說出來。
指尖冰涼,着車打燈,踩下離合,掛上一檔,提起手剎。擡頭準備看車外反光鏡的時候,卻瞅見孫橋,不知何時已閃到了路邊,若無其事地舉起手,好似搔癢般,從左肩膀一路向右,斜斜下滑——這個動作很快地做了好幾遍。
他啥意思啊?
白麪考官一言不發,低頭看資料。
孫橋走近了幾步,重複了好幾遍這個動作,趁着白麪考官低頭,他狠狠地瞪了程澄一眼,又猛地低頭看上身。
程澄一縮,也就很本能低頭看,這冷汗就出來了。
沒系安全帶。媽呀,路考死罪哦。
抻好了安全帶,慶幸地拍拍額角,重新看反光鏡的時候——
孫橋的雙手似是閒得無聊般,向着程澄微微舉起,十根指頭向內蜷縮,又張開,再蜷縮,再張開……
程澄不懂地搖搖頭,孫橋猛踢了一下路燈,又重複了一遍詭異手勢。
豁然明白,花啊!夜路考無論能見度如何,必須開大燈。
感激不盡之餘,自信陡然提升。白癡程正確操作,讓一切回到了正軌。
車子駛入車行道,逐漸遠去,看不到孫橋了,餘光只能瞟見旁邊這個胖胖的白麪考官,漫不經心地發出了“前方路口,左轉調頭”的指示。按照規定變化了兩次遠近光,打了左燈,減下速度,人行橫道近在眼前,她小心地控制着方向盤,走上人行橫道。然後白麪考官踩了踩副剎車。
程澄想他一定是不耐煩了,在催促我動作快點,啊,雖然我速度已經很慢了,但還是快些打輪吧。
於是車子在人行橫道上華麗麗地向左轉,於是白麪考官踩下了副剎,於是熄火。
程澄的腦子空白了,熄火了,熄火了。
她伸手去搬動鑰匙,白麪考官說:“別急着動。機動車在人行橫道上能調頭嗎?”
程澄:“………………不能。”
“您考試不合格啊。”
“…………您給我一次機會吧。”
“不行。三年內您隨時都可以來補考的。下次吧。”白麪考官將車開到安全地帶,不顧程澄可憐兮兮地哀求,無情地簽下路考不合格通知書——俗稱白單子。
拿着白單子,站在路邊,車子來來往往,程澄感到心裡空空蕩蕩,好不容易熱起來的手指頭又入了冰窖。
她茫然地向回走,心裡想的是該走回備考大廳,無論如何都要回去。但她已沒有意識去辨認方向了,憑着感覺,垂頭走啊走,從車來車往,到人羣擁擠,再到稀稀落落,而後看不清道路,視野模糊,兩旁稻香,秋蟲輕鳴,天昏地暗,拖拉機開過,突突突,塵土飛揚。
猛回神。
我……我走到哪裡了?!
怎麼兩邊都是莊稼地了?!
程澄知道外路考點一般都設在遠郊,但沒想到真的會看到莊稼地。她從未去過農村,對這片未知的廣袤空間,已是心生恐懼。向前望不到燈火,後方已是擦黑,只有發暗的麥子還迎風搖擺,將細細碎碎的聲音帶到程澄耳中——
“找到你了……”
沙啞的男聲伴隨了一股冷風,天邊一道陰雲緩緩壓下。程澄驚慌地四處轉頭。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那聲音層層疊疊而起,好似麥濤席捲,無形的壓力讓程澄軟下了腿。天地是一片遼闊的黑藍色,望不見絲毫燈火,聽不出一點人聲,只有驟降的溫度和冰涼的皮膚,還有頓起的,喀嚓喀嚓的麥子折斷聲。
她看到棕色袍服的男子,立在被壓斷的麥田裡,車輪子隨風旋轉,在粗壯的脖子上。
他舉起手,向程澄招了招。
不,可,能!
程澄目瞪口呆地想。
那天將車妖扣在了法網內,事情變得簡單而明朗:無非是車妖本在石碑內寄存,顧偉峰前月開車撞了一下後,讓那車妖跑了出來,隨後纏上了20號車。可偏巧這車的正班教練顧偉峰也是個戀車癖——他沒老婆孩子,也送走了父母,孤伶伶一人生活,平生沉悶木訥,就喜歡開車,摸車,玩車。他自然也買不起車,駕校成立後,經七拐八拐的遠方親戚介紹,他便急忙忙也去報名培訓,這纔有了一輛半屬於他的車子,就此視若珍寶,十幾年如一日,對20號車的愛,愈發走火入魔起來。
於是人妖奪車的好戲就上演了。
可憐霍小可,那次遲到,他就已經讓車妖盯上了。
“車妖只認準了這輛車,又是男體,自然對丫頭和月亮沒興趣;而顧偉峰算是原車主,他不喜;孫橋武藝高強,身體不是通常的妖魔鬼怪好奪取的,車妖也就不碰;就剩下了霍小可。是車妖眼中的理想身體。”湛藍箏的法杖拍了拍車妖的軲轆臉,“對吧?”
軲轆臉咕嚕嚕轉得歡快,長髮飄蕩,看的人心驚膽顫。
“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盯上了呢?”湛藍箏自言自語,孫橋淡淡道:“霍小可遲到那次。路過石碑,我踩了急剎車,但是當時我躲得不是霍小可,而是一道人形的棕色影子。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看着霍小可的神態與以前不同了。雖然有時候他還能恢復正常。”
沉吟着,將發言權交回給湛藍箏。
“車妖不傻,他也擔心被看出來,尤其是顧偉峰。所以他並不是全天候借用霍小可的身體,殺周琛力的時候,人類笨重的身軀,對於車妖就是負累。那時他離開了。用妖術殺害周琛力後,纔回到霍小可身上。”湛藍箏梳理着案情脈絡。
可憐周琛力,一心想請湛藍箏斬妖除魔,讓車妖視作了眼中釘;偏偏又是20號車的替班教練,顧偉峰對他嫉恨多年。於是那天他下車後對着車軲轆的一腳,踹出了愛車如妻的顧偉峰滿腔怒火。痛打後,雖然人都沒事,從湛藍箏那裡求來的藍袋符咒卻丟失了,又稀裡糊塗地讓勸架的人給丟上了20號車。
“藍袋符咒在車座上的時候,我看到霍小可立刻退後,後來顧偉峰給丟開了,他才上了車。”程澄回憶,“那個時候車妖就在霍小可身上了啊。”
“我將符咒結子給了你們後,曾有傀儡想奪走……”湛藍箏變得謹慎起來,好久才道,“你有同夥嗎?”
她問法網下的車妖,對方卻只是咕嚕嚕轉着腦袋。湛藍箏出杖打落了一根軸條,軲轆臉立刻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響,好像指甲劃過黑板一樣,大家都覺得一身雞皮疙瘩,威武雄壯。
湛藍箏用思考着的口吻緩緩說:“這事情……還是有古怪。傀儡是誰放的?妖是放不出傀儡的。車妖的同夥又是誰呢?”
她沒有繼續深入,只說:“真的符咒結子確實被傀儡奪走了。因爲只要結子在,車妖就進不來車。結子一走,車妖進到車內,再次上了霍小可的身,隨後就拿出了早先準備好的假結子,替換了過去,讓大家都以爲結子還在,繼而麻痹起來……啊,當然這最後一回,倒是咱們用一個假結子,穩住了車妖,引他再次下手。”
她又停頓片刻,“可是能仿製地如此惟妙惟肖……我真是嚴重懷疑車妖的同夥,就是我們玄黃世家中的某一位啊。”
鳳曉白安慰性地撫摸女友俯下的後背,湛藍箏挺直道:“無妨。我不怕。只是可憐了咱們學車的諸位。”
“啊,還有……”程澄舉手報告,“車妖說,後備箱裡有屍體……”
便是顧偉峰被帶走後的那位新教練了。今天,實際還是應該由他來代替顧偉峰上課,而顧偉峰,依然處在停職中。
殺人的不用說,必然就是目前已經昏迷了的顧偉峰。
證據嘛……
看着兩輛警車,呼嘯駛入,交給條子們好了。
至於車妖,在人證物證俱在的情況下,湛藍箏便毫不留情地收斬了。隨着最後啪啦脆響,棕色煙塵嫋嫋消散,湛藍箏用塵埃落定的口吻宣佈了:
沒事了。調整心態,準備路考,就和這裡說再見吧。
兩天前那一幕還尚未褪色,可程澄此刻,只能驚懼地望着一步步走來的車妖,已說不出話來。
他沒死?!
湛藍的法力失效了嗎?
“終於……找到你了……”
沙啞的聲音從軲轆臉中轉着飛出來,車妖擡起一條胳膊,“殺了你……小丫頭……殺……”
他遲緩而穩定地避開了程澄丟過來的石頭土塊,忽地邁開了大步,用一種碾軋般地姿態放倒了程澄,粗壯的雙手迅速就扣住了程澄的脖子,猛一下,阻截了空氣的流通,程澄尚未有念頭,就揚起脖子,翻開白眼。
一道寶光閃過了視野,噗哧悶響,空氣滾入氣管,撲入了肺。
快到剛剛飛過夜幕的麻雀還沒消失。
“孫……”程澄虛弱地喘息,“孫橋……”
她勉力撐着地,孫橋踩碎了黑暗走來,他並未拔下了車妖那張軲轆臉上的寶劍——劍尖深深釘入了泥土,泛開的光芒只籠住了車妖的軲轆臉,但他的其餘身體還有如沙灘魚般跳躍着。
“曉白的劍?”程澄認了出來。
孫橋道:“他借給我的。”
過去將三張黃符貼在了車妖身旁,成了一個三角形,隨後要過來手機,直接撥了個號碼,“寶劍已經插穩,符咒貼好。”
他按的是免提,於是程澄聽到湛藍箏的一聲熟悉的“幹得漂亮,O了”。
隨後噼裡啪啦一陣作響,不知電話那頭的湛藍箏在幹什麼,似乎是念咒,似乎在施法,然後是刺啦的嘈雜,是開心的歡呼,是又一陣噼裡啪啦聲在耳邊清晰炸開,完全糊塗的程澄就納悶地看到寶劍控制下的車妖,發出了震天一聲尖吼,軲轆臉直接散入了空氣中,連着整具身體,緩慢地消失。
只留下寶劍和符咒,在小冷風,和傍晚的燈火稀落下。
程澄沉默在這片安靜中,孫橋將手機丟給她,拽過那白單子,笑了一下。
“白癡。白癡拿白單。我怎麼幫忙都沒用,你不是白癡是什麼?”孫橋譏諷着,“徹底完事了。走吧。”
程澄動了動,說:“腳扭了。”
“白——癡!”孫橋再次用珠穆朗瑪峰的高度去鄙視馬裡亞納海溝的深度。
他蹲下了身子,程澄關切地問:“你不舒服啊?”
儘管能見度很低,依然可分辨出,孫橋那一臉驟起的黑線。
“上來。”他生硬道,“爺今天心情好,伺候你這個白癡。”
程澄趴在孫橋的背上,他的體溫暖活了她受驚的心。隨着行進而顛簸,就好像躺在輕微的海浪上,只是沒有陽光——幸好沒有陽光,於是月色,蟲鳴,稻香,蜿蜒小徑,還有遙遙的,大路那頭一絲絲的光,讓周圍變得恬靜而朦朧。這就是一層紗布,蒙上了,自以爲別人就看不真切了,什麼事情也就敢做了。
於是程澄緊緊抱着孫橋的肩,“孫橋……”
“說。”
“我……我知道你會來……其實不是很怕……”
“是啊,我腦袋進水,喜歡救白癡!”孫橋悶悶道。
他揹着白癡程,稍運輕功,繼續向大路走去。
“孫橋……”
“說!”
“我……我脖子有點酸啊……”
“那就靠上來吧,這還用問?白癡!”
程澄小心地用臉蛋摩挲着孫橋的背,心底在雀躍歡呼。
“孫橋……”
“說!”
“我……我……”
程澄努力地說,“I……I……I LOVE YOU。”
這次沒有動靜了,天地只剩蟲鳴入耳,稻香泛泛。
孫橋一言不發,默默地揹着白癡程走到大路旁。
明亮的路燈逐步驅散小徑的迷醉,程澄明白,光芒來了,世界是屬於聰明人的,而黑暗下的愚蠢就要過去了,結束了,淡忘了,不再來了。她低下頭,主動下來,扶着路燈杆子站穩,輕輕活動腫痛的腳脖子。
“白癡。”孫橋冷冷道,“一個現代人,如此簡單的英文發音,居然還那麼不準。”
程澄窘了,“啊——”
沒聽懂最好。
“還好我沒你白癡。”孫橋言簡意賅。
開水澆灌全身的感覺,每一寸肌膚都在嚷着滾燙滾燙,再迅速紅腫。
程澄要往下倒,孫橋扳起了她的下巴。
“你可以說漢語的。”孫橋懶懶道,“不要以爲這就是膽子大,不過是藏在外語後面探頭探腦。帶種的,就用漢語說一個,讓本世子爺聽聽。”
程澄結結巴巴,“我……我……我愛……愛你……孫橋……”
她有些委屈而羞澀地含了幾滴淚水,再如何大膽而開放,最後的最後,都會本能瑟縮。
“孫橋,我愛你。”
從第一次見面開始。
彼此對視剎那,種子播下。一個沒有新意而必然的過程,鐵樹開花。
她談過戀愛,所以早就明白了自己對這個人的心意。她不願意束縛,因爲年輕而時光短暫,明白了就去表現,能捉住就不要退縮。該放開就還個自由,獨自暗傷也不會阻擾下一次的追逐。
程澄一直這樣堅持着。
孫橋沒有回答她,只是湊得很近,讓彼此的嘴脣,不再有空隙。
白癡程依然不能領會以吻封緘的美感,但她抱住了孫橋的背,明白了一切。
如癡如醉,纏纏綿綿。
十幾公里外的東商駕校內——
冷清路燈下,舉着鐵鏟的鳳曉白,瞠目結舌,“這土還得
填回去?!”
無良女湛藍箏心煩意亂地看着那一地被劈成了碎塊的石碑殘骸,肯定地點頭。
她腳底下撥弄着,是一堆碎木片——木片的前生,是一隻古舊而老朽的木製車輪。
“這纔是車妖的真正本體。”
當鳳曉白千辛萬苦地搬開了石碑,挖出這東西的時候,湛藍箏用專家的口吻蓋棺定論。
本體不除,分體不絕。
湛藍箏深諳這一點,對付車妖這類道行並不深厚,無法徹底甩開原身的妖怪,找不到本體,就是割了草但未除根。
只是她不動聲色,暗中放了傀儡監視,只希望能引出那個潛在的同夥——她幾乎已經斷定,那是一位玄黃界中人。
當傀儡發來警報的時候,她和鳳曉白還是晚了一步,眼看着一縷棕色劃過天際,卻找不到再次喚醒車妖的罪魁。左近過往的,只有一輛輛教學用的小普桑和小寶來。
“要麼法力極度高強,可當場瞬移——”湛藍箏淡淡道,“但據我所知,能流暢而順利地做到這一點,不留下痕跡的,玄黃界寥寥無幾,目前沒有。最近的,先姑母是一個,還有就是讓那諱莫如深的宗家前掌門宗堰——要麼——就是那人……”
她望着那些遠去的訓練車子,“在車裡。”
接下來的事情並不難辦,石碑底部,原是藏了一枚強大的封印——風霜的磨洗,還有泥土和植物的附着,不易察覺到扭曲而有意隱藏的符文。湛藍箏花費了一些功夫,解開了這封印,將車妖的本體——馬車車輪搬到了陣法中,再和早就參與了這個計劃的孫橋,打了個遠距離配合,令本體和分體同時毀滅陣內,車妖這纔算是真的絕了。
“這事情有問題。” 湛藍箏看着辛苦填土的鳳曉白說,“曉白,待會兒回家後,咱倆得好好盤算一下了。”
從溺靈,到車妖。
平時只有坐在宅子裡,等着有錢的苦主們,拿着案子登門拜訪。
湛家掌門,鮮少會走到哪裡,案子就主動跟到哪裡。
自動集中到我的身旁……
湛藍箏想:感覺,這是一隻只會串聯在一起的環。
陷阱的環。
卷四完。敬請期待卷五——樓女。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誓,我以後一定要學會精簡精簡精簡,而不是如此這般地連篇累牘洋洋灑灑……一直努力將每章字數控制在六千內……籲……O了。卷四結束。看來還是不夠恐怖啊……誰讓白癡程總是讓人無奈,極品男見鬼也不害怕啊……我要努力啊……那就等着卷五樓女吧。卷五也將是本文上冊的最後一卷。樓女結束,緊接着就是緊張,跌宕而虐啊虐的中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