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單子拉下來,白單子蓋回去。屍體被送回冰櫃中,等待落葬。
湛藍箏確認死者正是陸微暖後,回頭看着湛垚——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活力,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默默注視着眼前發生的一切。湛藍箏心頭掠過一絲擔憂,但這擔憂又很快被釋然所取代。將手穩穩搭上堂弟的肩,“阿垚?其實還是有些難受吧?”
湛垚有些機械道:“我還在襁褓時,她就成了我的後母,我的第一聲‘媽媽’,甚至直到今日我的每一聲‘媽’,都是在喊她。雖然她對我並不熱絡,並不關愛,能讓我明顯感到那種非親母的漠不關心,但她到底也沒虐待我,偶爾也知道噓寒問暖,知道問問我的學習成績,校園生活什麼的。起碼我從小到大,捱得打可沒姐姐你多。”——湛藍箏淺淺地彎彎脣角,心道她敢打你,那可真是吞了天大的膽子。可我老子就是湛家人,打我打了個名正言順,一天不打他都渾身不舒坦。
“總之……我……我對她不可能一點親情都沒有……雖然我也知道她是個小人,一直在挑撥離間,意圖興風作浪,也知道當年她對我生母一定是做了很惡劣的事……可我從小到大都是把她當媽的,這……這是我能選擇的嗎?”湛垚按着額頭,聲音發抖。
湛藍箏輕道:“阿垚,千萬別再難爲自己了。她的後事,我自然會處理好,你放心。”
湛垚只是低頭不語,湛藍箏又說:“不要想那麼多了。她再有不是,也已經爲一生的罪行付出死亡的代價。人既然去了,無論如何,活人都要好好送她最後一程。終究她至死都是湛家的媳婦,而她會有今日,湛家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湛垚苦笑道:“那都是上一代的事了。”
湛藍箏和堂弟離開太平間,外面的走廊依然冰冷昏沉。姐弟倆沿路而走,四下寂靜無聲,冰冷的光線落在他們臉上——那高大結實的小夥子,已經困頓而疲憊不堪;那柔弱的女子,卻依然聚精會神,似在不停思考。
“阿垚,你剛剛說那是上一代的事,沒錯。但是有些責任,是我們必須繼承的。”她沉吟道。
湛垚的肩膀輕輕抖了抖,小心地沒讓湛藍箏看到,只是問:“姐,你會讓一種可悲的循環繼續下去嗎?”
湛藍箏疼愛地掐了掐堂弟的臉蛋,“你害怕我掌權後,會走上曾祖母、爺爺還有我老子的路?讓我們湛家的下一代,重複我們還有姑母那一代人的悲劇?”
湛垚點頭承認。
湛藍箏溫柔道:“阿垚,姐姐給你一個承諾:絕對不會。”
突然的如釋重負,讓湛垚腳底不穩,搖搖擺擺地坐到長椅上。他望着自己的堂姐,感激而驚詫,懷疑而隱憂着,五味雜陳間,只是無語。
走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化解了這個沉默的尷尬。江宜月繞過拐角轉出來,“湛藍。”她招呼了聲,又看向湛垚,“蕭阿姨醒了。”
湛藍箏輕鬆地舒了口氣,“太好了!阿垚你——阿垚?阿垚你去哪裡?!”
“去祠堂找我爸!我要讓他去冥府報到前,和我媽再見上一面!他們不能就這樣完了!”
湛垚丟下這句話,朝着外面跑去。
誰都能聽出,他的聲音,已經哽咽。江宜月擔心他,想追過去。又不想舍了湛藍箏一人,瞻前顧後。湛藍箏挽起她的手,“跟我一起去看蕭老師吧。”
“可是阿垚就這樣回去……湛藍?你怎麼了?”江宜月驚道,“爲什麼……”她掏出紙巾,細心地爲摯友拭去淚水。
淚眼模糊,湛藍箏還是給了她一個寬慰的微笑,卻充滿心酸。
“阿垚此時回去,恐怕已經晚了。”湛藍箏喃喃道,“二叔……二叔他……已經去該去的地方了。”
抱住江宜月,在她的肩頭流淚。
江宜月明白了什麼,臉色赫然黯淡,輕撫湛藍箏的背心,“黃泉路是早晚要踏上的,可是就不能多等等嗎?你該幫阿垚和你二叔通融一下。”
“其實時辰未到。但是我想二叔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吧……”湛藍箏輕輕道,“月亮,你是我最放心、最信賴的朋友。往後,阿垚就真的要交給你了。”
江宜月臉上變色,“你又要做什麼?”
湛藍箏只說:“不是我,是阿垚,他要做出選擇了。”
湛垚奔進祠堂,“爸!”
他四下張望着,本該在牌位裡暫時停留的湛明磊,卻並未應聲而出。祠堂內肅穆莊重,香菸繚繞,層層疊疊的牌位,默默望着這個跑得氣喘吁吁的後代子孫。
“爸爸!蕭……楊……我……我親媽醒了!您快出來,快去醫院再見她一面啊!”湛垚喊道,“爸?!爸?”
他小心地捧起湛明磊的牌位,香甕裡的散香,剛燃了一半。
“爸?爸!您出來啊!是我,我是阿垚……”
湛明磊的牌位下,放了一封信。
心臟被擰旋着。
湛垚閉上眼,雙手都在發抖。
他不是個傻孩子,當他看到一封信放在那裡的時候,全明白了。
展開,那熟悉的字體,不同於湛明儒的冷硬,湛明磊的字,總是在男人該有的堅強與瀟灑中,帶了幾分清淡而柔軟的束縛。
恰如他這個人。
欲淡然,卻生在湛家,註定無法不問紅塵。
欲柔軟,卻被重重束縛,終究不算個真正好脾氣的人。
卻也並非全然的堅強灑脫。
矛盾的父親,扭曲的一生。
湛垚緩緩打開了信紙,他想和淚水賽跑,在信紙溼透前,看完這封信。但是他做不到,只能在模糊的背後,去慢慢體會父親最後留給他的話。
這次,他要好好看,認真記,不再遺憾,不再後悔。
阿垚,我最愛的兒子,永別了。
緣分讓我們做了這一生血脈相連的父子,可留下的遺憾太多。是爸爸對不起你,但是請記得,爸爸愛你,希望你過得幸福,美滿。
爸爸走了。爸爸本就是個已死之人,爲了私心,仗着玄黃世家子弟的名分,才得以拖延這一段時日,已是千萬個不該。此時此刻,自然要按着上天的秩序,循着萬物生靈都遵守的規矩,踏上黃泉路。
阿垚,請原諒你自私的父親,懦弱到不敢和你打一聲招呼,去做一個正式的道別。只因爸爸愛你深沉,實在不忍親眼看到你痛苦而不捨的樣子。看到你的淚水,只會讓爸爸走得更不放心。是啊,你的爸爸就是如此窩囊,明知你還是會哀傷,卻無法鼓起勇氣來直接面對。爸爸這一生,就是如此了。只希望阿垚你能一如既往地堅強,不要重蹈覆轍。
兒子,江宜月是個好姑娘,有她陪着你共渡後半生,爸爸很高興,很放心。兒子,請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珍惜這段愛情,呵護好你的婚姻與家庭,去真正愛着你未來的孩子。爸爸這一生,就是敗在了這裡,鑄就了莫大的遺憾。
是的,你心裡所懷有的最大問題,便是當年,我,你媽媽,還有你後母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兒子,爸爸真的愧於提起這段歷史。但是直到今日,若還是不提,爸爸會更加慚愧——那樣的我,不配爲人父,不配爲人夫,不配爲人,不配讓人愛一場,更不配有愛。
請記得:爸爸和你媽媽楊安,是真心而自由地戀愛。從始至終,都沒有陸微暖任何事。你的媽媽楊安,根本就不是所謂的“第三者”,她從未破壞過誰的家庭與婚姻,更沒有無恥的用你來進行要挾。她纔是真正的受害者。這一切是我的罪,陸微暖的罪,還有你爺爺,你大伯父……是整個湛家的罪。
當年,你媽媽楊安是你姑母湛明嬋的同班同學、舍友,也是最值得信賴的摯友。爸爸就是通過你姑母和你媽媽相識的。而後相交、相知,相愛。
我真的很愛你的媽媽。她有太多值得人愛的地方了。她是天底下最仗義的女子,可她並非全然的正義,也絕不是個爛好人,甚至是個刻薄而擅長諷刺的“小女子”。可她對認定的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她擁有古人“士爲知己者死”的風骨,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她的確不美,但她樂觀開朗,聰慧而精力充沛。她酷愛讀書,也喜愛運動。她對生活充滿了太多的熱情,對未來充滿了太美的嚮往。她是一個真正去生活,去珍惜生活的人。同樣是生長在湛家,兒子,你就該明白,爲何爸爸會如此癡迷於一個這樣的女子了。
可惜,你爺爺不喜歡楊安,堅決反對她進門。而你媽媽卻懷上了你。我和你媽媽最終決定私奔到夏威夷。參與這個計劃的,有你的姑母,還有一個,就是你後母陸微暖。臨行前,我們簽下契約,彼此約定誰若出賣同伴,泄露行程,就要受到最重的懲罰。
之後的事情,你可想而知。有兩個人違背了契約,一個是爸爸,一個就是你後母。
離開湛家,爸爸沒了經濟來源。想在短期內找到工作,自然不易。爸爸花光了帶出來的錢,很快就過上了從未有過的落魄生活。爸爸如此懦弱,一些壞日子,就開始猶豫着和你媽媽私奔的對錯。而這個時候,陸微暖已經悄悄把消息傳回了湛家,你爺爺和你大伯父,早就掌握了我和你媽媽的行蹤。他們不在乎你媽媽,但在乎你這個湛家的種兒,便耐心地等待,直到你媽媽早產要生下你——陸微暖將這消息忠實地傳回去,你爺爺便派了你大伯父飛到夏威夷,一條連爸爸都沒想到的毒計,就這樣開始運行——
你媽媽生下你後,看都沒來得及看一眼,便被強行送入精神病院。陸微暖則藉機取得你媽媽的信任,她告訴你媽媽,去你大伯落腳的地方,偷出你,直奔機場,遠遠逃開,母子就可團圓了。陸微暖是學法律的,她告訴你媽媽,這麼做不需要負法律責任,因爲帶走的是自己的親骨肉。還信誓旦旦說,那裡沒有父母綁架罪的。甚至最後,提供了機票和你大伯的住址。
兒子,你媽媽是那麼地愛你。你是個早產兒,醫院本該給你媽媽做剖腹的。但是她不幹,她說剖腹對孩子的影響,沒有自己生下來的好。她就那樣爲了你,在異國他鄉,在沒有親人的陪伴下,聽着那些並不親切的語言,孤獨地忍受着分娩巨大的痛苦。她本可以不忍受這份痛苦的,但她的心,已經系在你身上了。可她竟沒能看你一眼,你就被抱走!
你媽媽當時確實莽撞了,她輕信了陸微暖的話,只因她太渴望去愛你了。
在陸微暖的“指點”下,她偷走了你,抱着你趕去機場,渴望搭上班機,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和你母子團聚,永遠在一起。但是想當然的,你是被偷走的,你大伯父立刻報警,陸微暖則拿了個攝像機,埋伏在機場等待,當你媽媽來到機場後,她報告了機場的警察。那些膀大腰圓的警察攔住了你的媽媽,他們把你抱走,你媽媽徹底地崩潰了。她不想失去你啊!她剛剛抱到了你,還不到一天,甚至還沒有一個小時,還在體會着那份嬰孩的柔軟和溫馨,怎能將你拱手讓人呢?
她和警察爭搶,她大罵,她打架,她撒潑,她哭喊着,只是爲了抱回你……她不在乎錢權,也不要什麼面子了,只是單純地想要回你,她摯愛的兒子。
她在國外機場的失態樣子,被陸微暖錄了下來,傳回國內,放到網上,加了一段添油加醋的文字,連帶着真實身份甚至家庭住址,都被公諸於衆。
你媽媽就這樣,被害得身敗名裂,還連累了你的外祖父母甚至更多親人,個個都擡不起頭。
更悲慘的事情還在後面。你媽媽暫時被關在精神病院,被控訴上法庭,即將面對審判。是你的明嬋姑母得知後,在國內和你爺爺大發脾氣,才迫得讓你爺爺做出退讓,由公開審理變爲私下達成協議:你媽媽被迫放棄了對你的監護權和撫養權,也被迫改名換姓,帶着新的身份,遠渡重洋。
阿垚,看到這裡,你明白了嗎?你媽媽當年爲了你,經受了多大的身心折磨?她本可以不經歷這些,她可以選擇打掉你,然後繼續考研,讀博,一個美好的學術前程在等待着她。
但她沒有。她還是希望生下你,哪怕預見到這要改變她的一生,會給她帶來坎坷與痛苦。
她沒有拋棄你,也因此吃盡了苦頭,一生都被改變。
兒子,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你媽媽如此的愛你,比誰都愛你。放棄了一切,都要愛你。哪怕只有一點希望,她也要愛你………………
這就是母愛。
兒子,你一直都擁有一份真正而深沉的母愛,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永恆的存在着…………
他奔跑在醫院的走廊上,淚水大把摔落。
他粗重的腳步引得無數人詫異觀望,蹙眉。可他卻不管不顧,只拼命跑到那間病房外——湛藍箏還站在門口。
“告訴我……”湛垚握住湛藍箏的手,懇求道,“姐啊,我最愛的姐姐,我求求你告訴我真相好嗎?我媽媽,我親媽媽,她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湛藍箏默默地望着疼了這麼多年的堂弟,感到一把寒冰做的刀,在割着她的心。
終於是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姐姐!我不跟你爭!我不跟你搶!求求你,告訴我吧!湛家的位置,我絕對不稀罕!我也絕對不會讓我的任何一個後代去找你和你後代一丁點的麻煩!我不會威脅你啊姐姐!我發誓我不會!我求求你了,姐,你不是最疼我麼……”湛垚聲淚俱下,慢慢地要跪倒——湛藍箏扶住了他。
“是的。”她清晰地說,“你媽媽,我真正的二嬸,楊安,是我的人。我和宗錦之間,她自始至終,都選擇站在我這一邊,幫助我去爭奪那個位置。”
“可她……爲什麼……這樣堅定的……”
“因爲有姑母臨終的囑託,還因爲……”湛藍箏苦笑着,“她知道,你很愛我這個堂姐。她可以放棄承諾,但不願讓你失去對你好的人,哪怕那個人,是她無論如何也看不上眼的。只是希望看到你臉上還能掛着笑,她心甘情願去違背心願,改變初衷,去和她不喜歡的人交往,去承擔一切的罪孽……和來自於你的誤解。”
湛藍箏扶起了湛垚,爲他擦乾了淚水。
“她醒了,就在裡面。月亮在陪着她,你也快進去吧。那樣,一個家,就真的團聚了。”湛藍箏微笑着,輕輕道,“阿垚,讓她看到你的笑。讓她聽到,她該聽到的稱呼。”
湛垚緩緩地挪了進去。
湛藍箏屏息,側耳傾聽——
“媽——”
簡簡單單的一聲,依然是哽咽的,可卻無比堅定。
湛藍箏閉上雙眼,淚水鹹鹹。
沒有人注意到,走廊那不起眼的角落裡,有一條影綽的白影,有着清雅的輪廓,柔美的光芒。
手心輕揚間,一捧綠火燃起。
那一紙泛黃的舊年契約,就在火焰中,緩緩燃盡。
一併燃成輕煙的,還有當年幫助湛明磊與楊安私奔前,那四個年輕人,發下的誓言——
楊安:如果我背叛了,那麼我的孩子,將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存在我這樣一位母親,即便他就在我的對面,聽我的陳訴,哪怕是面對着一紙DNA的確鑿證明,他也只會仇恨我,並且會殺了我。
陸微暖:如果我背叛了,我將嫁給一個我不愛也不愛我的人,我將進入一個可怕的家庭過起最壓抑的生活,我將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依靠,並且這一切,都將維持到我的生命終結的那一刻。我的未來,我的一生,都將被束縛在這失敗的婚姻和家庭中,我甚至沒有自己的事業,包括自由,就好像一個被關在精神病院裡的正常人,永無出頭之日。
湛明磊:如果我背叛了,那麼我會娶一個我不愛也不愛我的女人,天天面對着這個女人的臉,過上一輩子。我將失去生活中所有的快樂和希望。最後我會死在這個女人的手裡。
湛明嬋:如果我背叛了,我的湛藍箏,將成爲一個很可怕的魔鬼。她會爲了自己的利益,不擇手段,泯滅所有的道德感,粉碎良心。她將犯下弒親的罪責。她會成爲這個世界,最危險的不安定分子,甚至毀天滅地,成爲天下正義之士所剿滅的對象。
四人的誓言,最終有兩人背棄。
契約執行。
泛黃紙張燃盡。
契約履行完畢。
一切……
即將劃上句號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卷完。
敬請期待終結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