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這個時候了,你就別裝了。”開口的是湛垚,他走到湛思露身前,扳過她的雙肩,蜷縮的骨節泛白,“露露,你是我的妹妹,我恨你殺了我父親,恨你害我姐姐,害我的每一個親人,也恨你去害那些無辜的外人。但你終究是我妹妹,和我一起長大、生活。我湛垚沒法下手殺你打你,更不願辱罵於你。一個女孩生在湛家,有些事情都是註定的。姑母的紅顏早逝,你母親的絕望憔悴,我養母一步步墮入深淵,還有我生母多年前遭受過的災難和這麼多年的忍辱……” 他搖搖頭,“你覺得這樣的湛家,這樣的生活不累嗎?你竟然還想繼續堅持下去嗎?露露,不要覺得離開湛家是天塌的懲罰,那有可能是新生的起點。”
他觀察着湛思露的眼神,依舊幼兒般的純真,失望了,“可惜你還是不願嘗試外面的生活,也許對於很多湛家人,尤其是有資格看那個位置的人而言,這裡就是全世界。”
湛藍箏和藹道:“阿垚不必多言。把湛思露先帶下去,禁閉起來,慢慢審。”
“露露是冤枉的!”即將被帶走的湛明嫣高呼,“陸微暖的人品,各位都看在眼裡,她的話不能信!試想有哪個裝傻女子,甘願犧牲自己的容顏?!”
湛藍箏並不作答,任一干族人竊竊私語。她只在適當的時候輕道:“二叔,陸微暖和宗掌門都能作證,湛思露從來就沒傻。”
湛明嫣甩開傀儡,挺直脊樑,冷笑道:“二哥並未看清來龍去脈,陸微暖包藏禍心不可信!至於掌門說的第三個證人宗錦——”目光冰冷,濃濃恨意流瀉,“掌門別忘了,他的親孃宗堰,殘殺過我湛家族人。”
“我知道。包括您的母親。”湛藍箏說。
湛明嫣的憤恨變作淚花,卻還是站得筆直,“露露絕對不可能與宗錦合作的!因爲我反覆告訴過她們姐倆,宗堰是殺害她們外祖母的仇人,宗家人是湛家的敵人。宗錦不僅是宗家人,更是那殘忍殺害我母親的兇手——宗堰的兒子!”她抿緊了脣,仇恨的火花讓她黯淡多時的瞳孔明亮到發紅。
宗錦波瀾不驚,“湛女士,最開始是您選擇了我好嗎?是您通過阿垚讓我當間諜,專門出賣您大哥的情報的啊。”
湛明嫣羞憤交加,“那是我的錯誤,我認了。但是宗錦,不要太得意,你娘逃過了血債,你卻逃不過去!”
湛藍箏說:“宗堰的罪,早已用命來償還。陰曹地府之事,按規矩我們不該多問。而我們現在也禁止株連行爲。母親什麼樣,和兒子沒有直接關係。宗堰殘殺應泳思的時候,宗錦尚未出世。這筆賬算到宗錦身上,太過勉強。”
“我媽媽在我眼前死去,被宗堰用骨舞之術殺害,那麼慘烈,連屍首都無法正常入葬。我曾發誓,不要着急,要學會忍耐。十年,二十年,天涯海角,我也要將宗堰以同樣的方式折磨至死,方解我心頭之恨。爲母報仇,也是爲人子女該做的事。”湛明嫣慘笑,“可惜,可惜。宗堰活着的時候,姐姐用命去護着她,爸爸心裡還是偏向姐姐,他口口聲聲說最愛的是我媽媽,對不起我媽媽,也愧對了我,說是要彌補,要盡全力彌補!可是他爲了討姐姐歡心,任由宗堰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來去自如,肆意妄爲。父親手持着祖劍,多少次對準宗堰的心口,卻都因姐姐的阻攔而沒有戳下;姐姐去冥府犯傻的時候,宗堰輕飄飄一句‘放我走,我會讓明嬋活着出來’,父親就二話不說放了她,多好的機會,好不容易逮住了宗堰,可父親卻……什麼彌補……連所愛之人的仇都不報了……談何彌補?!我恨宗堰,恨宗家,恨姐姐,恨父親也恨母親!是他們那一代人的罪,我卻因爲投胎給了他們,註定要繼承這份糾結,一輩子都脫不出來,憑什麼……”語調轉低,輕輕哭泣。
周遭死一般沉寂,湛藍箏卻能“聽到”衆人內心的波濤洶涌,她微微蹙眉,不想讓旁系去聽主脈的八卦,遂從容道:“表姑還是先去禁室歇息下,擦擦臉,再喝口水吧。鬧到現在,您也累了。帶走。”
傀儡上前,湛明嫣再次掙脫,她昂起頭微笑,淚水滑落下頜,“我已是敗軍之將,你何必心胸狹窄?大局已定,我認命。可我要你知道,我敗了,不是敗給了你湛藍箏,而是敗給了湛明嬋。父親護你,楊安幫你,宗錦選你,無涯挺你,不是因爲你湛藍箏的個人能力,而是因爲湛明嬋。沒有湛明嬋,就沒有你今日的成功。”
湛藍箏說:“我清楚我正立於前人之基礎,踏在巨人的肩頭。姑母恩德,我銘記在心。我從不是健忘之人,但咱們湛家有些人,是不愛記事的。表姑,我的姑母,您的親姐姐在臨終前都囑咐了什麼,您,還有很多人當時抹着眼淚都答應了什麼,現在都忘乾淨了吧?”
湛明嫣面色不改,“我從未真情真意地答應過她。只不過她人將死,我還能倔強到底去惹人反感麼?忍一時風平浪靜,這道理我們都懂。”
湛藍箏冷笑道:“其實您也不是敗在姑母手下,而是敗在您自己手下。您調教出湛思晴和湛思露這兩個好閨女,一個利用、陷害您;一個拆您的臺還得意洋洋。女兒們是您生養出來的,盡得您的真傳。一個學會您的僞裝、隱忍和貪婪;一個學會您內心的暴戾、不甘與嫉妒。而您最後就是敗在她倆手下。您說,這和敗在您自己手下,有什麼區別?多行不義必自斃,表姑,您也不必多言,若有冤情,或是要訴衷腸,就在給您預備着寫陳罪書的稿紙上慢慢寫出來。帶走吧。”
“等等!”湛明嫣恍然回神,“放過晴兒和露露。”
湛藍箏說:“將湛思露也帶走,單獨禁閉。”
湛明嫣跪下,“我任你處置。但是求你放過晴兒,也放過露露,露露真的只是個傻子。”
“湛思晴已爲她的錯誤接受了懲罰,我當然不會再懲罰於她。她目前還在昏迷中,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至於湛思露,無論她是不是傻子,她都涉嫌謀殺掌門,諸位族人都是見證人,她已無可否認。即便她真是傻子,是被人教唆的,但如此容易就能被利用來殺人,也要限制其自由,以免發生意外,傷及無辜。”湛藍箏沉着道,“這樣吧,湛思露心智未開,關在禁室存在一定自傷的危險性,帶她回她自己的房間,軟禁起來,不得外出,明日起開始審訊。屆時還請各位長輩們按時到場,共同會審。”
傀儡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拽走湛思露,在湛明嫣的聲聲悲呼中,湛思露依然純真地望着一切,臉上的疤痕擴張着,因爲她在傻傻地笑……
是夜。
萬籟俱寂。
綠光捲過,白服傀儡,接二連三,僵硬不動。
一道人影閃逝,腳步輕盈。此人極熟悉湛家宅子的佈局,走廊上常有巡夜的傀儡走過,卻都讓這人影輕輕鬆鬆給閃開了去。
不到半刻,人影挪到一間標註“治療室”的房門外,門前也站了兩個傀儡,雙目炯炯,精神抖擻。這人一聲不吭,素手輕揚——綠光裹挾着雪花一般的物質飛卷襲去,風過,傀儡們立時凍僵。
此人放下手,輕輕擱在心口,感受下面劇烈的跳動。
這是……
最後的機會了。
把握住。
小心地破開腳下的法陣,撕掉門把上的符咒,她悄悄推開門,又機警地凍住門內牀邊的三隻傀儡,收拾掉牀前設置的結界。暢通無阻地,她來到牀邊,俯□子,靜靜注視着躺在牀上的人——湛思晴。
玄黃界有一種秘術是這樣的:殺一個具有玄黃之力的人,避開引靈使者的眼線,束縛住被殺者的魂魄,再用咒法進行反覆分裂,將這魂魄生生煉製成殺人利器……
這般咒法,當然是機密、高段而上乘,不是想看就能看,不是看了就能會,不是會了就能做,也不是能做了,就可以隨便做的。殺人,扣靈,分裂,利用其繼續殺人……條條都是大罪。玄黃界早已明文禁止使用這種秘術,一旦被發現,以前是咒殺施術者;而今取消了死刑,但也是“雙廢”後再受重刑,手銬腳鐐,監禁一生。
但是她想,她必須試一次。
背後懸崖峭壁,死路一條。往前一掙,還有機會。
只要這具軀體還活着——她再次將手按在心口,感受那有力的跳動,只要還活着,還有一口氣,希望就總是會有的。既然有希望在,自己就不可以退卻。命中註定,戰鬥到底是她的宿命;或凱旋去享受至高的榮譽,或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這纔是她能選的歸宿。
選了這條路,不後退,不回頭……
下定決心,她深而輕地嘆息,揚起手,一張黑底符咒如彈簧刀的刀片般從指間飛出,綠光妖異閃耀,擦亮這人有着三道傷疤的可怖臉孔,翻開的皮肉,上揚的嘴角,微微下垂的睫毛——
“永別了,姐姐。下輩子別投到湛家,別投到玄黃界,別給媽媽當女兒,別給我當姐姐了——姐妹一場,這就用最利落的方法送你走。你還在昏迷呢,不會感覺多少痛的……永別。”
她呢喃着,對沉睡的湛思晴說。
手指一緊,手腕用力壓下——她猛然聽到走廊腳步雜亂,門口傳來一聲淒厲喊叫,赫然驚覺出了紕漏,但慣性讓她依然用最大的力氣揮下手臂——來不及了!
噗——悶響。
刀片般堅固的符咒捅入湛思晴的脖頸,鮮血噴出,卻不外溢,不亂濺,而是盤旋着上涌,浸透這道如利箭般插在頸動脈間的黑符。符咒留白而顯出的符文,此刻迅速被鮮血染紅,化作紅字。
“晴兒——”湛明嫣再度發出淒厲地嚎叫,她衝到牀邊,一把抱住湛思晴,拔下那符咒,紅光四散,被中斷的咒法之力,怒氣沖天地彈向她,湛明嫣踉蹌倒地,重重壓在湛思晴身上,大女兒脖子裡的鮮血噴了她一臉。迎着噴泉般的血柱,她絕望地喊出連串讓人聽不清的音,雙手胡亂按着女兒,試圖止血,當然無用,那鮮血又噴到天花板上,玻璃上,地板上,牀單上,染透了湛明嫣一身,她將自己沒入到親生女兒的鮮血中,再也感受不到這孩子脈搏的跳動。
湛思晴就這樣在昏迷中,迅速地死去了。
“晴兒!晴兒!你醒醒啊!晴兒!我的女兒啊——!”湛明嫣抱起血糊糊的女兒,大放悲聲。湛垚蹲到她身旁,茫然地摸了摸湛思晴的脈搏。
然後,小夥子沒有對湛明嫣說話,而是站起來,回身對涌進來的湛家衆人輕輕搖頭。
爲首的,自然是湛藍箏,她身後除了湛明儒,齊音然,湛歆愛外,還有湛明磊的魂魄和被傀儡押着的陸微暖,有今日祠堂內所有列席的湛家族人。
“晚了?”她問。
湛垚默默點頭,眸光黯淡。他身旁,一身鮮血的湛明嫣抱着湛思晴的屍體,哭哭笑笑,對周圍一切都無感了。
湛藍箏遺憾地短促嘆息,走過去輕輕躬身,“表姑,節哀。”
湛明嫣不理會任何人,只是抱着長女溫熱的屍身,親吻着那些血淋的髮膚,恣情悲痛。
湛藍箏擡首,盯着那身披斗篷的女孩——此刻,她靜默在牀邊,雙手下垂,目光平靜與湛藍箏對視,從容之態,看似並無逃跑之勢。而湛思晴的鮮血濺在她臉上,爲那三道傷疤,當了最相稱的裝飾。
“你離開房間,”湛藍箏開口說,“凍住我的傀儡,一路繞過來,接連解決了我爲保護湛思晴而設下的重重法陣,來到牀邊——這一切,都被錄下來了。我們都在隔壁看着——”湛藍箏停了下,繼續說,“然後,你捏訣掐咒,要殺你的親姐姐……你母親衝過來要阻止,我們也都跑出來,真是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狠毒,把殺姐的決心下得這般透。我們到底是晚了一步……”
湛藍箏端詳着對方,卻沒得到任何反應。
“好吧。”湛藍箏用更爲正式的口吻說,“一個傻子是絕不會清醒地擺脫傀儡,捏動法訣,殺害親姐的。而你母親指責的陸微暖——”看了陸微暖一眼,“剛纔一直都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絕不存在控制你的現象。此番算是逮了你的現行,湛思露,這回你總該無話可說了吧?”
斗篷少女——湛思露,終於露出清醒的微笑,“孤注一擲,要麼贏徹底,要麼輸到絕境……好,暫且,我認輸了。”
湛藍箏感慨,“你終於認了。”
“其實你早就看出我不是傻子。”
“其實你也早就猜到我從一開始就保持了這種懷疑。”
“我們還真是一家人。”
“我不太想承認這點了。”湛藍箏客氣道,“我做不出你剛纔做出的事。”
湛思露溫和微笑,“你只是換了種方法而已。不得不承認,你的手段要更聰明,保持了那份自欺欺人的乾淨。那也只是因爲你先天佔據了優勢。可我並不服你。湛藍箏,我不服你,我還活着,活着就是希望,活着,這就是我最寶貴的資本——”出手如飛,湛垚和鳳曉白幾乎是同時拉開湛藍箏,但湛思露的攻勢並沒有對着湛藍箏過去,手臂在中途生生一轉——
左臂扣緊湛明嫣,右手心彈出黑符一張,立面尖銳如刃,森然橫在了湛明嫣的脖頸上。
“放我走。否則我殺了湛明嫣。”湛思露冷靜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戳穿鹿堅強,解決了湛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