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不動聲色地西偏,小房間內的光芒,稍有疏漏。
對面公寓樓裡的那個房間,一直都掛着窗簾——似是從未拉開。
他站在窗前,任務是盯緊對面高樓唯一的那個樓門口。單調,卻在這個時刻,很有必要。
戴着口罩的幾個男人,忽然從樓門內,分散走出,如衆星捧月般,一個裹着白色大衣的墨鏡女子,低頭出現在中央。
她身後緊跟了一個口罩男,一雙眸子似寒星冰冷,身材出挑,舉止微透不羈。彷彿貼身保鏢。
他站在樓上,只微微一笑,心知對方,明曉自己的存在——自從那次在醫院出現重大紕漏後,他們就信不過這幫用錢買來的烏合之衆,盯梢跟蹤與反偵察的能力。二人合計後,還是決定步步緊跟,纔是最心安的。
現在,他們要出發去一個地方——西山。進行這次行動中,最冒險也最重要的一步。
“天塹跟着去。蘭兒留守。沒有商榷餘地。完畢。”
這是那邊斬釘截鐵的指示。
他只有服從。
臺子上的手機,忽然一亮。
白蓮花致蘭兒:
黃河遠上白雲間。
蕭婷乃湛垚生母。自攬全責。宗錦暫時安全。湛垚負氣出走。程澄被宗錦俘獲於湛家刑房內。原因不明。狀態不清。
完畢。
他輕怔。
程澄?
蘭兒致白蓮花:
千里江陵一日還。
你的現狀。
完畢。
速度俯視樓下,那羣從樓內出來的人,已分乘了三輛出租車,遠去了……
蕭婷快步走入室內,湛青凰倒在地上,錄音機裡還在放着湛家人受刑的呼號。她關掉錄音,將骨瘦如柴的湛青凰扶到牀上,“小宗,她需要一個醫生。”
跟着進來的宗錦,搖了搖頭。
“人命關天——”
“我都殺了湛藍箏,還在乎這個嗎?”宗錦說,“阿姨,我和您那個世界的準則,還是不大一樣的。”
“你剛剛讓湛垚心寒。”蕭婷語氣冰冷。
宗錦深深鞠躬,他也不起身,也不發話,只是彎腰低頭,寂靜無聲。
蕭婷閉了閉眼——宗錦的架勢,讓她想起了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小口口,當初也深深鞠躬,一言不發地用“尊重”與“歉意”,來表示決絕和威脅。蕭婷明白,已無轉圜之地。此刻,魚死網破,是大傻子的選擇。
“你出去吧,我陪她。”蕭婷說。
“不行。”宗錦擡身,“人之將死,或許意志薄弱,能帶出一些機密。”
蕭婷心中大怒,面上不動聲色,只坐在湛青凰的牀邊,一言不發地凝望這個瀕死的老人——蒼蒼白髮因多日不曾打理清洗,已亂糟糟猶如枯草,皮肉鬆弛——其實已經沒肉了,只剩下乾巴巴的皮,耷拉在骨架子上。她的身子好似一根半凍在冰面上的枯枝,在寒風中一點點碎裂。半個月來,生理上有病不能醫,吃冷飯喝涼水,被禁錮在這個小小的房間內;心理上則飽受子孫後代受刑慘呼聲的折磨,偏偏看不到人,總是懸着一顆心,恐懼地想像——越想,就越可怖,越害怕,越催肝腸。湛青凰快百歲了,身子已經不好了,這一場打擊,徹底壓倒了她,病來山倒,已無抽絲之餘地。
“湛青凰前輩。”宗錦踱過步子,“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湛青凰擡眼,直直盯着上空,視線似已散開。
“我……”湛青凰的聲音,幾不可聞,“我……要去見母親,大姐,還有二姐了……不知道她們是否還在那邊等我,或許已經不等了……早就離開了……”
蕭婷安靜地聽着。她想,老人此刻,只是要把憋在心裡很久的話,在臨終前傾訴出來,不需要任何的答案了。只要確定有聽衆,無論這個聽衆是哪一方的。總不是孤單地離開。
蕭婷無聲地握住湛青凰的手腕,輕輕捏了下。
我在聽。
湛青凰乾癟的嘴角抽出一個笑容,“母親……和我們姐妹三個……有太多的誤會……到死也解不開……不過……不重要了……就跟着我……到那邊好了……”
她停了好一會兒,胸脯顫顫起伏,“……大姐被廢了功力……她想恢復功力,去找了無涯……她知道我愛無涯的……對……我其實偷偷喜歡無涯……那個時候我才十九歲……周圍都是……符合那個年代……審美的……濃眉大眼的小子……而無涯的清淡與飄逸……在那會兒……真的將‘神仙’……詮釋地淋漓盡致……我一下子就……跌進去了……但是我知道不可能……直到那天……我擔心大姐被母親趕走後的安危,就去找無涯,想讓他出個主意……卻看到,我的大姐……她走進去了……我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好奇,跟了過去……我聽到……那裡面……傳來了……那種聲音……”
湛青凰歇了兩口氣,“……我崩潰了……之後就再也沒找過無涯……他呢?自然也不會待見我……我大姐在那個時候,已當了三年的母親,修慈那孩子……都三歲了……他還在……還在家裡……眼巴巴地等着媽媽回來照顧他……大姐,已爲人母,卻做出這種事情……我明白大姐的爲難……她要想保護自己,保護修慈……就必須與神仙……魚水……才能恢復功力……繼而得到湛家的……權勢……我不能原諒她……可又得體諒她……她又是我的親姐姐……後來我決定……恨無涯吧……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仙……卻竟然……太齷齪了……那個時候的我……迷戀於他的高潔的我……根本就無法接受……這個打擊太大……這個秘密,也就被我埋在心底……大姐自然恢復了功力,終於得到她想要的位置……但是我的心死,是誰都不知道的……”
“無涯,愛的是明嬋。”蕭婷輕輕道。
“對。我知道……我知道……二姐咒殺大姐後……我嚇壞了,實在忍不住,又去找了無涯……那是那件事情後,我第一次見他……他……他告訴我……當時啊……根本就不是他……大姐提出合 歡以恢復功力的要求後……無涯,到底是無涯,他二話不說,拂袖而去……留下來的……是他的仙友……就是……就是這位宗錦的生父,雍寂……”湛青凰猛地喘息,臉色青白。
蕭婷忙道,“好的,老人家,我明白了,其實是雍寂和您的大姐,做了事情。”
湛青凰舒緩了氣息,她長久平靜,目光溫柔起來。似是推開了塵封已久的窗,終於可以舒心地呼吸。
“無涯……愛上了我的外甥孫女……嬋兒……那孩子……那孩子太讓人……揪心啊……”湛青凰小聲着,“她去了後,我這把老骨頭,就把一切,都看淡了……那麼年輕的孩子……是爲了什麼呢……”
蕭婷忍住淚水,“她傻!”
湛青凰笑了,頭顱動了動,似是左右搖擺。
“她是……爲情所困,所傷……失望的親情……絕望的愛情……指望不上的友情……還有……還有那理不清,也還不起的恩情啊……她承受不了,可又不肯投降……湛家人……其實骨子裡都倔……大姐不肯服輸……人人都說她徹底失勢……她卻殺了回來……修慈不卑不亢……逆境不能讓他屈膝,神仙也無法使他俯首……他的妻子……阿言……到死都不肯原諒……嬋兒……是拿了自己的命……去倔……還有……還有……還有……”
湛青凰劇烈地喘息着,“……箏兒……箏兒啊……我的乖孫……比嬋兒還年輕……她怎麼就能……就能……”
蕭婷握着湛青凰的手腕,感受着老人痛苦地打抖,“罷了……我是去見孩子們了……”
“老前輩。”宗錦走來,“您是要去了,可是您的子孫們還在刑房受罪。如果您肯透露一二,那麼您至少讓親人們,得到好一點的待遇。”
湛青凰嘴角緩緩向兩邊伸開,似是輕哼了一聲。
宗錦說:“法杖?”
湛青凰偏過頭。
“祖劍的摧毀方式,密室的開啓?”
湛青凰咧開嘴,“……你……休……想……”
宗錦微笑,“我換個簡單一點的,您一生清白,無有直系血脈。那麼您的大姐,二姐還有別的子嗣嗎?您的外甥和外甥女們,有沒有在外面播下種子呢?”
湛青凰臉上泛起憤怒的潮紅,她輕蔑地再度偏過頭。
宗錦說:“那您就去死吧。您的子孫後代,用不了多久,也會跟着去的。而且是很慘地跟去。”
湛青凰忽然發出一陣悶悶的笑,“……我們……一家子……團圓……然後……等着……你——下來……受——罪——”
枯澀的眸中赫然閃過逼人的亮光,湛青凰的身子猛的擡起了一半,瘦弱的手臂伸向了宗錦——短暫的瞬息,老人又體力不支地,倒回了牀上。
亮光黯淡,湛青凰大口喘息,胸 部的起伏速度,讓人心驚。好像一隻快要壞掉的風箱般,然後忽然——
胸 脯最後是擡起來,還是放下去?
蕭婷不記得了。
她不過是眨了下眼,不過是用了比剎那還剎那的一點時間,然後看到的,是湛青凰大大睜着眼睛,但是……
聽不到喘息的聲音了……
“老前輩?”蕭婷握緊她的手,宗錦只是不鹹不淡地說:“我去找傀儡擡走。”
蕭婷混沒留意宗錦的離開,她緊緊握着湛青凰的手腕,感受不到脈搏的跳動,這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根基的身體。
她想,老人的眼睛還是睜着的。
死不瞑目。
這個意識就像一隻巨手,把她拍到冰窟。
湛青凰死了。
蟲子的姨婆去了。
阿垚的曾姨婆沒了。
死人了……
開始死人了……
有個活生生的人,在我的眼前……
沒有瞑目……
蕭婷閉了閉眼,她的呼吸中帶着微微水聲。
忽然感覺自己的手,似乎被碰了碰。
猛一怔,蕭婷趕快盯着湛青凰。隨即,她毫不遲疑地伏在了湛青凰的耳畔,“老人家……”
蕭婷輕輕地對湛青凰,說了一句話。
於是湛青凰的嘴角,動了。
向兩邊舒緩地伸展開——鬆心的笑容。
老人的雙眼,安靜閉合。
靈魂離體,塵埃落定。
蕭婷在湛青凰的遺體旁肅立了三分鐘,接下來,她麻木地走進了刑房。站在臺階上,也不再走下去。
“湛青凰去世了。”蕭婷向湛家人,宣佈噩耗。
她立刻退出去,把那扇沉重的鐵門關閉。第一次不討厭關門時候的刺耳咯吱聲。她盼望這種雜音能掩蓋掉刑房裡面的各種反應——不過她失算了,哭聲和嚎聲順着門縫,涌入她的耳朵裡,撐開了耳道,瞬間脹痛。
擡手想堵住耳朵,卻因爲看到走廊那頭,宗錦的快步走來,而恢復若無其事的鎮定。
“您說了?”宗錦蹙眉,“您怎麼跟湛家人說了?”
“殺雞儆猴。”蕭婷道,“不死人,湛家是不會屈服的。用一個沒什麼價值的湛青凰去嚇唬這裡面意志薄弱的人,不是很好嗎?”
宗錦臉色稍霽,“哦……只是阿姨,以後您若是有了妙計,還是先跟我打聲招呼,以免和我的計劃互相沖突,再起了反作用。”
“小宗,我爲了你,連兒子都沒了。”蕭婷不冷不熱。
宗錦客氣道:“我知道。您的恩情,宗錦銘記。待我整頓好河山,您和阿垚的關係,我必會使渾身解數,助您恢復。”
“你的河山問題,什麼時候能結束啊?我希望我這一招,能讓湛家人快點竹筒倒豆子。說實在的,剛開始還新鮮,現在我已經煩了,你都拖了十天了。”
宗錦笑說:“只要不拖過十四天就好。阿姨,您要不要去追湛垚?”
蕭婷冷笑,笑得勉強。
“阿姨,其實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您的澄清。”宗錦平和地說。
“我老了。江宜月很年輕。”蕭婷輕輕說,“湛垚不需要我這個……讓他感到丟臉的媽了。”
宗錦沒說話,蕭婷道:“你喜歡江宜月?”
“她去追阿垚了。”宗錦淡淡一笑。
蕭婷思考片刻,說:“那女孩的心意,其實很不堅定。”
她從宗錦身旁走過,宗錦佇立在原地,微微恍惚。
很不堅定……
月亮的心意,很不堅定……
也許是心靈感應,他的那部私人手機,貼着褲縫,振動起來。
江宜月三個字,忽明忽暗。
“……喂……”宗錦低聲道。
“我不清楚你們幾個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我現在必須陪着湛垚。他情緒太激動了。他不想和你說話,更不要說回去了……唉……”江宜月在手機那頭嘆息,“你放心,我會勸他回來的。有什麼誤會,坐下來慢慢解開吧。”
宗錦嗯了聲,“你本來就該多陪陪他。別讓他誤會了你和我的關係。其實我們真的只是朋友……吧?”
江宜月那邊許久不出聲,宗錦品嚐到提心吊膽的痛苦感覺——若是這個可以化作具體的刑罰,那麼他一定要用在湛家人身上。
“我和湛垚也是朋友。”江宜月這樣說,“我先掛了。有事聯繫。”
“等下。”宗錦焦急地說,“你們倆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我堂姑……就是上次你見過的那個西山的神女,她叫姎妱,和我有了天大的誤會,現在要殺我……”
“什麼?”江宜月的震驚,讓宗錦有些快樂。
“她喜歡做遷怒的事情。我一直讓湛垚和你在一起,也是怕你會被她傷害。現在阿垚心情不好,作戰能力,我看是會降低。所以你倆一定要小心。”
“好,我……我明白……可是……可是這得小心多長時間啊……我……我……”江宜月的語氣中帶了可以預料的驚嚇。
“你放心,她給了我兩週時間。現在就差三四天了。我會在這幾天把事情了結。然後我的救兵就可以回來了。你放心吧。提醒阿垚,生氣是生氣,悲哀是悲哀,但是千萬別把命弄沒了。讓他留着命,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相信我。”宗錦信誓旦旦。
“嗯。”江宜月這堅定的一聲迴應,好似愉快的小蜜蜂,嗡嗡在宗錦心間飛舞。他感覺這幾天,和江宜月的交往,要越來越多,越來越熟練而默契……
他泡好了方便麪,坐下來還沒吃兩口,手機又亮了。
白蓮花致蘭兒:
春風又綠江南岸。
西山給宗錦的時間,十四天。還剩不到五天。
請回信。
完畢。
他看着這條短信,終於吁了口氣,微笑。
時間,已掌握好。
一切,就可以開始了。
他飛快地編輯了短信。
蘭兒致白蓮花:
夜半鐘聲到客船。
收到。待命。
完畢。
出租車公司門口,面對岑嬌娜得意洋洋地亮出的地址,賈文靜感到無地自容。
“有時候,八卦的記者,比警察要能套話啊。”岑嬌娜笑嘻嘻。
“那是因爲我被停職了!”賈文靜不服氣,“如果不是被停職,我就可以申請讓交通隊查車,帶着證件讓司機配合調查。我保證,他回憶起來的效率,絕對比你瞎套詞兒的誘導式問話要快。”
“如果這次真的能逮到容采薇……”岑嬌娜嚴肅起來,“老姐,你就可以光榮復職了吧?”
“差不多。那是大案啊。”賈文靜有點飄飄然,但立刻腳踏實地,“八女王,跟我來個保證,目前這個消息,天知地知,你我還有方丹霓知,不要再透露了。包括小羅和卓非,都不要說。我想……在真的確定容采薇的下落之前,不要打草驚蛇。”
“是你不想太無情吧。怎麼着也得在條子逮她之前,敘敘舊,推心置腹一下,感慨一失足成千古恨,鼓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下吧?”岑嬌娜不冷不熱道,“行了。我是那不仗義的人嗎?咱們從初中開始,都十年了。我和她的關係多好啊……她不義,我不能不仁。放心吧。我知道事關重大。”
賈文靜欣慰地笑了,這時候,她的手機響起。
“誰啊?”賈文靜看着刷進來的這條短信,分外疑惑,“程澄……在湛家刑房內……被宗錦綁架?!白蓮花?!”
賈文靜和岑嬌娜,面面相覷。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作者有話要說:湛青凰的離開,將是下冊血淋淋的一個序幕……我說過滴,好的壞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