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箏把遊祈樂按到電腦前,逼她看郵箱裡那個男子的照片——平原,河流,陽光,中年男子戴着鴨舌帽,曬黑的臉龐,飽經風霜,只目光炯炯,似有無限的鬥志,沿着河流,一路走下去。
我將走到生命的盡頭,直到走不動,就地倒下,與自然擁抱沉眠。
那是一切生命的歸宿。
我欣慰,至少我和她,總會倒在同一片天空下,這是我唯一能確認的,並感到由衷的幸運。再多的殊途,也能同歸於混沌,上天不薄。
——來自沈秋凡的博客
遊祈樂安安靜靜地讀着這篇博文,她的目光,逐漸變得沉緩,悲哀。
“他一直都沒結婚。唸完大學,他與同學一起開了家小公司,吃着紅利,作爲贍養父母的錢。然後他一個人,背起行李,開始旅行。年復一年,他追逐着河流山川,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但是一無所獲。他沒有放棄,一面打工,一面開始往外走。這個世界上,凡是水獺的聚居地,保護區,他都要走到。只因爲——”湛藍箏偏過頭,去看遊祈樂,“他要尋找一隻小水獺。”
遊祈樂開始咬牙,低頭,胳膊肘支着膝蓋,手背頂着下頜,長髮蓋着臉龐,肩膀不時就抖一下。
“遊祈樂。我不想和你多說。當你看到他的時候,他的執着與真誠,你覺得你是個什麼呢?”湛藍箏輕聲道。
遊祈樂顫了顫,湛藍箏愛惜地撫摸她的發,“西山的姎妱神女,讓你來做什麼?”
遊祈樂瞪視湛藍箏,水盈盈的眸子裡,淨是驚恐與不可思議。
“她要殺你,一根指頭就辦到了。”湛藍箏輕聲道,“老實說吧。或許我還能保你一命。”
遊祈樂低下頭,“他在哪裡?”
指着照片上的沈秋凡。
“我能聯繫上他。他目前很平安。”湛藍箏道。
遊祈樂抿了抿下脣,“姎妱神女……用他威脅我。如果我不服從,就殺了他……”
“他根本就不在國內。而姎妱連西山都不能出。” 湛藍箏冷笑,“你被姎妱騙了。”
遊祈樂低頭不語。
“說吧,她到底要你幹什麼來。”湛藍箏喚出法杖,在手裡輕輕把玩。
遊祈樂縮了縮。
“遊祈樂,我和我姑母不一樣,我的耐性沒她好。你騙騙我姑母,她可能不計前嫌。但是你騙我,如果不將功贖罪,後果很嚴重。”湛藍箏慢條斯理地說,“姎妱用沈秋凡威脅你,我也用他威脅你。比起來,我有更確鑿的證據,來證明我才掌握了沈秋凡的下落,而不是姎妱。”
遊祈樂咬着脣說:“我……我和他沒關係了!”
“是嗎?西山雜貨鋪的老闆娘,你不肯接待男客,是爲了躲誰啊?”湛藍箏玩味地笑道,她端詳着遊祈樂,見對方麻木地不爲所動。
打開手機,靈活地按着號碼,“特意開了全球通漫遊,隨時都能找到人。當然,如果他目前剛好在亞馬遜河裡找迷人大水獺的話——”
嘟——
遊祈樂猛地擡起頭,她把湛藍箏手裡的那隻手機,當成夜明珠一樣,盯着看。湛藍箏按的是免提,她體貼地將手機和遊祈樂之間,靠得更近些。
“看來他處在信號不錯的地方,大概在城區的旅館?”湛藍箏看着遊祈樂,輕鬆道。
嘟——嘟——嘟——
遊祈樂忽然捂住臉,從指縫後看着手機,直到那裡面傳來一聲——
“喂?”
她無聲無息地從椅子上滑下來。
“喂?哪位?”
遊祈樂伏在地板上,一粒粒水珠,讓地板變得坑窪。
那邊開始用葡語和英語嘗試着問好,湛藍箏不再收聽,她掐斷了通話,“我沒騙你吧?”
遊祈樂含着淚水點頭,“是……是他……”
睽違二十多年的嗓音,送來了過去的片段——當初那個陽光燦爛的毛頭小夥子在場上奔跑,自己有所圖地跟過來,佯裝觀衆,正盤算着如何接近如何取信,卻不料他一腳開出,足球就飛到了自己的腦門上。
嗡——
之後的一切,全蒙了……
沒有告別的告別,因爲不敢去說一聲“再見”。明知轉身的剎那,自己會忍不住回頭。明知對方,根本就不會轉身。
如果讓四目再次碰觸,那麼就不存在分離。
可也沒有支撐下去的勇氣。
ωωω⊕Tтkǎ n⊕¢ ○
人妖殊途。沈秋凡,我已決定割斷,你就不該找到現在。
“你要做什麼?”遊祈樂驚恐地看到,湛藍箏將一條玫瑰紅的符咒,貼上手機,又開始撥號。
“不是我要幹什麼,是看,你會說什麼。”湛藍箏道,“你不是和他沒關係了嘛?讓他被惡鬼纏纏身也沒啥。”
“不要!”遊祈樂急切道,“這……這不是湛家人的作風!”
“啊哈?”湛藍箏笑歪了,“小水獺,這纔是湛家人的風格,明白麼?命運永遠不會給你過多的選擇機會和時間。”
啪。
最後一個數字已經按下,湛藍箏右手的手訣打完,符咒頓時發出妖冶紅光,隨着一聲接通的“嘟”響,它們宛若罌粟,美麗而邪惡地盤旋在手機上,隨時等待着竄入屏幕,順着無線電波的威力,將騷擾的能量,釋放到大洋彼岸。
遊祈樂將手機奪了過來——玫瑰紅光碰到她的手指,刺刺冒了黑煙,她痛到低呼一聲,但還是咬牙堅持着關了手機。做完這一切,她似乎就出盡了最後一口氣般,只坐在地板上,頹着肩不再動,頭髮彷彿變成墩布條,大把大把地垂落在地板上,好似已經石化了。
湛藍箏拉過一張椅子,自己坐下,瀏覽報紙。
“他們……他們……用沈秋凡的性命威脅我。”過了好久,遊祈樂終於顫聲道,“要我引誘您去使用——夜的船。”
“夜的船?”鳳曉白在湛藍箏的房間裡輕輕重複着,“那是什麼?”
“就是一條飛在夜空中的幽靈船。”湛藍箏打開臥室內的筆記本——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的遊祈樂,已經被她的安眠藥,強行弄昏到沙發上去了。
“百年前,曾有船飛於夜間,由綠裙女子掌舵,穿梭星光之中。其船爲夜的船,其女爲夜遊女。不爲玄黃所容,擊落毀之,從此銷聲匿跡。”
湛藍箏點開天外居的頁面,嘟嘟響,果然有信件發來,“明白了?”
鳳曉白誠實道:“聽起來,這船不是很恐怖。”
“因爲它經常被利用。”湛藍箏淡淡道,“用作潛逃。”
鳳曉白心中一動,湛藍箏已道:“簡言之,無論來者是誰,只要付足銀兩,買票上船,無論多遠,夜遊女都會信守承諾,將乘客送到地方。於是總有很多犯事的人,仰仗沉甸甸的錢袋,通過夜的船進行逃亡。久而久之,官府不幹了,和玄黃界交流一下,當時是應家爲尊的年代,應家人和官府一向往來密切,自然肯幫忙。於是月黑風高夜,應家人通過掐算,得出夜的船下一個落腳點,事先抵達,集體圍剿,夜遊女奮力突圍,但還是在升空不久,就被擊毀了。毀在哪裡,就不清楚了。”
她停了停,“曉白,你看,咱們有生意了——”她總結道,“這個神秘人,希望我能解決一下最近的破碎人體飛翔案。呵呵。這麼迫不及待地就發來了請求,而且佣金極其豐厚呢。”
“對方身份呢?”鳳曉白蹙眉道,“給錢怎麼這麼多?”
湛藍箏搖搖頭,“之所以給錢多,就是因爲對方不想露真身。”
“那太危險了,我們必須確認對方不是釣魚的,否則有可能是圈套。”
“我知道——” 湛藍箏又跳上論壇,登錄後,發現冷風過境目前在線,她高興地發了一條短信過去:
破碎人體飛翔事件,應該和夜的船有關係。如果佣金豐厚,我篤定,天外居會收於囊中。
“湛藍。”鳳曉白待女友做完這一切,“姎妱讓遊祈樂誘惑你去接近夜的船,到底有何目的呢?”
“遊祈樂說不清楚姎妱的想法。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把我的注意力,挪到夜的船上,並且要和‘逃跑’牽扯到一起。”湛藍箏擡頭道,“曉白。”
“嗯?”
“我真的很感謝我姑母——”她用平靜的口吻說,“還有宗堰前輩。”
心有靈犀般,鳳曉白的胳膊,圍住湛藍箏的肩,雖然湛藍箏目光清澈而且脣角帶笑,但鳳曉白感覺到,她正處於一種恐懼中。
後怕的恐懼。
“怎麼了?”鳳曉白暖着湛藍箏的雙手,關切道。
“如果不是她們,我不會掌握那麼多過往,也不會懷疑到——”湛藍箏附耳道,“遊祈樂,恐怕依然隱瞞真相。”
鳳曉白拍拍湛藍箏的背心,“怎麼回事?”
湛藍箏閉目說:“其實是一個很無奈而哀傷的故事。曾經有隻白魚精與人類女孩相愛,卻因爲人妖殊途,女孩產出一堆魚子,白魚精暴露身份,被恐懼異類的女孩及其家人,設計殺害,女孩另嫁人家,子孫滿堂。白魚精的朋友,兩隻水獺妖,一隻揚子鱷,咽不下這口氣,幾十年後終於查到了仇家姓名,便結伴來找那女孩的後代尋仇。他們計劃讓那仇人的後代,品嚐一下異類結合的後果。讓她在醫院生出一堆水獺,使這一家子人成爲社會輿論中的怪物,科學家眼中的試驗品,再也不能回到平靜的家庭生活,而要在驚奇,畏懼,厭惡,躲避中,低着頭做人。所以,那對水獺妖中的哥哥遊祈安,便挺身而出,和仇人的孫女沈秋夕結婚,並讓她懷孕。而妹妹遊祈樂,則接近了仇人的孫子,沈秋凡。就是剛剛那張照片上的男子,遊祈樂意圖誘拐他,讓仇人一家斷後。揚子鱷則到處殺人,滿足血腥的慾望。他們的復仇計劃本是天衣無縫,卻沒料到三點,第一,遊祈安愛上了沈秋夕;第二,遊祈樂愛上了沈秋凡;第三,我姑母的朋友,剛好是沈秋夕母系那邊的表妹,於是陰錯陽差,我姑母介入了這件事情。最後的結果,揚子鱷斃命於姑母的法杖下,遊祈安羞慚自殺,沈秋夕在我姑母的幫助下,偷偷生下三隻小水獺,遊祈樂留下一封信,訴說了對異類相愛的絕望心情,並告知了小水獺適合的放生地點,悲傷地不告而別了。我姑母,她的朋友,還有沈秋凡三個人,一起將三隻小水獺放生。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沈秋凡,至今未婚,只滿世界尋找遊祈樂的蹤跡。遊祈樂則躲進西山雜貨鋪,不願踏入人類的社會了。”
湛藍箏講得很簡明清晰,鳳曉白立刻就懂了,“遊祈樂還愛着沈秋凡,所以姎妱和你,都用沈秋凡威脅她。但是姎妱是假威脅,真詐唬;而你,卻真正知道沈秋凡的下落。所以遊祈樂聽從了你……那你爲何說,她還隱瞞了你?”
“我的君子白啊——”湛藍箏摸摸鳳曉白的雙頰,“你怎麼漏了一點呢?比起老早就去國外的沈秋凡,一直留在國內的三隻小水獺,也就是遊祈樂的親侄子,是不是更有用些呢?如果當年,她能爲了友情和親情,放棄愛情。”
鳳曉白深吸口氣,“你的意思,姎妱根本沒用沈秋凡威脅她?而是用那三隻小水獺?遊祈樂被你戳穿奸細身份,於是又演了一齣戲?假意……投誠於你?”
“差不多吧。”湛藍箏吸了口氣,下意識揉搓着雙手,似乎感到了寒冷,“如果我對那段往事,瞭解得不是如此清楚,那麼真的會被遊祈樂騙下去。雖然目的地或許差不多,但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擺弄……”她沒有再說下去,逐漸沉靜。
“即便你接近夜的船,又能如何?”
“遊祈樂說她的任務,就是提醒,並誘惑我去使用夜的船。從這幾天的破碎人體飛翔事件來看——這起事件,很可能與夜的船有關係。姎妱爲何會忽然想讓我這麼做,我恐怕——”
咣噹!
信箱一閃一閃,打斷了湛藍箏的話。
冷風過境:我聽說,這件生意,湛家可能要接。天外居此前與齊家搶過生意,雖小,但已惹怒對方。如果和湛家搶案子,後果將不堪設想。湛家是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一再發生。
湛藍箏打字道:“那是顧客的選擇。天外居只是答應而已。要我看,是湛家太盛氣凌人,壟斷市場,我建議天外居換個廣告詞,抄襲一下足壇,就叫‘專治各種不服’。”
她發送消息,興致勃勃地一笑,鳳曉白卻笑不出。
“冷風過境應該就是——”鳳曉白沉吟着,湊到女友耳邊,嘴脣動了動。
“不要偷親我啊。”湛藍箏不高興地撥開鳳曉白那順便不厚道了一下的嘴,“答對了,加十分。”
鳳曉白偷親失敗,只好無奈地說:“這也太閒了。我以爲他那樣的人,會很忙。”
“他最忙的不就是盯着我嘛。”湛藍箏笑道。
“湛藍,你到底準備怎麼應付這回的事情呢?還是不打算告訴我?”鳳曉白沉了口氣,問。
湛藍箏說:“曉白。快了。我在等剪子的消息。只要她定下來,我就會告訴你一切的計劃。”
“爲什麼不提前告訴我?是懷疑我的能力?還是忠誠度?”他坦然道。
“都不是。”湛藍箏立刻否定,她低下頭,緩慢地劃出一絲苦笑,又靠上鳳曉白的胸膛,忽然她喃喃道,“曉白,其實我有點害怕……他已經不在了。”
“……誰?”
“他啊。”湛藍箏怔怔地說,“那麼多的算計與被算計,突然突然,我覺得很可怕。這回如果有一絲半點的意外,讓事情脫軌,那麼,就真的是我一個人去面對。”
鳳曉白輕撫她的背心,“傻子,其實我早就明白你的感受。我確實比不上他的強有力,但是我發誓,我會讓你明白,我能給你的安全感,絕對不比他少。只要有我在,你就可以沒有懼怕的,踏踏實實地走下去。”
湛藍箏似乎在享受這句話的美好口感,半晌,她對鳳曉白說:“我的判斷,對方派遊祈樂來,做了兩手準備。第一,我從始至終都沒看破——這個,是對方認爲最有可能的一種,遊祈樂會順利讓我使用夜的船;第二種,是對方準備的意外情況,那就是我破天荒有了腦子,竟然懷疑了遊祈樂這個可憐的小水獺,那麼遊祈樂也不會強行僞裝,而會就勢拿沈秋凡說事,進行哭訴,表白忠心,並藉機假意投誠。她恐怕會誘使我進行一場將計就計,然後再把我拿下。”
“對方是誰?”鳳曉白沉聲問。
湛藍箏停了停,“宗錦。”
她輕聲說。
鳳曉白淡然點頭,“料到了。但他爲何千方百計,讓你注意夜的船呢?”
湛藍箏微笑說:“聯繫實際吧。遊祈樂是要做什麼?而夜的船,經常被用來做什麼的?”
鳳曉白敏銳地看着湛藍箏,“遊祈樂是要逃命的……夜的船是……難道是丁小剪?”他一字一頓,握住湛藍箏的雙手,見湛藍箏雙眸晶燦,只笑不答。
許久,他只好苦笑說,“老姐的懷疑無錯。這也的確是個大勢所趨的陽謀。宗錦算出丁小剪會千方百計拖你進來,他料定你最終將不得不送她離開,他甚至想到,爲了不觸怒你父親,你更願意偷偷摸摸,用玄黃術法送丁小剪離開……而夜的船就在此刻,如此之及時地重現在你眼前,這簡直就是送上門來的上佳條件。或許你還會慶幸,會感謝老天爺開眼,及時助你一臂之力,讓你能繞過湛家,將握着你把柄的傢伙,遠遠踢開……但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隨時都可以出招,警方也好,湛家也罷,一個知道了,你就完蛋了。”
湛藍箏靜靜點頭。
鳳曉白斯文的微笑,慢慢化作了從未有過的陰冷,“那宗錦竟敢如此算計你……好,好,很好,他有這個心。我會讓他……”
“行了曉白,就先讓遊祈樂,完成她的任務吧。怎麼對付她,我心中有數了。”湛藍箏平和道,“我一會兒得去和丁小剪碰個面。要知道老姐已經盯上她,而且專案組也成立了。更何況——”
咣噹——
收件箱提醒她,有新消息。
冷風過境:我希望你不要太看得起天外居,玄黃界不是偷偷摸摸的新秀天下,命脈還把持在世家的手中,所以我認爲,乖乖聽話,纔是榮華富貴的保證。天外居若能及時收手,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我最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況。否則,一切將無可挽回。
湛藍箏按下“刪除”,將話說完,“何況我老子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晚上九點整。
岑嬌娜看看手機,坐不住了,“湛藍怎麼還不來?她手機又關了。哎,你們說,她是不是自己去那個高坡了?”
容采薇只埋頭算賬,被岑嬌娜催得緊了,她才愁眉苦臉地說:“我哪知道啊。白天見她的時候,她也沒說今晚一定會來。你再等等吧。哎,阿翔,我算了,咱這個月還是不能買車,分期都吃緊。”
“那就再等等啊,又不是賺不來錢。”戴翔好脾氣道,他看岑嬌娜伶俐地起身,“要走啊?”
“不等了。我自己過去。”岑嬌娜將一把小匕首,塞到高筒靴子裡,戴翔和容采薇都怔了,齊聲道:“那怎麼可以?又黑又冷,你不要命啦?!”
“有什麼啊?那地方出過殺人強 奸案嗎?不就是地方大點,人少點嘛。” 岑嬌娜掛好照相機。
容采薇不放心道:“還是讓阿翔陪你過去吧。萬一有事也能照應一下。”
岑嬌娜眨眼笑道:“就等你這句話呢。”
用了半個多小時,他們才走到荒地的高坡前,四周靜悄悄,沒有一人。
今夜的風很不對勁,大概是累了,走不動了,就停了。周邊一圈荒草也都不動,只挺身肅立,任夜間訪客,將它們踩得嚓啦響。
那座高坡,就屹立在平地上,從遠處看,只是一抹凸起的漆黑。
“阿翔,你走這邊。我走那邊——”岑嬌娜揮舞着手電筒,一束淒冷的光,亂晃着沒入夜空,“咱們在坡後會和,中途可得注意看,有什麼古怪東西啊。”
“太危險了吧?咱倆還是不要分開,你一個女孩子——”
“就這麼幾步路,能有什麼事情?到時候喊一聲不就完了。”岑嬌娜說道,已邁開步子,利落地從右側而去。戴翔見勸她不下,便只好繞着左邊而來。心中只嘀咕着“會有什麼古怪呢?無非是垃圾廢品,最可怖的,一具屍體。”
然後他的額頭,撞到了什麼東西,硬邦邦,還挺扎。捂着腦門向後退幾步,舉起手電筒,擡頭看——
電筒光下,撲入視野的是一長條厚厚實實的木板,自坡後伸到這裡來,也看不清全貌,細細打量,那木頭極顯陳舊,似乎一碰就會裂開,還紮了排鉚釘,也都鏽得厲害。
果然只是個廢品。
戴翔這麼想,手中電筒只隨意一晃,看見一條雪白修長的斷腿,靈活地跳上幾下,隱在了高坡的後背。
…………
……腿?
他站定了,血液衝到腦袋頂,雙腳冰涼。
周邊荒草悽悽,刷拉拉響。似乎夜風,終於找到吹拂的感覺。
戴翔陡然嚐出恐怖了。那恐怖就猶如開冰箱後冒出的一層涼氣,絲絲縷縷地融到毛孔裡,整個身子不覺一抖。
他開始聽到,暗夜下,有另一種聲音——
啪!啪!啪!
隨着聲音的增大,一隻白白的斷手,從木板後,不緊不慢地,爬了出來,月光下,那五根手指頭蜷縮,噼啪彈打着木板,分外活躍。
手電筒落地,戴翔要大喊,那隻手騰空而起,堵住他的嘴。
這隻斷手,給嘴脣一種冰涼而柔軟的觸覺,和尋常女人的手沒什麼兩樣,除了那幾根紅指甲,又尖又長——戴翔卻只感到噁心,本能退開,後背卻碰上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這東西,讓他再也退不開步子。
已沒有別的選擇,戴翔一點點轉過頭。
月光悽迷。
擋住他的,是一個人的上半身。
沒有四肢,只帶着半截脖頸的上半身,裹着綠色布料,冰涼而綿軟,悠悠然懸浮在空中。
戴翔的選擇是,昏厥。
岑嬌娜不知道戴翔這邊的情況,即便戴翔喊出聲,八女王此刻的巔峰狀態,也使她與外界隔絕開了。
她激動到渾身哆嗦,手中的相機,咔嚓咔嚓不停閃着光。
一路走來很順利,轉到坡後,她被一塊破布絆了下,氣惱地從土裡拽出半截,感覺和帆布有點像。使勁扯了扯,隨手將電筒放到一旁的木板上,而後一呆。
哪裡來的木板?
岑嬌娜偏過頭,她握住手電筒,沿着高坡陡峭的壁,照了過去。
霎時震驚了。
這高坡的背後,沒有絲毫植被的土塊中,竟鑲嵌了一條——破舊的大木船!
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嵌在土裡,周圍飄着一縷縷白氣,讓一切看起來有點虛無,但伸手過去摸一摸,岑嬌娜驚詫:
這竟是存在的!
倒塌入土的那個,大概是桅杆,因爲還連着破舊的帆布。隨後,她又辨識出半隻破爛的舵,半根朽爛的櫓,她摸索着,從這一邊走到那一邊,一個念頭浮起:
這是艘古式的木船。
是模型?展品?廢棄了丟到這裡?
可是怎麼沒人發現?還是發現了沒說?
昨天看到的那些升空的,黑乎乎的東西,是不是來自這上面?
譬如是落在地上,埋入土中的木板?
湛藍說這個高坡有點問題,是不是這個問題,就出在這艘詭異的船上?
岑嬌娜不再猶豫,她舉起相機,嘩啦啦照開了,靜謐的四周,只聽快門的喀嚓聲響,她甚至忘記了戴翔早就該過來與她會和。只憑着職業本能,看到新鮮的,先攝了再說。
有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幹什麼呢?”
一個沙啞的女聲傳來。
岑嬌娜正對着半埋入土的桅杆,按下快門,“阿翔別鬧,沒看我忙着呢嘛。”
“忙什麼呢?”
對方的半張臉,貼了上來。
岑嬌娜說:“照相。”
她說完,就停了。
那張臉,緊緊貼着她的右臉頰。
好柔好軟的皮肉,好涼好冰的肌膚,帶着一股潮溼的氣息,似乎從墳墓而出。
長髮,正扎着自己的後脖頸。
戴翔是個男的,這是個女聲。
岑嬌娜別無選擇地猛喘兩口氣,她勇敢地扭過脖子。
一個飄滿長髮的腦袋,一張線條流暢的瓜子臉,上面安了一對通紅的眼。
正盯着自己。
睫毛一眨,一眨。
腦袋是漂浮的。
岑嬌娜的身子一軟,兩條安好了手的胳膊,架起了她。
空中幽幽飄來一張紅嘴脣,正正地貼到了瓜子臉上。一根手指頭從手掌上嘎巴落了下來,飄到岑嬌娜臉前,擺出一個“指”的姿勢來。
“買——票——上——船——否——則——”
只有眼睛和嘴脣的臉,湊近了。
岑嬌娜聽到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在恐懼地咯吱響。
“滾——開——”
紅脣張開,得意地發出一連串的笑聲,風起草搖擺,爲這女子的笑聲伴奏,月亮和星星要被笑顛了般,在雲朵中,扭曲而模糊着。女人的胳膊和手,又進行了完美的分離,大小腿也從膝蓋處脫開,那對紅眼珠子自臉上跳出來,圍着岑嬌娜的瞳孔,轉來轉去,嗡嗡好似蜜蜂飛舞。
於是,岑嬌娜也做出了一個簡單易行而又無比明智的決定——
昏厥。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給繞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