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曉白先將程澄和孫橋送到公司,再將湛藍箏送到了學校門口。路上,湛藍箏和江宜月通了電話,把昨晚小羅被搞砸的生日宴會事件給反思了一下,又嘰嘰咕咕了好久。待放下手機開車門的時候,只見一堆制服男很有氣派從車上下來,校門口一溜的攤販便進入了雞飛蛋打的狀態。湛藍箏推開車門,探出腦袋,皺着眉頭查看情況,剛要和鳳曉白批判一下現實之殘酷,就聽見旁邊有人說了句“這麼多年一點改進都沒有,歸根還是制度有問題。”
湛藍箏扭頭,說這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衣着正式,眉目普通而表情淡然,面對城管抓小販的局面只是輕輕搖頭,“和外面差了一大截子。”
湛藍箏撞上車門——聲音大到能讓鳳曉白立刻也跟着鑽出來,“湛藍,別——”忠實男友很有先見之明地警告着,“這是校門口。”
“民煮柿油。”湛藍箏瞥了那女人一眼,冷冷道。她隨後從後車座上拿出書包,“我走了,程丫頭那邊要是有情況就短我。”
“這位同學,你是不認可我剛纔的評論嗎?”那中年女人卻注意到這個女孩子,她推推眼鏡腿,直白而客氣地問道。
湛藍箏背過身子不理會她,這女人卻笑道:“啞口無言了?Young lady?”
湛藍箏忍不了了,她以腳尖爲軸做圓周運動——實際就是轉身,“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不喜歡的話,就爲減輕人口壓力做點貢獻吧。”
上了電梯,看到了同學,湛藍箏聊着聊着就把方纔校門口的不快給忘記——她並非不知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道理,但她更不喜歡一言以蔽之的言論,何況她又是一個堅信天下烏鴉一般黑,人人心中存惡念的主兒。
“不過是個老婦女了。”湛藍箏一面和同學談笑,一面不以爲然地評論,“理她呢。”
“你真換導師啦!太糟糕了,論文能接上嗎?”同學們都一臉關切,湛藍箏滿不在乎道:“換就換唄,誰怕誰啊,接不上就重寫唄,反正姐姐我有時間。”
“聽說那老師是從美國回來的。”
“就是從海王星上飛回來的我都不在乎。”湛藍箏笑道,“你們快上課去吧,我還得見那隻金殼子海龜呢,唉,你說也真夠能遊的,橫渡太平洋啊,嘖嘖,要不然是海龜嗎。”
擡手,敲門,請進,推門,點頭,微微鞠躬,面帶微笑,做溫順乖巧狀。
“侯老師好。”湛藍箏認識站在辦公室中間的那一位,正是搞古代生活史的侯副院長,她在和一個人談話,聽到聲音便回過頭來,和藹道:“湛藍箏是吧?是這樣子的,你的導師劉老師去了社科院,他臨走前已經把關於你的情況都交待給新導師了。你不用擔心論文接不上,這就是你以後的新導師,蕭婷蕭老師。”
湛藍箏微笑擡頭,陽光有點晃,走近幾步,偏頭,嗯,這回看清楚了,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清楚到她想撞牆。
神——
是剛纔那個民煮柿油的中年婦女!
窘大了。
“蕭老師……您好。”
湛藍箏認爲自己此刻笑得像只癩蛤蟆。
“湛同學你好。”蕭婷客氣地微笑,彷彿從未見過湛藍箏。
侯副院長還在介紹着:“蕭老師在美國呆了二十多年,於唐宋史上很有研究,和你的方向也對口。老師剛剛回國,希望帶的學生少一些,所以劉老師的六個學生裡,蕭老師只挑選了你。”
蕭婷道:“侯老師,我可以帶我的學生先到辦公室聊聊嗎?我想早些弄清楚她現在的程度,還有論文的進展情況。”
侯副院長自然答應,似乎對這種和睦的師生關係很是滿意,老太太高興地離開,湛藍箏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侯奶奶,救命啊!這這這……有人恐怕要公報私仇了。
蕭婷帶着湛藍箏回了古代史的辦公室,也巧,辦公室沒別人,“你叫湛藍箏?怎麼寫?”
看她的樣子……難道忘記剛纔的不快了?
“湛藍色的那個湛藍,爭奪、爭霸、力爭上游的爭——上面再加一個竹子頭。”
蕭婷道:“那就是古箏的‘箏’了,你這麼說,難道是因爲覺得古箏的音和圈內最忌諱的孤證不成立很相似,所以纔有意迴避?
湛藍箏:“…………”
我有病啊我!
也只有你這個被民煮柿油泡爛了腦子的傢伙纔會這麼想吧?
最後只道:“不是的,其實我父親說過,這個名字是我的姑母給取得,姑母當時取的是‘箏箏然也’的那個箏。但是因爲我小時候經常被人問起,那會兒還不懂事,不清楚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所以就一直這麼說了。現在成了習慣,反正能讓別人明白就好。”
“坐。”蕭婷隨意指了指一把椅子,“你的姓很特別。”
“祖宗傳下來的,自然就用了。”
“我知道,祖宗的規矩大過天嗎,即便到了現代社會,也依然存在着一些無法剷除的舊家族舊規矩,不知戕害多少人呢。”
嗯?那不就是我家嗎?
蒼溪湛家,到現在都有掌門——就是me,有地位尊卑。主宅還設有刑房。任務搞砸,OK,拉到刑房,抽鞭子!
嗯,不過幸好我是掌門,誰敢抽我?!
萬一哪天我把活兒給辦砸了……真要抽我……
其實也沒少捱打,或者說就是泡藥酒長大的。但那是老爹教訓女兒,小受大走,目前基本上都還在小受範疇內,不能走。
如果是抽鞭子……
即便我沒有回抽過去,我家曉白也會讓抽我的人,後悔生出來。
走神間聽得蕭婷又道:“以前我有個同學,也姓湛。”
“是嗎?這個姓很少見啊。”湛藍箏一面想着如何與“可能抽她鞭子”的人做持久性的階級鬥爭,一面隨口應和。
蕭婷看着她,“也許是你家親戚呢。”
“五百年前是一家,算是親戚吧。” 湛藍箏敷衍着,跟我聊這種家常做什麼?快點弄論文,弄完了我還有大事要辦呢。
“那是個很好的女孩。但我相信,也許有很多人會說她不好。”蕭婷看着湛藍箏,輕輕道,“她去世的時候也就比你大三歲吧。我想,你今年應該二十四歲了,對吧。”
湛藍箏:“……是的。”
啥意思?你咒我啊?!
“說起來,你長得和她很像。”蕭婷凝視着湛藍箏,眸光瞬間茫然,剎那又恢復銳利。
“呃?天底下素不相識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真的會有一模一樣的嗎?呵呵……”湛藍箏很不自然地笑。
你到底想說啥啊?
“不是一模一樣,沒有什麼是一模一樣的。你和她的模樣很相似,但是氣質不同,性子不同,估計命運也不會相同。”蕭婷翻開一摞文件,“So,Miss Zhan,不要再腹誹我了,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再說了,我也不敢對你下詛咒啊。”
……
你怎麼知道我在腹誹你?
而且你最後一句話,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呢?
“老師,我沒那意思……”
“本科也是念歷史的?”
“是。”
“報考的時候,第一志願是這個學校這個專業嗎?”
“是。”
蕭婷擡頭,“你家裡同意嗎?我想歷史這個專業,在國內依然不是很吃香,而這所學校的歷史專業雖然很好,但名聲也只是在圈內,學校整體沒有就業優勢和知名度。”
“他們很尊重我的意見。”湛藍箏言簡意賅。
湛藍箏的畫外音:此乃紅果果的假話。真相是我爺爺和我老爹老媽都要發癲了,我老爹更是很沒品地搬出家法抽出藤條修理我,硬是要修改本人的志願,說是第一不許到這所學校,第二不許再學歷史。爲啥?我怎麼知道?我就知道我的能力考這所學校是最合適的,而且我喜歡學這個專業,跟我鬧?好!看是當爺爺的當爹的能鬧,還是當孫女當女兒的能鬧!
狹路相逢勇者勝。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我大獲全勝。
蕭婷搖搖頭,“是嗎?那就想不通了……”
冷場。
湛藍箏沒話找話,“嗯,那您剛纔說的對那個,和我長得像的那個朋友,是怎麼就去世的啊?”
蕭婷的目光凝了凝,她的手指掐緊了紙張,又輕輕鬆開。
“生命衰竭。她很坦然地,微笑着,每天都微笑着,一點點地撐着,撐着。她撐了一年又一年,最後的最後,終於是撐不住了,就闔上眼睛,睡了。”
湛藍箏沉默。
她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
看窗外陽光明豔,聞鳥鳴啾啾,聽到了響亮的鈴聲,下課學生的吵鬧聲。
但她內心平靜。
仿若空山雨後,獨倚小樓,望紅塵滾滾,自眼前逝去,再不復返。
心境淡然。
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淚水忽然盈滿了眼眶。
一種想哭泣的衝動。
恍惚間,記憶深處涌起了什麼,但卻模模糊糊地抓不住。只那淡淡的哀傷,猶如一股層疊,褶皺的潮水,無聲漫過,又靜悄離開。
留在回憶沙灘上的,只是零碎的貝殼。
怎麼搞的?
非親非故,見都沒見過,爲什麼聽這個民煮柿油老女人說那個死去的女子,我會有想哭的衝動呢?
今天腦子亂了,一定是一宿沒睡的結果。
“那她的親人一定很難過啊,她這麼年輕啊……”湛藍箏輕輕仰頭,讓淚水小心地退開,訕訕地說了這麼一句。
蕭婷突然合上了手裡的文件——有點重,似乎含着怒氣。
她丟到了一邊去,起身道:“來吧,現在跟我去一趟國圖古籍館,有一些史料需要立刻查詢整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重要課題批下來,我已經決定由你來當我的助手,所以我們這周就要開始做史料搜索工作了,任務會很重,你要有心理準備。”
嗯……
嗯?!
“老師!我才疏學淺資歷不深,恐怕無法勝任……”
“不去嘗試怎麼知道不會成功?”蕭婷一面收拾文件一面快速地說,“即便失敗也無愧於心。而且我認爲你完全有能力去承擔這個工作,我看過你的畢業論文和上學期的所有論文,十二篇中除了三篇是抄襲敷衍式,其餘的至少能嚴格按照學術規範寫作,語言通順流暢,所用史料可靠,能儘量提出自己的觀點,看得出是動了腦子的。雖然史論結合部分很有問題,以後我會慢慢讓你改正的。我從劉老師那裡瞭解到你的文言功底紮實,能流暢讀寫繁體字並精通大小篆,難得可貴的是對甲骨文鐘鼎文也能進行釋讀。雖然心性浮躁,但面對任務的時候能夠較快地進入冷靜狀態。這一切素質都讓我肯定你有能力承擔這個項目的前期工作。所以我決定由你來負責史料蒐集部分,當然,作爲你的指導教師,我會從旁指點。”
湛藍箏徹底暈菜了。
天爺爺,你什麼時候把我查得如此清楚啊?!
你是CIA派遣回國專門領美分的HZ吧?
何況……
“老師,我今天晚上六點前必須到家,因爲我家有很重要的事情。”
“什麼事情?”蕭婷看她。
“我表姑過生日,家裡說了,我得出席。”
“表姑?”
“就是我父親的表妹。”
“哦,你家是大家族啊?表姑過生日?你父輩的兄弟很多吧?”
“還好,我有個親叔父。”
蕭婷慢慢着,“嗯?你有親叔父?”
“是的。”
“那麼還有堂弟吧?”
“是啊,一個親堂弟,還有一個堂妹。”
其實應該算表妹的。
湛藍箏的畫外音:
這複雜的關係是這樣子滴……
本人湛藍箏,乃蒼溪湛家現任掌門。注:實權掌握在祖父和父親手裡。又注:那是因爲姐姐我不稀罕,還沒享受夠快樂人生呢,把自己弄得那麼繁忙幹嗎。
家祖湛修慈,家祖母薄言,二人婚後育有兩子一女。
長子湛明儒,乃家父,長媳齊音然,乃家母。他二人膝下有兩女一子:
長女,就是霹靂無敵美煞四方稱王稱霸獨尊天下的本人湛藍箏。
幼女,是足足小了我六歲的妹妹湛歆愛,如今剛滿18,面臨高考。但她成績優異,踏實穩重,去名牌大學是沒問題的啦。
至於一子,就是本人那扶不起的阿斗弟弟湛虛衡。
次子湛明磊,乃家叔,早年風流倜儻,未婚而得一子,生母不詳,取名湛垚,乃本人的親親堂弟,目前離家出走三年了——不知道趕着他那羣活死屍去了哪裡浪蕩。家叔後娶妻陸微暖,乃家嬸,亦是親親堂弟的後媽,多年不孕,自表姑湛明嫣處,過繼一女,聊以□。
女兒湛明嬋,乃家姑,亦是我蒼溪湛家上任掌門,不幸早逝,年僅27歲。本人的法杖,就是從姑母手中接過。姑母曾與本人的師父無涯上仙秘密領取結婚證,結爲合法夫妻,但未有子嗣。
不過好像也有說我的姑母曾有過一女。
但還有傳言說,其實胎死腹中。
總之,就是這一段往事比較糾結神秘,族內長輩諱莫如深。本人那時年幼,雖有記憶,但格外混亂,對這位早逝的姑母,有出奇的親近和好感,但無法得知其往事,只好先擱置爭議。
另,在有資格居於湛家主宅的族人中,本人尚有一表叔湛明乾,乃本人曾姨婆之外孫,現有一子一女;還有一表姑母湛明嫣,名義上這親戚關係有點遠,是本人的曾表舅爺的後代,但她已是家祖的義女,和家父,家叔更是兄妹相稱多年。而且風傳,湛明嫣乃家祖的私生女,與家父,家叔,家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亦是本人的親姑母。婚後有兩女,長女湛思晴。而次女湛思露,則過繼給家叔。
“你有堂妹啊。”蕭婷慢慢道,“哦……”
怎麼了?我有堂妹你嫉妒啊?金殼子海龜?
蕭婷道:“放心吧,如果我們的工作進行的順利的話,三點的時候,我就會放你回去,but,now,Miss Zhan,你還有更重要的學業要完成呢。”
作者有話要說:她回來了。回來就不走了。她要兒子,要報復湛家。她不喜歡湛藍箏,但她還記得當初在病榻前,對奄奄一息的湛明嬋許下的那份承諾。只是如果有朝一日,這承諾和她命根子般的兒子起了衝突,楊安該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