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振翅的後果,是什麼?
黑門自開,青煙嫋嫋,隱隱,有水聲咕嘟。
湛藍箏走了進去,她聽着黑門咣噹一聲,在身後閉合,將冬季的風雪拒絕在外。暖意融融,她擡眼,無涯上仙自屏風後轉出,款款而坐。
她跽坐在無涯對面,將一封信展開,拎到無涯面前,一言不發。
火苗子在銀鍋底下亂竄,博山爐的香菸,若無其事地望天。
湛藍箏看着無涯的睫毛,終是緩緩一沉,她遂收了信。
“師父,這信上說的,都是真的嗎?”湛藍箏問道。
無涯淡淡地說:“這是宗堰給你姑母的信吧。”
“這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她說的,是對還是錯。”
“你姑母既然留給了你,她自然是有了判斷。”
“我知道宗堰很愛我姑母。” 湛藍箏直白地說。“但是我不能肯定宗堰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畢竟神仙的事情,神仙最清楚。”
無涯凝視着湛藍箏,“是真的話,你要怎樣?”
湛藍箏微微一笑,她起身,從案子上拿了張宣紙,提了湖筆,自端硯內沾點徽墨,從容地畫了幾筆,又放到無涯面前。
“三亭湖,裙襬,駕校,蜃樓,還有西山。”湛藍箏說,“三亭湖的瓦片開始,我就感到有點不對勁,讓師父您來鑑定,您也不肯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之後,裙襬的水缸,駕校的石碑,蜃樓小區的甬路,西山的冰雪。”她問無涯,“都是古老的東西啊……”
無涯看着眼前那張宣紙——那上面畫了五個叉子,分別在西北,北部,西南,東南和西邊。
湛藍箏提起毛筆,在其餘的方位上,又畫了個三個圈,“東北,東還有南。我不知道是否——”她在中央又畫了圈,“您心知肚明。”
無涯說:“爲什麼這樣懷疑?”
“如果不是因爲知道,對方後面也有一個神仙。我不會往這裡多想。”湛藍箏說,“我要感謝我的姑母。這般精心設計,讓沉寂二十年的重新見了天日,她當時的情況,已是強弩之末,她的日子不長了,那麼她這樣子嘔心瀝血,爲的是什麼?單純讓我知道有這樣一段往事?還是她擔心着什麼,有期望着什麼?”
無涯不語。
湛藍箏提起宣紙,“師父,雍寂要做什麼?”
小鍋子裡的水,沉靜起來,彷彿被丟入一塊冰,喧囂不再,連張牙舞爪的火苗子都收了鋒芒。
“姑父。”湛藍箏說,“我一直有個奇怪的感覺,姑母沒有離開我。我好幾次都看到了一條類似靈體的虛影,她保護我,溫暖我。我能感到那是一種呵護與愛。我相信,姑母去的時候,她心裡有坦然,但也有着擔憂。或許她依然希望能繼續睜着眼睛,看看湛家人會如何——”
她貼近無涯,“看看姑父會如何。”
無涯的目光落到席子上,湛藍箏亦垂下了睫毛。
葉子香的輕煙凝滯了,一縷縷停在半空,似乎動上一下,都會驚擾了這對師徒的談話。陽光從偏東的花窗漏到地磚上,是一種象徵清晨的,明麗的黃。
半晌,湛藍箏輕輕道:“姑母說過,她承諾,在我長成之前,不會離開我。但是——”
她再次直視無涯的瞳,“但是如果我長不成呢?樹苗還在努力上竄,颶風暴雨,還有殘忍的人,就一齊摧毀了它。”
無涯依然不言不語,湛藍箏道:“你現在是姑父,我的姑父。當一切欺騙都脫下僞裝的時候,當被矇蔽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我的姑母閉上眼睛,卻還是信了你……姑父,你說姑母,是否在看着我們呢?”
無涯的手指攥住了衣角,他的頭更低了,只胸口輕顫。
湛藍箏將宣紙再次推過去,“姑父,雍寂要做什麼?”
吱呀——
鳳曉白打開車門,迎接女友歸來。
“上車。”湛藍箏臉色平緩,看不出任何情緒。
鳳曉白不敢遲疑,啓動車子,開上主路。
行了好一會兒,他見女友依然冷着臉沒有表示,終是開口道:“無涯上仙是什麼態度?”
湛藍箏說:“送我去學校。上午有金殼子海龜的課。”
“她的回國有點蹊蹺。探不清底細的情況下,我不建議你這麼快就找她。”鳳曉白說,“一個不慎,會露出你。”
“我能想到最會威脅我的那種情況……”湛藍箏望着前方的路,“但是我認爲,金殼子海龜的腦子還是有的。我不能把所有的人選都給拋下,好了壞了,選票還是得投出去。比較起來,海龜是較爲可靠的。”
“她不喜歡你。”
“她和我姑母是最好的朋友,她有過承諾,但她不願掩飾對我的態度。”湛藍箏笑道,“沒有感情的關係,也會看得清楚些。說起來,湛垚畢竟是我親堂弟。我的君子白,你不會真的認爲,我兩手空空的,卻讓她給我送禮吧?”
鳳曉白輕輕一嘆,“小心。”
“所有的可能性,只要能引入一個目的,就行了。”湛藍箏道,“海龜不是笨蛋。她當年沒有要死要活,而是放棄湛垚,踏踏實實到美樂蒂打拼,忍二十年纔回來,足以說明這點。把車停門口吧。”
“湛藍。”鳳曉白見她提起書包,叫道,“今天晚上有個聚會,老姐說岑嬌娜請的,希望你給個面子。”
“小美妞回國了?好得很。也是該輕鬆一下了。”湛藍箏一笑,“到時候接我來,我先走了。”
“湛藍。”鳳曉白沉吟,“你師父……他到底什麼態度?”
湛藍箏說:“走吧。我要遲到了。”
她轉身離開,待到了教學樓門口,掏出手機,“老姐?嬌娜要請大家是嗎?請客地點就放到裙襬吧。沈珺?呵呵,我就是要氣死她。老姐幫我去跟嬌娜說一聲吧。還有啊,月亮和嬌娜不熟悉,就別讓月亮來了。我去和她解釋。”
湛藍箏放下手機,進了教室——很好,滿教室的人,還有一隻金殼子海龜。
“蕭老師好。”湛藍箏恭敬地欠身,蕭婷沒再諷刺,只道:“湛同學,認識尹眉嗎?”
“師姐啊。”湛藍箏看向了唯一坐在第一排的女生——尹眉,大她一屆的同門師姐,原先都是劉導的手下,研一的時候給了自己很多指導,共同幫劉導負責過三四次工作,一起在食堂吃過兩次飯。後來劉導高就了,金殼子來了,只有她湛藍箏被撥過來,尹眉去跟大王,近一年的關係就疏遠了。
“她現在由我指導了。你們熟悉就好。” 蕭婷簡單地說,“開始上課吧。湛同學,同門坐到一起,互相監督好好學習哦。”
湛藍箏壓根就沒想往後躲,大大方方地坐到尹眉身旁,“師姐,咱們又給一個boss打工了。”
尹眉撫了下頭簾,很和氣地笑了。
“師姐的論文不是都被推薦過上名大期刊的嗎?現在出什麼問題了?大王很嚴厲嗎?”
“我不要跟大王了。”尹眉柔聲說,“大王太難伺候。他故意卡我論文,還不給校報那兒推薦。”
“那真要命。算起來師姐該畢業了。要往上念嗎?”湛藍箏無視了蕭婷忽然增大的講課聲。
尹眉倒是沉默一會兒,待蕭婷走過去,才說:“……我準備去名大念博。”
“導師聯繫好了嗎?”
尹眉語焉不詳道:“嗯,還好吧……”
“Miss Zhan,請起立!”蕭婷朗聲說,“我剛剛說到了春秋筆法,你能舉個例子嗎?”
湛藍箏立刻起身,“嗯……鄭伯克段於鄢。”
“再簡單不過的例子。我想大家都知道——”
蕭婷並沒有讓湛藍箏坐下,“鄭伯就是鄭莊公,但是爲何書中堅持把鄭莊公稱之爲鄭伯呢?其實這很簡單——”
她飛快地補充,讓所有要開口的學生們都閉了嘴,“——就好像我稱呼湛藍箏爲——”
她誇張地指向了湛藍箏,“本科生湛藍箏一樣。”
大家都笑了。湛藍箏看到桌子直顫,瞥眼,尹眉儼然直不起腰了。
嗯——湛藍箏望天,笑吧笑吧,不就是貶損我上了研,也不過是本科生水平嘛。金殼子,你一天不損我,痔瘡就會痛吧?
“坐下吧,Miss Zhan。”蕭婷說,“我講過的所有研究生的課,沒有在課堂上閒聊的學生。當然,本科孩子們是習以爲常了。”
湛藍箏坐下來,看到尹眉也紅了臉,再也不開口了。
散了課後,湛藍箏拿起學年論文,準備讓蕭婷簽名後交到教學辦公室,了結這個學業上的大事。
不過蕭婷帶着她一出門,就聽說辦公室有客人。
“你先在外面等我。客人走了再進來。”蕭婷吩咐道。
湛藍箏很乖巧地站在教室門口,望見一個打扮考究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蕭婷的辦公室門口——尹眉剛好經過那裡,她突然低下了頭,匆匆跑過來。
“師姐。”湛藍箏招呼一聲,尹眉看也沒看她,很快就溜走了。
躲誰呢?金殼子?
湛藍箏滿腹疑惑,她等了會兒,終於看到那個女子帶着微笑走了出來,加快了一些速度,從湛藍箏身旁經過。
有點面熟啊……
湛藍箏這麼想,拿好書包,敲門進入蕭婷的辦公室,“蕭老師好。”
她關好門,將修改無數次的論文交了上去,蕭婷拿過來,低頭瀏覽。
“不錯,你的進步很快,不過還要繼續加強。”她點頭說道。
“楊老師您指導的好。”湛藍箏恭維道。
蕭婷提起的簽字筆,停了一刻。
“楊安老師。”湛藍箏輕聲道。
蕭婷的筆尖,慢慢落到了論文的第一段上,“這裡有個小問題,不可以用雙括號,後面的這個也得改。”
“楊安。”湛藍箏道。
“還有這裡,這裡,這裡。”蕭婷繼續說,“同樣的錯誤自己去找。另外,這一段,結合得很不好……”
“二嬸。”湛藍箏說。
蕭婷闔上筆帽,將論文一推,“問題太多,我還不能簽字,回去重寫吧。”
湛藍箏保持了從容的微笑。
給臉不要臉的金殼子海龜!
既然如此,我就要……
“把這個送到門口保安處。”蕭婷推過來一隻鼓囊囊的信封,“就說是別人落到我這裡的失物,讓保安室的人送交派出所吧。”
湛藍箏接過那信封,聽到蕭婷說:“你怎麼忽然變沉默了?”
她也不擡頭,只道:“以前在我這裡很吵鬧,可是剛纔,我都沒聽見你說話啊。”
湛藍箏注視着蕭婷繃緊的側臉,“謝謝老師.後天我給您送論文。”
穩步離開,輕籲一口氣。
金殼子有腦子。
看了眼信封,裡面紅彤彤一片。
剛剛那個女人,是給金殼子送禮的?有事相求?不可能吧?金殼子回來還不到一年,頂多給出國學生寫推薦信.
湛藍箏一路思忖着,正要將信封交給保安,望見那中年女子正站在路邊,似是等車。
“哎!”
湛藍箏叫了一聲,“您好。這是您落的東西。蕭老師讓我給您送過來。”
那女子轉過臉,怔了。
失神地盯着湛藍箏的面容,“你……你是……”
真面熟。
湛藍箏邊走過來,邊想着。
她不動聲色地端詳這女子的相貌——並不美,但很能裝扮,保養不錯,看來經濟狀況很好。雖然皮膚的鬆弛和一些掩不住的暗斑,明確了她已不再年輕。但她斯文的舉止,帶出一股和藹的味道。
“您好。蕭老師讓我把這個還給您。”湛藍箏禮貌地說。
那女子沒接,嘴脣一顫,“湛……”
“我是湛藍箏。您見過我嗎?”湛藍箏微笑道。
“沒有啊,只是你很像一個人。”她才反應過來,趕快收起了那隻信封,塞到包裡。
“一般人家這麼說,都是認爲我和我姑母很像。”湛藍箏笑道,“難道您認識我姑母?不過她已去世好久了。”
那女子的眼睛,猛地亮了,炯炯有神,好似看到了金子的葛朗臺般。
“您是湛明儒先生的千金吧?我說您怎麼和明嬋長得那麼像啊。”她頗爲熱情地說。
“您是……”
“我是您姑母湛明嬋的大學同學,一個寢室的好朋友啊。”
女子用一種長輩的熟絡口吻,對湛藍箏笑道,“您父親沒和您說過嗎?我是童盈。您姑母的畢業照裡,我和她還站在一起呢。您父親和我家先生的關係相當不錯,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呢。您妹妹是不是考入名大了?真了不起!我先生就在名大任教,也常說您妹妹聰明又好學,是學校的小幹事。我還和您父親說過,讓他帶您也來我家坐坐,我和明嬋的關係那麼好,她沒留下孩子,總得看看她的侄女啊。可是您父親說您學業忙,沒時間。這麼一拖,轉眼間,您都長這麼大了,和您姑母真像,都是美人。唉,您姑母……唉,一提我就傷心。”
她喜笑顏開的表情,很快收緊,黯淡好似雷雨前的天,“那麼年輕,真是……唉……我和明嬋,當年是最好的朋友啊。”
湛藍箏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如此之喜感。
童盈?
這不就是當年——
害了金殼子海龜的那位嘛!
好得很,我還沒想好如何找你呢,你送上門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無涯的態度到底是啥?楊安此刻想什麼呢?童盈有否認出楊安?楊安有否認出童盈?好吧,這些都太難了,給個簡單的:童盈的老公是那位溫泉認識的沈玢否?呵呵。
感覺我似乎越來越壞了^諸位親不要拍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