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箏話音一落,湛歆愛的哭聲低起來,她透過指縫窺視周圍,眼前一晃,手掌已被湛明儒拽開,“你姐姐說的是真的嗎?”
湛歆愛恐懼地發現,父親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繃得緊緊。
“爸爸……”她嬌道,“爸爸……我……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我真的只是討厭方丹霓,我……我就是想讓她滾出去……”
“東部封印是你解開的?”湛明儒輕問,湛歆愛說:“那人用……用我和孫橋的……視頻威脅……我不知道那是怎麼錄下的,我不知道那是封印,那人只是讓我去做……否則就會散播視頻……爸爸,我不能讓視頻傳開啊!”
湛明儒的臉,猶如陣雨前黃昏的天,湛歆愛不敢看父親,四處張望,湛修慈在旁沉吟道:“小愛,告訴爺爺,那人讓你做了什麼?”
湛歆愛見爺爺態度和緩,放下心來,“告訴我網吧的地址,具體的機位……讓我解開封印,然後……然後把散出來的力量送入網絡——啊!爸爸!”
湛明儒的手掌本就和他父親湛修慈一樣結實,盛怒之下,抽人的力道更爲生猛,湛歆愛吃痛,嚶嚶哭泣着捂了臉,倒在牀上不起來,齊音然驚道:“明儒你幹嘛?!別打孩子啊!”她緊緊抱着湛明儒的手腕,不許他的巴掌再次落到湛歆愛的臉上,湛明儒推了齊音然一個踉蹌,揪起小女兒又重重搧了一巴掌,湛歆愛的哭聲格外刺耳,齊音然拼命擋在她身前,和丈夫角力。湛藍箏輕道:“父親,您別難爲小愛,她畢竟是被威脅的。”
湛明儒痛心疾首,“無條件順從難道就是湛家人應對無恥脅迫的辦法嗎?我今天就是打她的愚昧,懦弱與明知故犯!”
齊音然斥責丈夫,“你不愚昧,你不懦弱,那你現在就去教訓那個欺負你親閨女的人啊!孫橋欺負小愛不是第一次了,你又做了什麼呢?!他一個外人,仗着有人撐腰,在你湛家的地盤上囂張放肆,壓根就沒把你湛明儒放在眼裡!”
湛明儒被踩了痛腳,哽得說不上話,齊音然乘勝追擊,“小愛再有不是,也是掌門的親妹。自己人被欺負被脅迫,掌門難道不該替她出頭,爲她遮醜嗎?要我看,孫橋必須對小愛負責,沒有半分可退之地。至於封印的事,自然是要壓下來,這些理所當然的事,還需要討論嗎?”
湛藍箏靜靜地望着齊音然,脣角似乎翹起,卻並不言語,齊音然見丈夫和公公也都不吭聲,便緩和口吻道:“箏兒,媽知道你也有難處。以前你受了不少委屈,那都是我和你爸的不對,現在當着你爺爺和你弟妹的面,爸爸媽媽跟你道歉好不好?你要恨,就恨我和你爸,但衡兒和小愛都是你的親弟妹,從沒對不起你啊。箏兒,就算是爲自己着想,你也該幫小愛。她是你親妹妹,這一點誰都改不了。你們姐妹兩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做的事若傳開,你這個掌門也會面對很大質疑。若有人揪着小愛的錯誤不放,逼你解釋,逼你重判,甚至逼你下臺呢?你該知道,家裡不是沒有抱這個心思的人——”
她偷瞥湛修慈,見公公依然沉默,膽子更大了幾分,摟住湛藍箏,低聲說,“譬如你二嬸,還有你姑母和她女兒——”
話音中斷,因爲湛藍箏冷淡的眸光凍住一切言語,齊音然感到手背微涼,是湛藍箏的手覆了上來,十指用力——
“母親,您記錯了。”湛藍箏恭敬地掰開她的雙手,“我的姑母湛明嬋,早已去世,生前未有子嗣。”
語音輕柔,警告意味濃重。
齊音然背心發寒,腦中空洞,只想:這孩子怎麼敢用這種態度對我?這不是女兒對母親的態度,是對陌生人的態度!她難道對我沒感情嗎?!她怎麼能對我沒感情,我是她親媽!
還未憤怒呢,湛藍箏已若無其事地對湛修慈道:“爺爺,您覺得箏兒的提議如何呢?”
湛修慈疲憊地閉上眼,平日並不明顯的皺紋,忽然間急速深陷着,變得清晰。半晌方張開眼皮,“你表姑也是我的女兒,爺爺只希望你能記住這一點……這次的事情,你看着辦吧。”
湛明儒和齊音然預感不對,正要試圖爭取湛修慈的強硬,傀儡已請進鳳曉白,“湛藍,老姐想見你。”鳳曉白說。
“不見。”湛藍箏果決,鳳曉白遲疑,“月亮也想……”
“你讓月亮替我看住丫頭。實在看不住,就喊阿垚幫忙。”湛藍箏說,“剪子還在孫橋門口上網嗎?”
“在。孫橋那裡很正常,沒人接近。不過剪子說兩個小時後她要去談生意,晚點回來。”
“轉告她,如果失手帶了尾巴回來,我會把她當垃圾丟出去。”湛藍箏冷道。鳳曉白說聲“好”,又說:“嬌娜找你——”湛虛衡灰敗的面色活絡幾分,湛藍箏掃弟弟一眼,“不見!”
她口氣十分強硬,湛虛衡好像當了一回岑嬌娜,被硬釘子碰個暈頭轉向,分外心虛。
“方丹霓也提出——”
“都不見。至於藉口,你替我編,然後短給我省得露餡。”湛藍箏乾脆道,鳳曉白使出殺手鐗,“宗錦在大廳,想見你。”
湛藍箏說:“我馬上過去。”
不需要鳳曉白的絕佳耳力,湛藍箏自己都能聽見憤怒的呼吸聲。她大步走出,不以爲然——我不過去,難道還讓他過來,笑容滿面地鞠躬,從爺爺到小姨子都喊個遍嗎?
鳳曉白跟在湛藍箏身後,剛關了門,湛藍箏手訣一掐一放,綠光帶着一蓬寒氣飆出,負責守門的湛明儒那兩隻傀儡,霎時僵冷如冰棍,湛藍箏伸出十根手指搖晃一下,鳳曉白點點頭,悄悄擰開門把手,露了一條細小的縫,錄音筆就這樣塞進去了……
宗錦並不關心湛家的私事,只是和他共坐的還有湛思晴,目光平視,表情比湛藍箏還要冷硬,宗錦倒成最陽光的那個。他用遺憾的語氣,傳達一個壞消息——“開始出現類似的網殺命案了。”
“死了多少?”湛藍箏決定先忙正事。
“三個。”
湛藍箏倒抽涼氣,“我們剛在那間網吧搜查過,它就竄出來作惡,真是太囂張。你定位了嗎?”
“定不了。網鬼正於全網流竄,宗家的術很難追蹤它。玄術與網絡結合最好的是你們湛家的術,當年咱爺爺高瞻遠矚,與時俱進麼——”宗錦輕笑,修長的手指一彈,法戒飛躍於空中,又穩穩落入他攤開的掌心內,銀光流閃間,他慢道,“其實,這次死得人本來會更多,大概那個房間所有人都逃不過去。幸運的是,湛思晴剛好在那裡打網殺,及時察覺危險,將咒文輸送到對話欄裡,才逼走網鬼。”
湛藍箏向湛思晴表達“真摯”的感謝和讚許,湛思晴不冷不熱說:“我只想證明東部封印的事,與我無干。掌門還是好好問問你的弟弟妹妹吧。”她隨即起身,宛若一股南極吹來的風,冰冷掠走。湛藍箏爲了她那句“妹妹”,不由忐忑——如果湛思晴離開的時候看到湛虛衡,那麼她會不會徘徊周圍,也看到後進去的湛歆愛呢?她會不會已猜出來……
肩頭一沉,是宗錦的手搭過來,他貼近湛藍箏的臉,恨不得吻上,在她耳畔輕嚀道:“想什麼如此入神?我的小未婚妻,讓我來爲你分憂吧。”
“想——”湛藍箏揚起臉,輕笑,“怎麼做掉你。”
宗錦很愉快,“這好辦,讓丁小剪一槍崩了我吧。剛剛我就是從她的槍口下撤退的。”
“我只是讓她盡力在孫橋的領地實行‘不輸不入制’——”
“但丁小剪認爲最好的解決辦法——”宗錦比一個手槍的姿勢,頂在太陽穴,“啪——”
湛藍箏不作聲,宗錦的精湛演技得不到讚許,自我解圍道:“丁小剪是個不定時炸彈,她做事並沒有真正爲你考慮過,她的生意,更是隨時都有可能惹麻煩。湛藍箏,我這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希望你不要懷疑我在挑撥離間。”
湛藍箏說:“你也別誤會,我不是在挑撥離間,只是告訴你一聲,月亮剛剛差點就要走過來了。後來看到你對我的無禮舉動,又退回去了。”
宗錦保持笑意,看向湛藍箏的眸光,分外凌厲,“宗錦不是宗堰。宗堰死心塌地,無怨無悔;但我不會給任何人機會,讓她能永無止境地欺騙,背叛並傷害我。承諾只一回,便是我的極限,它隨着一杯豆漿,都過去了。鏡花水月全是虛幻,我只當黃粱一夢,用竹籃打了水。”
湛藍箏還是不溫不火地瞅着他,宗錦已恢復禮貌的自信,“好——那我們現在去書房,好好商量一下網鬼肆虐的事情,這個你滿意了吧?”
“網鬼的事情更緊急,咱們這就過去吧。”湛藍箏就勢起身,“對了,月亮是剛走的,在你說完‘竹籃打了水’之後。”
銀白色的流光暴漲,終究,悄無聲息地平伏下來。
宗錦沒有轉身去看,只是眼角變得斜長。
湛藍箏和宗錦在書房上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網,最終還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網鬼是聰明的,在遭到湛思晴的擊退後,它領悟到這是個高手叢生的時代,遂隱沒行蹤,沒再出手殺人。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只好先擱置,以靜制動。在宗錦離開後,湛藍箏一人靜靜呆在書房,挫敗,沮喪和煩躁如蝨子般爬滿全身。就像是在破獲連環兇殺案,總要讓兇手犯下五六起,正義的筒子們才能收集足夠的材料加以分析歸納,找出蛛絲馬跡。最後也許會救到人,但之前的人,就被炮灰掉了。
鳳曉白進到書房,“累了?”他輕輕環住她的肩膀,慢慢揉着,“我幫你換杯茶?”
“不用。那邊怎樣?”湛藍箏靠在鳳曉白胸前,懶懶地問。
鳳曉白將錄音筆遞過去,湛藍箏將內容輸送到電腦。音箱傳出聲音,字字句句,如零散的碎玻璃片,一片片,嵌進來。
“讓他們都過來吧。”湛藍箏在音頻放完後,對鳳曉白說,“來的路上,不用迴避湛家人。”
程澄自覺爲湛藍箏立下汗馬功勞,她該爲自己出氣;方丹霓認爲自己手持結婚證,曾幫湛藍箏逃家,甩開追捕,在南站跟傻子一樣瞎晃悠——這恩還沒報呢,她難道要逼自己離婚嗎?岑嬌娜,賈文靜,羅敬開,卓非幾人都覺得家人當然緊要,但——爲了你的事業,做出犧牲的朋友就不重要嗎?程澄和孫橋談朋友在先,湛歆愛冷不丁插進來,算什麼事?而且程澄參與了逃離湛家,地鐵大甩人和機場逃脫的三大戰役,護衛珍貴的法杖,天天心驚膽顫,沒法過正常人的日子,讓你老子威脅,被你家人騷擾,被你敵人宗錦抓走,受了苦刑都不肯背叛你——“雖說仗義相助,不該言謝。但欠人情就是欠人情,湛藍總不能一筆勾銷了吧?”羅敬開大咧咧道。戴翔旁聽了七七八八,大致明白自己住院那會兒發生的事情,此刻也說,“而且——她的家人要害她,朋友們和她雖沒血緣關係,卻比家人還要保護她,重視她。現在她靠着大家的幫忙,達到目的了,結果害她的人沒被懲罰反被獎勵;幫她的沒被獎勵反要忍氣吞聲——這是什麼道理嘛!”
戴翔戳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伸手指的那層窗戶紙。於是,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恩將仇報,殺熟,吃窩邊草,耗子扛槍窩裡橫……各種熟語滾入大家的腦海,安靜地波濤洶涌。
最後程澄發話,“最高級的賤 法,就是讓身邊人都心甘情願地爲她犯 賤。當真是人至賤則無敵,這回我也豁出去了,她是湛家掌門,湛歆愛歸她管,我和一個小蘿莉說話沒用,我就是要她給個交待!”
於是,這幫人苦等一天,備好長篇大論,預備兜售給湛藍箏,並迫其接受,哪怕彼此翻臉也在所不惜的時候——踏進門,全都呆愣。
“湛藍?怎麼了?幹嘛哭啊?!”
燈光下,湛藍箏的容顏,星星點點。
“我媽……我媽……她……她不認我了……”
悽慘地說了句,湛藍箏又哽咽起來。
“爲什麼?”江宜月焦急地遞過紙巾。岑嬌娜試探,“不會是因爲——”程澄面無表情地瞪着梨花帶雨的湛藍箏,賈文靜最痛快,“你妹妹和孫橋的事?”
湛藍箏抹着眼淚,將一根錄音筆給岑嬌娜,“你借我的,多謝。但我真的好希望從沒向你借過這個東西……”她抽泣,岑嬌娜聰明,“你錄音了吧?錄到什麼料了?”
湛藍箏指指電腦上的一個音頻文件,卻哭倒在江宜月懷中不肯再做指導。賈文靜利落地打開音頻——
湛修慈:明儒,音然,這件事情,你們也要多多理解箏兒。她很重視她的朋友……
齊音然:您還爲她說話?她配嗎?她那種人,也就配找些不三不四的人當朋友!正經人家都不屑和她爲伍!
湛明儒:怎麼跟爸爸說話呢?!
齊音然:爸,對不起,我太生氣了,湛藍箏做事,越來越出格,我真受不了她。
湛修慈:再怎麼說,箏兒也是你的親生女兒。你說這種話,會傷到她……
齊音然:什麼女兒!她把我當親媽看嗎?家裡幾個孩子,哪個像她那樣處處和大人作對?這些我忍了,誰讓我是她媽,可她如何回報我的?無視我們在刑房受得罪,回來了,也不知道跟我們說說話,談談心,連聲爸媽都不喊,把我們當陌生人一樣。先逼大家簽字,再挑釁她父親的權威,寬恕了所有仇敵,還委身下嫁,最後招來一批下九流的人,奉爲上賓,把自家的資源拿出來跟人共享。若說傷害,明明是她一次次傷害了我們還不知悔改!我……我怎麼就這樣命苦,生了湛藍箏那麼個不是東西的玩意!
音頻裡傳出女人嚶嚶聲。
湛修慈:明儒,你怎麼想?
湛明儒:我知道她爲難。她要犧牲別人,哪怕犧牲我這個當爹的,我都心甘情願——
齊音然打岔:她若要拿我的命去換她的命,我立馬就給……
湛明儒繼續:我現在也沒逼她找宗錦和蕭婷的麻煩,天大的羞辱,爲了她,我都忍下。但這回受害的是小愛……小愛是她的親妹妹,親的!如果我能原諒她平時的錯誤,她爲什麼就不肯放過自己的親妹妹?!
湛虛衡小聲:姐姐其實也沒逼小愛如何……
齊音然怒斥:她逼你爸爸放過孫橋!她只想着成全她自己的朋友!她捏着她妹妹的短來威脅自己的親爹孃,護着她那個造孽的朋友!小愛的清白莫名其妙被毀了,還讓人拍了視頻加以要挾羞辱!我這個當媽的,不能給自己女兒討個公道,反倒忍氣吞聲,和仇人繼續共處一個屋檐下……忍不了,忍不了,湛藍箏這個孽種,我怎麼生了她……她這就是逼我……逼我去死啊……孽種,我怎麼生了她這麼個東西啊……我寧可從沒生過她啊……她在我肚子裡,我就該捶死她纔好啊……
女人哭泣聲,湛歆愛喊着“媽媽別哭,都是小愛不好……”
湛修慈沉沉:別鬧了!你們對箏兒,到底是什麼態度,我心裡有數……每次聽說,或看到你們對箏兒動輒打罵……我閉上眼睛,能看到當年……音然,我替你記得,箏兒被抱走後,你跪在空蕩的嬰兒牀邊,哭了一天一夜……
齊音然:我不記得當年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我不該生養她,不該給她當媽。我寧可從沒有過這個女兒,她不是我女兒,我認不起這個女兒!我恨不得和她斷個乾淨!
音頻到此結束,不超過十分鐘。
室內沉寂,湛藍箏對大家道:“現在的局面,真的很難……有人要我下臺,有人要我死,有人一次次害我……我掙扎在這些爾虞我詐中……不能退卻……一旦退了,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我只能往下走,如履薄冰……我真的是盡全力……希望每個人都能滿意……我犧牲了很多……很多……但是……沒想到我媽媽……我媽媽對我……她是我親媽……她怎麼能那麼說……還有誰能幫我……還有……這世上還有誰能理解我……陪着我努力地走下去……”
她推開江宜月,放聲大哭……
有時候,自以爲能掌握的眼淚,是會全面失控的。
一天後,孫橋和程澄在湛藍箏的書房見面,談了什麼,不足爲外人道也。
兩天後,方丹霓到書房找了湛藍箏,談了什麼,不足爲外人道也。
三天後,孫橋告訴湛家人,他願意娶湛歆愛,但是——
方丹霓說,我,不會離婚。
五天後,正在補覺的丁小剪懶懶地打開被擂響的門——程澄站中間,賈文靜與岑嬌娜分立兩邊,後面是羅敬開和卓非,一臉保鏢樣。
“有事?”丁小剪和他們基本沒交往——尤其是賈文靜,找銬啊。
程澄說:“那個……那個……聽說你認識的朋友中有精通網絡的……湛藍當初用天外居賺錢的時候,你幫了忙……”
“你有需要嗎?”丁小剪單刀直入。
程澄猶豫一會兒,下定決心般地說:“能不能幫我……幫我解開一組開機密碼呢……嗯,能不能別告訴湛藍啊……”
“誰的?”
“……湛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