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入夏,深山幽風,還是浮了寒意,人的心緒也蒙上薄薄凍霜,不見那充滿希望的朝陽之明。日已西沉,籠罩在山間的是一抹虛弱而瑟瑟的金紙色。林間冷寂,愈是往深處去,腳下愈鬆軟而“喧譁”——層疊的落葉枯枝,在人體重力下輾 轉,哀吟,一聲急促嚎叫,斷裂。
前方的路,越來越狹窄;周遭的光線,愈發黯淡。山深,林暗,風冷,各種聲音鬼祟地此起彼伏着。黑沉的天,悄無聲息地壓下,彷彿窺伺的獸。陰暗而空茫的廣闊天地若蓋子般冷冷扣住其間生靈,審視處境,只感淒冷不安。
於是湛思露停下腳步,眉梢打了小結,望向眼前——剛走上一個陡峭的山坡,蜿蜒的峽谷便出現在面前。它有着刀削般冷漠的山壁,幽深如迷宮般神秘的姿態,任芳草如茵,綠滿枝頭,這谷間卻如秋冬般草木稀落,卷着漫天漫地的白紙花,灑下死亡氣息。初夏慵懶的暖風途徑此地,也恐懼起來,小偷般順着谷縫溜走,只餘下倉促的呼呼聲與陣陣陰寒。
三道疤痕安靜地爬在臉上,湛思露便宛若一尊破相的女子雕塑,冷硬而殘缺地站立。
“沿着此路一直前行,盡頭處,便是姎妱神女的居所。”陸微暖立刻爲她解惑。
可怖的疤痕因嘴角的牽動而拉伸着,陸微暖又忍不住別過眼——湛思露說:“一直走就是了?”
“對。”陸微暖低下頭——這個姿態很好,可以不看醜陋的面孔,還能讓人以爲她是態度謙卑,“我每次來尋神女,都從谷間穿過。盡頭有一方開闊的空地,背靠山崖,神女的宅子臨崖而建。會有二三名楓樹精在外看守,我們只需報上姓名身份和來意,它們自會通傳引領。”
湛思露道:“然後就可以見到姎妱神女。”
“對對對。”陸微暖忙不迭點頭,“可算是看到希望了。我在前面爲您帶路吧。”恭敬說。
湛思露淡笑,誠懇看向陸微暖,格外莊重,“二舅媽媽太客氣。”挽起陸微暖的手,巴巴盯着對方的瞳孔,哀怨而忐忑說,“吃了如此多的苦,行了這麼艱難的路,我們終是盼到苦盡甘來的時候了。只是二舅媽媽,入了這山谷,也就意味着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蒼溪湛家的千金小姐,而是西山一介凡民,與山間妖鬼爲伍,侍奉神女,前途未卜……”
陸微暖忙道:“神女也不耐煩那些妖鬼,大都攆地遠遠。我們是人類,地位尊過妖鬼,可以陪伴神女左右,我打拼多年,已是神女心腹,你很快也是了。屆時,哪怕湛家人追進來,都要對我們俯首。你別擔心。二舅媽媽和神女熟識二十多年,有經驗的。”
湛思露依然緊盯陸微暖的眼眸,聲音卻格外悽楚道:“一切都聽二舅媽媽的,幸好還有您陪我。唉,日後互相照應,哪還有高下尊卑之分?若真是有……”她的嘆息被風兒扯得漫天飄零。不知怎的,陸微暖感到自己的神智也讓風吹得模糊,晃晃腦袋,朦朧聽得湛思露說——“以後,也該是以二舅媽媽爲尊。”
“怎麼突然講起見外的話了?你這孩子足智多謀,法力高強,沉穩果決——”陸微暖反握湛思露的手,恨不得揉搓到心裡去,“天生就是領導別人的命——湛明嬋和湛藍箏那兩個小賤 人豈能比過你去?不過仗着老爺子的偏疼。而今老爺子也完蛋了,哼,看那湛小賤 人還能威風幾天——”她冷笑,又立刻抹上諂媚之色,“露露啊,二舅媽媽俗人一個,神女不喜也不重用,可你資質這麼好,定會讓神女青睞。往後還要多多照拂二舅媽媽。現在還沒入谷,我先叮囑你最重要的——記得神女喜怒無常,以後若有譏諷挖苦,甚至羞辱折磨,哪怕是動輒打罵,你都要心甘情願地忍下。保命的底線就一條——不要提無涯上仙與湛明嬋,也不要提雍寂上仙和宗堰。若是提了,死無葬身之地。”
湛思露懇切頷首,繼續凝望陸微暖眸子的深處,又道:“二舅媽媽是神女手底下的紅人,雖嫁入湛家,可身在曹營心在漢,到底是爲神女效勞多年的得力手下。”
陸微暖覺得這話有點刺耳,可已到了姎妱的地界,總不能否認,勉強說:“我做不成大事,神女吩咐什麼,我照辦就是。她若要我安心過日子,我也就踏踏實實。這二十年來,我都是穩穩當當,也沒什麼貢獻。”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湛思露輕笑,聲音比遊過的風還要飄忽——陸微暖聽着這種聲音,眼皮困頓,整個人有些發懵,好像踩進棉花地,搖搖擺擺,意識也跟着顛簸散亂,她急忙晃動腦袋意圖保持清醒,心中奇怪自己是怎麼了?莫不是讓風吹的?還是太緊張了——又聽湛思露道:“總歸,待會二舅媽媽是要將我引薦給神女的,您可要多多美言。我給您當了二十年的女兒啊,不要親孃,也要給您盡孝呢——”
陸微暖本能地說“自然自然”,終於恍然大悟——啊!西山外,我永遠低了湛家人一頭;可到了西山裡,我便是此間姎妱神女的心腹,是個正經八百的“西山人”,湛家人算什麼呢?到了西山,我陸微暖可仰仗神女之威,湛家人卻要擔心會被神女尋晦氣,找麻煩,一個不慎就是丟性命的事。可我就不同了……
一股子喜悅遊走全身,凍僵多時的經絡被衝開,四肢不再有凝滯的沉重感,她驚喜地望着湛思露似笑非笑的瞳孔,那彷彿一張網子,將亂撞的自己籠罩住,跌落進去,快活地蹦跳——飄飄然,心花怒放。只因她赫然全明白:今後的一切都不同了。現在是湛思露有求於自己的時候,現在到自己的地盤了——不止是現在,以後都會是這樣……
真好。
陸微暖止不住地笑了。自打懵懂的那個初三,她莫名與玄黃界人士扯上關係後,就再也沒有真正安穩、開懷過,也再沒感受過一絲半點屬於人的尊嚴,只覺一切都任人擺弄,肆意宰割。外界以爲她年紀輕輕,條件平平,卻能麻雀飛枝頭,嫁入豪門當貴婦,吃穿用度皆上等,歆羨不已。卻又怎知,她若爲普通人之妻,過平凡生活,雖無大富大貴,卻也衣食無憂,還能獲得平安、輕鬆、自己的孩子與完整的人格。
身爲湛家媳婦的她,隨時隨刻都被家裡人看不起。雖然人家表面很少流露,但骨子裡散出的疏離與譏諷,是陸微暖清清楚楚品嚐二十餘年的。少女時代那些成長起的尊嚴與自信,就這樣被一點點撕裂、磨碎再冷卻。婚後的她,麻木其間,卻也能探知到厚厚冰層下,那些沉寂卻未死亡的不甘之心。
睽違數十年,她總算找回爲人的驕傲。湛家人,你們敢進來捉我嗎?包括你湛思露,今後也要仰仗我這西山老人了。
越笑,聲音越大,感受不到湛思露手掌的冰冷,索性縮回手,叉着腰,挺直脊樑骨,放聲大笑。山谷、風聲、林濤、百草、飛鳥、走獸都在應和着她,笑聲如漲潮波浪,嘈嘈亂亂,沸沸揚揚。眼前雲朵翻轉,金烏滾動,山巒顛倒,明暗混淆,時空錯亂,她還在笑不停,腦子被陡然的欣喜衝潰,隱隱覺得不該如此放肆,卻抑制不住,直到遠山輕呼,遙遙傳來——
“陸微暖——”
笑聲戛然而止,陸微暖瞪大眼。
“陸微暖——”
湛思露不見了。
她孤零一人站在山坡上,天地昏沉。
“陸微暖啊——好久不見了——”
那虛浮的人影,猶如乘上升降梯,自山坡底部,一點點露了出來。短髮,亮眸,傲慢的容色,這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年輕女孩,還穿着幾十年前的老氣學生裝,卻依然難掩天姿。
陸微暖軟倒,“羅安雪……”
羅安雪,笑了。
羅安雪是陸微暖命運轉變的開端。她是宗堰的表妹,也是宗堰爲了湛明嬋而進行那場“唯我獨尊”大屠殺中的一個犧牲品。只不過,宗堰並未親自動手,而是利用了怨恨羅安雪束縛的陸微暖,給了一串白骨鏈子,借刀殺人。
羅安雪被詛咒之火燒死。死前緊抱少年阿庚,讓這可憐人隨她一起化作灰燼。
阿庚是陸微暖的初戀情人,或者說,是陸微暖確定,至今唯一真心愛過的人。
如果阿庚沒死,那麼陸微暖或許會在突破家庭阻力後,成爲這個普通工人的妻子。日出,她會騎車去上班掙錢;日落,她要提着食品袋子,回家做飯。除夕夜,去農村婆家伺候;大年初二,回孃家撒嬌。等着孩子長大成人,自食其力,就可以退休,和相濡以沫的愛人,坐在搖椅上,微笑地看着彼此蒼老而親切的面容,任搖椅晃動,晃到生命的盡頭。
一輩子就這樣平凡而安穩地過去,雖無高亢豪邁,卻有清淡餘韻,自漂流。
“你還來做什麼啊?!”陸微暖悲憤道,“羅安雪,你害我還不夠嗎?!你死就死了,爲什麼連累了我的阿庚!如果阿庚沒死,如果阿庚還活着,如果我和他還在一起……”
掩面而泣,一股大力將她的手掌拉開,入目的,是一具燒焦而發臭的臉孔。
“啊——!!”陸微暖大呼。羅安雪貼着她,焦黑的嘴脣一張一合——“陸微暖……你自作自受……是你燒死我……我再燒你男人,你活該……是你害死我……還我命來……”
“不是我啊!”憤恨被恐懼壓倒,“是你表姐宗堰!宗堰那婊 子爲了和賤 人湛明嬋天長地久,利用了我,你的護身鏈子是宗堰設計我去偷換的,我不知道換上去的鏈子會要你的命啊!”
“是你換的,是你換的,是你……”羅安雪反反覆覆地說,燒焦的身子靠向陸微暖——她噁心而恐懼地叫喊,嘗試用自己那一點點力量去扭轉一切。
但是所有的力量窒息了。在這個空間裡,她徹底地束手無策。
羅安雪獰笑着,腐爛的手掌蓋在她的眼皮上,陸微暖厭惡地尖叫一聲,滾落坡底,猛地撞到一具軟綿綿的身體上,猩紅而溫熱的液體,沾滿她的面。
“阿暖耶……”
“陸微暖啊……”
“小暖暖……”
滿身鮮血的杜嬛,脖頸青腫的顧剪秋,支離破碎的常菲,肩並肩,朝她走來。
“啊——!”陸微暖抱着腦袋,“不要靠近我!你們不是都死了嗎?!你們死了幾十年了啊!還來找我做什麼?是姎妱殺了你們,不是我,不是我啊!”
“可是……你活了……我們都死在了這裡……就你活了啊……爲什麼呢……”顧剪秋撫摸陸微暖的額頭,翻出的眼白緊盯着她,“爲什麼……就你活了……”
“湛明嬋也活着,她也活着!你們去找她啊!”
“她死了……被人逼死了……你也出了一份力……我們都知道的……你出賣她,欺騙她,害了她,讓她絕望……你好惡毒啊……”
她們一起說——彷彿誦讀詩篇,冷漠而齊整的說着。
“啊啊啊!不是我害死她啊!是她自己心眼小,弄得自己活不下去啊!冤枉啊——!”陸微暖崩潰地喊叫,她跳起來,發力奔跑,不敢睜開眼,只是一個勁地向沒有阻攔的地方奔去,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她恣情痛哭着,卻不敢停留,掙扎還要站起來,力不從心——誰的右手伸了過來。
“謝……”話音驀然而止。
瞳孔收縮,臉上的肌肉顫抖,“不,不……阿未……我知道是你……求求你……不……”
眼前,只有一隻懸空的右手。
手背上刻着血紅的字:
阿未,西山,爲陸微暖所殺。
“阿暖……我終於找到你了……”
男聲沙啞,右手在夜幕下搖擺着,陸微暖哆嗦起來。
“阿未……真的是你嗎?……”
右手一個停頓,手指張開,摸向陸微暖——她再次尖叫,別過臉,倒退再倒退。
當年,高一。
她,湛明嬋,杜嬛,常菲,顧剪秋。
入山遊玩,夜宿。
旅店住了一個揹着畫板,四處流浪的少年——阿未。
只是走廊的擦肩而過,只是院子裡的幾句交談。有情根深種之感,瞬間淡去了阿庚的影子。然後他說“晚安”,聲音的磁性,讓她做了數個深呼吸。
他去睡覺,她讓紅臉蛋藏在黑夜中,和同學們夜談。
白蠟燭,鬼故事,姎妱現。
杜嬛死,顧剪秋死,常菲死。
她逃出房間,茫然逃命。顧不得利劍般的樹枝,顧不得詭異而危險的野獸嚎叫,顧不得夜茫茫,深山老林,隱藏的各種危險。
阿未出現,握緊她的手。
“別怕。有我在,那種東西過不來。”
悽悽秋風裡,深深夜色下,少年堅定地摟緊她。他們一起穿過冰冷的黑暗,去尋找求生的路。
“阿暖,我會保護你。”
“阿未,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一起努力活下去……”
可陡峭山壁,再無前進之路。
姎妱輕甩紅袖,柔荑微揚,“右手是阿庚的魂魄,左手是阿未的小命。你來選。”
阿未看她,流露出對生命最真摯的嚮往。
“你說過,我們要一起努力活下去,別忘了諾言,阿暖。”
“殺了他……”陸微暖貼緊山壁,顫巍巍地指着阿未。
沒能看到少年的目光,只聽到死亡帶給他的痛苦嚎叫。
陸微暖放下掩面的手,姎妱正在阿未屍體的右手背上刻了這行字,“記得,這人是你讓殺的。”
顫抖着說不出話,姎妱望着她,輕笑,右手一合——
“不——!!”
阿庚?阿庚呢?這些紛揚的碎片,是什麼?
違背了諾言,爲什麼還是沒換來所期望的美好?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任人耍弄,卑賤殘喘。
不服。
“阿未……”剎那,回到少女時代,陸微暖如孩子般柔聲哭泣,“阿未,對不起,對不起……我愛的只是阿庚……”
“你發誓……要和我一起活下去……但是你殺了我……你要我死掉,而你活着……”
“我多麼的也想死在這裡啊!和你,和阿庚一起,和大家一樣,都死在這裡!全是湛明嬋的錯!她不早不晚地出現,救不了你們,只能剛剛好地救下我!都是她!都是她的罪過!她早來,可以讓你和阿庚存留;她晚來,可以讓我追隨你們而去,不再缺席!都怪她,趕了一個最糟的時間!”
“她救了你,你卻不領情,還參加到害死她的陰謀中去。你真是個貪得無厭的罪人。”
少年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陸微暖擡頭。這聲音,依稀彷彿……
“你……你是……”
兩個少年站在她身前,其中一個氣憤而鄙視道:“陸微暖,你爲了掩蓋自己的醜陋,推我下懸崖,殺死了小鵬。明嬋姐姐那麼心善,捨棄自己來救我們,可你是如何報答她的呢?繼續僞裝、欺騙,助紂爲虐!”
“……你是……印小謙……你是……宿鵬……” 陸微暖終於分辨出這死去多年的兩人。
大二,山猱事件。
湛明嬋讓他們都走,自己留下去面對殺氣騰騰的山猱羣。
下山路上,阿未的屍體被印小謙發現,他要報警。
爭執中,推他下懸崖,當場摔死。
宿鵬衝過來和她拼命,別無選擇,殺。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辦法啊……我想活,我想活,我不想進監獄啊……”陸微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放過我吧,你們都不要再出現了……”
“無恥!”兩個少年鄙視地吼道,陸微暖虛弱地哭泣,“我是無奈的,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
“你殺我,又是被誰逼的呢?”
淡淡的女聲取代了少年的聲音,陸微暖麻木地辨認,“湛明惠……是你……”
無涯的壓力下,姎妱將她推給湛修慈處置,湛修慈騙她說可以復原阿庚破碎的魂魄。只是從今往後,陸微暖,你要老老實實給我的手下,否則——阿庚就永久不能還原。
言聽計從,作爲間諜,被湛修慈派入到對手湛修則的陣營。爲湛修慈立下功勞。可湛修則陣營內訌,湛明惠要告發他們所有人。
殺。
那是陸微暖唯一一次和宗堰聯合到一起,用變異的念想,做掉了湛明惠。
“你……你自取滅亡……”陸微暖哀嚎,“不要來找我了……求求……”
“看不出,你這小東西,生了一張僞善面孔,內心卻如此毒辣……”湛明惠冷冷道,“卻還拼命指責明嬋表姐……陸微暖,你纔是賤 人……”
“是,我是,你們不要再來煩我了好不好?”陸微暖感到自己要失常了。湛明惠只是咯咯地冷笑着,不止她在笑,印小謙、宿鵬、阿未、杜嬛、顧剪秋、常菲、羅安雪,他們都在笑,笑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虛虛實實,猶如一隻金鐘,將她牢牢地扣下,滿眼擦黑。
“陸微暖,你殺過人……羅安雪,阿未還有湛明嫣的丈夫,都是爲你所害,印小謙、宿鵬和湛明惠是被你所殺……你一條命都不夠抵償……”
“陸微暖,你恩將仇報……湛明嬋屢次救你,真心誠意。你卻聽從姎妱去勾搭無涯來氣她,又幫着湛修慈暗害於她……”
“陸微暖,你這個三姓家奴……姎妱,湛修慈,湛修則,而今又和湛思露跑到一起……”
“陸微暖,你貪得無厭……不好好過日子,卻要覬覦掌門之位,妄圖母憑女貴……”
“陸微暖,你愚蠢而卑鄙……害得楊安身敗名裂,母子分離;又在人家兒子耳畔,挑撥離間……你幸災樂禍,錙銖必較,鬼鬼祟祟,氣量狹小……你真是個俗不可耐的爛人。”
一聲接一聲,一聲緊過一聲,一聲壓過一聲。
陸微暖捂住胸口,血液因恐懼而沸騰着。
“陸微暖!”他們大吼着,“你這無恥的女人,去、死、吧!!!”
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裂開。
陸微暖竄起來,絕望、長長地嚎叫。一頭扎入沉沉夜色中,開始哭,開始喊,跑到肺腑灼熱,哭喊到呼吸艱難,再也跑不動的時候——前方楓樹旁,一抹淡淡白光,在林木森森下,從容流轉。
空虛而無際的黯淡被驅逐開,四肢活泛起一絲暖意。
陸微暖的心,茫然地安定下來。
她一步步走去,向着那白光。
這溫柔的光芒,靈活地遊走在樹旁,慢慢塑成一個人身。沒有影子,虛幻地飄蕩,卻又實在的停留在她眼前。
“阿暖。”
他向陸微暖伸出手,微笑着,親切地打招呼。
“阿庚。”
淚水流滿陸微暖的臉龐。
“阿庚,是你?”
“是我。”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你不是死了麼?”
“我當然死了。”
“現在的你是一個魂魄嗎?”
“是。”
“可你已經魂飛魄散了。姎妱毀了你,湛修慈騙了我。”
“可我被救了。是她想盡辦法,重塑我的靈魂。讓我們得以再見。”
“誰?”
“你最對不起的那個人。”
“阿庚,你去後,我對不起的人,就太多了。”
“阿暖,你本心善,可爲什麼要如此燻黑了自己?”
“因爲你的死,讓我感到世事無常;因爲世事無常,讓我不甘心俯首稱臣,任由擺弄。我想盡力往上爬,爬得越高,看得更遠,更多。要去當一個不被愚弄的人,去踏在其餘人的頭頂,我可以欺騙他們,可以踢下他們,但他們奈何不得我。只有這樣,我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被欺侮。”
“所以你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僅是爲了讓自己站得更高……你太自私了……阿暖,去聽聽那些冤魂們的哀嚎吧,你真的已不配留在世間了。”
“你也不要我了嗎?阿庚,連你也要捨棄我嗎?你終於要推開我嗎?你不再保護我,寬容我了嗎?!”陸微暖悲哀地喊道。
阿庚哀傷地搖搖頭,“我終於明白。當我死去的時候,你也跟着我一起死去了……你不是我的阿暖,你早已成爲陸微暖的陸微暖了。”
他的身影逐漸淡去。陸微暖要摟住他,卻抱住空氣。
“阿庚——!!”她跪倒在地,痛哭。
哭了好久,好久。幾次以爲頭頂的天會亮起來,太陽會升起來,空氣會暖和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她的四面八方,始終只是一硯濃墨般的漆黑。
她懂了:自己已墜落黑暗中,再也見不到光明。
都沒了。
親人沒了,愛人沒了,丈夫讓自己殺了,朋友讓自己賣了,親生的孩子沒有,養的孩子讓自己騙了,利用了,最終也拋棄了自己。
自己還有什麼?
“陸微暖……”
遙遙的呼喊,還在追逐她。
“你……去……死……吧……”
陸微暖僵硬地站起來,她解下腰帶,拽了拽,滿意地嗯一聲。
“去……死……吧……”
一條條陰森白影,綽綽地蕩來。
“你們害不了我。”陸微暖破涕爲笑,“你們殺不死我了,你們嚇不倒我了。因爲我也要和你們一樣了。”
她將腰帶系在樹幹上,打好了結子,踩到石頭上,盡力地將脖子伸進去。
“去死……”
白影們在逼近。
陸微暖面對着它們,套好了脖子,雙手緊緊摸着腰帶,哈哈大笑。
“你們來啊!我不怕你們啦!我這就要和你們一樣啦!”
雙腳一蹬,鬆手。
神智清醒的最後一刻,依稀看到那個被阿庚認爲“你最對不起的那個人”。
那是一道清麗而柔和的白影,姿容未變,依然維持着寒冬雪夜,溘然長逝時的安詳與美麗。
靈體的虛無,眸中的悲憫,讓她更顯神聖。
“你……別怨我……我沒錯……我是爲了……保命……才走到今日……我不想……被擺佈一生……我……沒……錯……”陸微暖喃喃道。
也許是繩子勒得太緊,也許是窒息的感覺太痛苦,也許是頸骨要被扯斷。陸微暖發現,一朵朵小淚花,竟從自己的眼角,一點點冒出。
死的剎那是什麼感覺,她沒有仔細體會,就沒氣了。
甚至沒來得及閉上雙眼。
頭顱和雙手,無力垂落。
風過,陸微暖的屍體隨風搖擺,輕輕旋轉。
結束了……
一道清麗的白影,卻還久久佇立於樹下。
慢慢地,纖細而修長的手指,撫上陸微暖的眼皮,輕輕向下。
陸微暖,就這樣閉目了。
作者有話要說:自葉子香開始,走到今日,終於解決了陸微暖。。。。。。。
因爲上了一個榜,榜單任務很吃緊,所以我的更新速度要加快,這幾天會有日更。其實這篇就是日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