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日。
果然和楊思忠所料想的那樣,蘇澤的奏疏剛剛發往六科,就引起了朝野巨大的抵制。
大量官員上書反對擴圍吏科試和商稅徵收的範圍,這股力量主要是由東南籍貫的官員組成,他們的影響力非常大,就連現在的皇帝和內閣,也不敢強力彈壓。
這其中還包含了不少蘇澤的同鄉,很多蘇州籍官員都指責蘇澤爲了個人私利,不顧家鄉父老。
外朝熙熙攘攘。
楊思忠坐在通政郵遞司中,看着桌子上的奏疏,他親自拿起紙筆,將這些反對者的名字記錄下來。
放下筆,難道這一次蘇澤要失算了?
就在這個時候,通政司經歷官吳紹祖突然衝了進來。
“大銀臺!有人要敲登聞鼓!”
楊思忠猛然擡起頭。
自從上次朱儁棠父子敲響登聞鼓後,通政司也開始派人看守登聞鼓。
任何官僚機構,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登聞鼓制度對於官僚系統就是個災難。
國朝法典設置了登聞鼓,通政使也不敢撤了,但是自古以來解決這種問題的辦法也很簡單,就用官兵將登聞鼓圍起來好了。
只要敲不響登聞鼓不就行了?
朱儁棠父子,算是鑽了通政司的空子,加上他們還有宗室身份,普通士兵不敢阻攔。
但是平頭百姓想要敲響登聞鼓就更難了。
楊思忠心中有些預感,他對着吳紹祖說道:
“何人要敲響登聞鼓?”
吳紹祖說道:
“是山西大同範氏的族長範寶賢。”
商人?
楊思忠自然知道大同範氏,《商報》背後就是這麼一個家族。
楊思忠皺起眉頭,是範氏在山西受了什麼委屈?
這下麻煩了。
如果是別的家族,通政司不用那麼麻煩,直接驅趕走就是了。
若是鬧得兇了,喊來巡捕營就是了。
但是範氏手裡掌握着《商報》,如果處理不當,那是要鬧出大事的。
“本官去看看吧。”
楊思忠只能從官署出來,來到了登聞鼓前。
十幾名布衣站在登聞鼓前,爲首的是個精明的老者。
楊思忠看向老者,從周圍人的態度來看,他應該就是範氏祖宗範寶賢了。
範寶賢雖然不認識楊思忠,但是看到他身上的官袍,立刻說道:
“草民範寶賢,拜見大銀臺。”
楊思忠點頭回禮,接着說道:
“登聞鼓乃是國之重器,範氏何故要敲登聞鼓?”
楊思忠雖然說的客氣,但是語氣不善。
範寶賢連忙跪下來,將手裡的請願書高高舉過頭頂說道:
“草民是代表山西一十三家商行,商賈七百九十名,上請願書的!”
聽到請願書三個字,楊思忠的眉頭更皺了。
手下將範寶賢的請願書拿過來,《請開徵山西商稅請願書》?
以楊思忠這樣大員的城府,此刻的臉色也變了!
他迅速看完請願書,只見最後是請願人的簽字畫押。
包括山西四大家族在內的十三家商行,都由族長和襄理簽字畫押。
接下來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這些都是山西籍的商人!
這就是蘇子霖的後手嗎?
楊思忠用玩味的眼神看了一眼範寶賢,看來這次蘇澤的奏疏又成了。
這都是計劃好的嗎?
範寶賢此時的心情,緊張到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雖然範氏說起來是山西商人之首,但是在楊思忠這樣的實權重臣面前,那是大氣不敢哈一聲的。
現場氣氛就這樣僵住了,就在範寶賢以爲這次上書失敗,是不是得罪了這位大銀臺,要如何準備後路的時候。
楊思忠突然說道:
“撤去官兵。”
經歷官吳紹祖驚道:“啊?大銀臺?”
楊思忠看了一眼這個沒眼力的屬下,對着範寶賢說道:
“範氏不是要敲鼓嗎?不敲登聞鼓,本官如何受理你的請願書?”
範寶賢立刻明白了過來,周圍的官兵也讓開了道路,範寶賢就這樣登上登聞鼓臺。
他看着紅柄的鼓槌,咬牙拿起鼓槌敲了起來。
——
登聞鼓又響了!
隨着鼓聲響起,整個朝堂的視線都落在了通政司。
內閣辦公的四位閣老,聽到鼓聲響起,也神情各異的看向通政司方向。
上一次登聞鼓響起,朝堂革除了一名世襲罔替的宗王,今天登聞鼓響,又會發生什麼?
還不等中書舍人前往通政司查探,楊思忠就帶着請願書來到了內閣。
“山西商民範寶賢敲響登聞鼓,代表山西商民,請願開徵山西商稅!”
楊思忠說完,在場四位閣老都變了臉色。
高拱的圓臉咧開,掩飾不住臉上的笑容。
商人主動要求徵收商稅,這不是更驗證實學和四民道德論嗎?
唯利是圖的商賈,都知道主動爲朝廷做貢獻,請求開徵商稅。
這不就是儒家最喜歡的“教化”的結果?
張居正也心情愉悅,不過他用摸鬍子的動作來掩飾嘴角的笑容。
擴圍徵收商稅,推行吏科試,都是張居正贊同的事情。
現在山西商人主動請願,就掃清了很多障礙。
有了山西這個試點,再做出一點成績來,就可以繼續擴圍了。
張居正也不知道蘇澤是怎麼做到的,讓山西商人能自己請願開徵商稅。
但是蘇澤這完全就是陽謀,現在山西商人自己請願,你別的地方怎麼反對?
趙貞吉則是喜憂參半,開徵商稅他們自然是願意的,但是作爲比較保守的士大夫,趙貞吉又不知道大明朝堂會駛向何方。
而雷禮雖然不負責其他事務,但是開徵商稅後,朝廷財政富餘,那就有錢可以修造河工了。
高拱說道:
“諸位閣老,就請一起進宮,向陛下進呈請願書吧。”
——
報館。這些日子,蘇澤忙着在上海開辦南部分社的事情,所以向東宮告假,最近幾天都在報館辦公。
他看着系統結算報告。
【《請擴圍吏科試並新吏改革疏》通過,山西舉行吏科試,開徵商稅。】
【山西工商業迅速發展,特別是煤礦、毛紡、草原貿易的發展,改變了山西的產業結構,山西經濟迅速發展。】
【山西銀行業發展,也讓山西成爲北方經濟產業發展的核心力量。】
【國祚+2。】
【威望+300。】
【剩餘威望:1220。】
看來這方時空是不會出現山河四省了,山西要成爲先發展的省份了。
蘇澤剛剛放下【手提式大明朝廷】,又掏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通政司送來的,沒頭沒尾,送來的小吏也什麼話都沒說。
但是看了這份名單,蘇澤就知道,這些都是前些日子反對自己的官員。
這份名單是誰送來的一目瞭然,這顯然是一筆政治投資。
就在蘇澤剛剛將名單收好,沈一貫就衝進了報館。
“子霖兄!山西商人請願開徵商稅,陛下已經準了在山西省舉辦吏科試,開徵商稅了!”
沈一貫衝進了報館,看到蘇澤淡定的樣子,沈一貫恍然道:
“我也是真傻,子霖兄肯定早就做了佈置。”
蘇澤一臉的無奈,這兩天他已經給不知道多少人解釋過了,大同範氏所上的請願書,不是自己謀劃的。
但是再怎麼解釋也沒用,蘇澤也懶得再多做解釋了。
況且嚴格的來說,自己也算是花了100威望點,也算是“間接”促成了這件事。
蘇澤也算是明白了,爲什麼系統只扣100威望點,就推動了這件事,山西商人這件事肯定是策劃很久了,正好在自己的上書的時候,範氏也趁機上書了。
但是在沈一貫看來,蘇澤這是默認了都是他的佈局。
沈一貫也不再多問,而是說道:
“商人公忠體國,也知道明商人之德,爲國分憂。陛下很滿意,賜予大同範氏皇商身份,又給聯名上書的十三家商社,發放了往來草原貿易的敕書。”
俺答封貢後,蒙古商人可以前往馬市做生意。
同時大明還有一種敕書,敕書是由大明和俺達汗共同認可的一種文書,獲得敕書的大明和蒙古商人,可以手持敕書往來國境做生意。
以往大同範氏手上也有幾份敕書,但是這些敕書都是花費重金,從皇商和山西宗王手裡租下的。
隆慶皇帝確實是一位大方的皇帝,這次的政治投資立刻給大同範氏帶來了政治回報,皇商身份和敕書,這都是範氏夢寐以求的東西。
“陛下還破格委任了房山縣令林秉正爲山西提學,負責山西吏科試的事情。”
提學是大明地方上負責教育事務的官員,主要負責各級府學、縣學的管理,負責督查地方上的科舉,是個可大可小的官兒。
提學沒有品級,甚至在很多地方都沒有辦公的衙門,除了南直隸這樣的教育大省,北方省份也經常空缺。
隆慶皇帝給林秉正升官,他這個山西提學和以往的提學也不一樣了,成了具體吏科試的官員。
這麼看就是妥妥的給林秉正升官了,只要山西第一次吏科試辦的漂亮,山西商稅的改革推進到位,林秉正的功勞就可以調回京師,踏入京官的行列。
而且教化的功勞不小,名聲也好聽,說不定直接可以調入禮部。
這對於林秉正這種科場名次靠後的進士來說,算是走上了青雲之路了。
“子霖兄?山西接下來是哪裡?山東?登萊塗巡撫是你的鐵桿,你是不是已經佈置好了?”
蘇澤的臉都要黑了,你沈一貫說的什麼話?自己一個正五品,堂堂一省巡撫是自己的鐵桿?
自己就是好好的上書進言,怎麼在朝臣心中變成了這個樣子!?
看到蘇澤沒有回答的意思,沈一貫露出一個“我懂”的表情。
這下子老實人羅萬化也看不下去了,他上來問道:
“肩吾兄最近不用忙嗎?我聽說朝鮮使臣又來了,你們主客司不用忙嗎?”
上次蘇澤上書,識破了朝鮮使臣用劣紙騙錢的把戲後,大明朝廷確定了入貢的標準,朝貢從原本的貿易行爲,逐漸淡化爲禮節性行爲。
禮節性的朝貢,變成了皇帝還贈等額禮品的國禮交往,藩屬國無法從朝貢中獲得巨大利潤後,朝鮮朝貢的頻次明顯降了下來。
但是這一次朝鮮是不得不朝了。
上次朝鮮貢使回過後,書狀官許篈向朝鮮國主報告了和蘇澤達成的協議。
朝鮮國主聽完後,立刻同意了許篈的上書。
朝鮮崇文館辦《朝鮮國報》,實際上就是除了頭版改爲朝鮮國內自己的新聞外,剩餘的版面都是直接照抄《樂府新報》的。
除此之外,朝鮮國內挑選了三十名讀書人,前往大明國子監留學。
這一次朝鮮的正使就是上次的書狀官許篈,而這一次朝鮮使團也是走的海路,直接從直沽下船,兩日就抵達了京師。
接待朝鮮使臣,自然是沈一貫這個禮部主客司主司的職責了。
沈一貫抱怨的說道:
“接待使團都有定例,主客司上下都能做的很好,倒是不需要太操心。”
“就是這次來貢的使者太多,而且都嚷嚷着要去水晶宮看博覽會,這纔是一件麻煩事情。”
羅萬化疑惑的說道:
“這有什麼麻煩的?他們想要去看就讓他們去看唄?”
沈一貫嘆息說道:
“事情不是這麼容易的,國朝對來貢使者自有規矩,貢使在京師是不能亂跑的。”
“私下拜訪倒是沒問題,可這些貢使都要去觀禮,這就不符合規矩了。”
蘇澤明白了沈一貫的意思。
來貢使者畢竟是外臣,大明也是有管理的。
當然,使臣私下在京師訪友玩樂,禮部也是不管的,這些都是使臣的私人行爲。
可如果要組織使臣公開活動,那就是禮部的事情了。
私自安排使臣的活動,這就是外交問題了,如果鬧出外交事件,言官可不會放過彈劾禮部的機會的。
這也是官僚機構都趨於保守的原因。
按照規定辦事,出了事情就按照規定追究責任,責任是有限的。
如果不按照規定辦事,出了事情那就是無限的責任。
蘇澤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好辦,肩吾兄,這些使臣來我大明,就是爲了朝覲陛下的吧?”
沈一貫點頭。
蘇澤說道:“那就請陛下也去觀看水晶宮博覽會開幕式不就行了,那這些藩屬國使臣也出席觀禮,並覲見陛下,這不就是合乎禮制了嗎?”
蘇澤抽出一份已經起草好的奏疏。
《請御覽水晶宮博覽會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