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爲一國之主,卻不惜以皇帝之尊,先後幾次捨身佛寺爲奴,再由皇室臣僚們用高價將他“贖”出;這種咄咄怪事,不僅在中國歷史,就是在世界歷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其始作俑者,乃是南朝梁的開國皇帝—一梁武帝蕭衍。
蕭衍(464—549年)出生在一個世代信奉道教的家庭,博學多才,不僅對佛學、道學、儒學有精深的研究,在文學、音樂、書法方面也有一定的造詣,撰寫了各類著作一千多卷,在歷代皇帝中,算得上是個才子。蕭衍當上皇帝的時候,正值外來的佛教與一向被奉爲正統的儒教和異軍突起、土生土長的道教之間,爲爭奪意識形態領域裡的霸主地位,鬧得不可開交。他從維護皇權利益出發,以一個皇帝所特有的機敏和狡黠,對三教的長短反覆權衡,百般玩味,發現三教雖然旨趣不同,儒教講忠孝節義,道教講羽化成仙,佛教講四大皆空,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要求人們接受現實,滿足現狀,安分守己,放棄反抗和鬥爭。從這個共同點來看,儒教要人們恪守倫理道德,道教勸人們不要計較得失,佛教把人們召向極樂世界,無疑是各有妙處,異曲同工。因此,在獨具“慧”眼的梁武帝看來,儒、道、佛三教之間,不是矛盾,而是相通的,可以互爲補充,相得益彰。基於這種認識,梁武帝提出了“三教同源”說,尊稱三教的始祖孔子、老子和釋迦牟尼爲“三聖”,極力調和三教的矛盾,似乎三教同等重要,不可偏廢。然後,他仔細比較了三教異同優劣。覺得佛教的教義和修行方法,簡便易行,對老百姓更具吸引力,所以,就想辦法擡高佛教在三教中的地位,把佛教定爲國教,把儒、道二教說成是佛教派生出來的,從而構建了一個以佛教爲主體,以儒、道二教爲補充的實用理論。爲了提高這一理論的說服力,梁武帝居然把周公、孔子和老子說成是如來佛的弟子,接受過如來耳提面命之教。三教始祖之間的關係本是三教弟子爲在統治者面前爭寵、刻意擡高自己教派地位而編造出來的,如西晉道士王浮,炮製出一本《老子化胡經》,說老子曾去西天,教化釋迦牟尼,因而釋迦牟尼是老子的弟子。佛門弟子當然不甘心受此侮辱。於是如法炮製,編造了佛祖曾派遣他的三大弟子——孔子、顏回、老子到震旦(中國)來傳教這樣一個典故,以示回敬。諸如此類信口胡謅出來的所謂典故,當然純屬無稽之談!可笑的是,梁武帝竟然在他的堂堂《詔書》裡,也深信不疑並加以襲用。除“三教同源”說之外,梁武帝還調和佛教內部般若學和涅槃學之間的矛盾,說般若是因,涅槃是果,二者互相依存,不分優劣。經過他這種解釋,主張客觀萬有皆是“空(非有非無)的般若學和主張人人皆有佛性的涅槃學就統一起來了。在此基礎上,他又把佛性納入到儒家所講的善性中去,用善性解釋佛性,強調內心清明,平時行善,如此方能保全佛性,這便是所謂的“真神佛性”說的主要內容(真神即指人的善性)。
梁武帝提倡“三教同源”說和“真神佛性”說,試圖把儒、道、佛三教融爲一體,在儒學基礎上建立起富於中國特色的儒化了的佛教,使三教更好地爲其所用,以便鞏固封建秩序,加強封建統治。梁武帝爲調和三教矛盾所做的嘗試,在中國文化史上,還是有一定影響的,它爲隋唐時期的統治者消滅三教衝突提供了借鑑,再後來的南宋理學,也是沿着這條思想線索發展和完善起來的,不過,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如果說,梁武帝抱着實用的態度,在理論上爲擡高佛教地位,調和三教矛盾所做的解釋,大膽到信口胡編,無所顧忌的地步,那麼,他在實踐上的所作所爲,毫不遜色,同樣令人“刮目相看”!且看:
1.歸佛受戒;梁武帝稱帝不久,便於504年下了一道詔書,鄭重其事地宣佈:他從今而後,不再事奉道教,而皈依佛教。下過詔書後,梁武帝親自率領僧俗人士兩萬人,在重雲殿裡手抄這道詔書,以示決心。15年後,在等覺殿屈尊受菩薩戒,從此,他就被稱爲“菩薩皇帝”。他不僅自己受戒,還號召王侯子弟、嬪妃姬妾,直到黎民百姓,都去受戒,當時響應的各界人士達4.8萬人之多,可謂上行下效!既然受戒,就應當守戒,梁武帝一點也不含糊,受戒後,每天只穿草鞋,着布衣,睡草蓆,吃敉飯,喝豆湯,不沾一點肉腥味,整個就是一個苦行僧!本來佛教並不主張絕對吃素(所謂蔬食),樑代以前的僧侶一般都吃葷,只要這葷肉是爲自己殺的,自己既沒看見,也沒聽見宰殺場面或聲音就可以(所謂“三淨肉”)。是梁武帝改變了這一習慣,他自己帶頭不吃葷,最後勒令所有僧尼一律不可以吃葷。爲配合這一主張的推行,他一連寫了4篇《斷酒肉文》,舉出種種禁食酒肉的道理,最後以威脅的口吻說,如有哪個僧尼膽敢冒犯這一規定,照樣吃葷,“只要他(她)還是樑國的臣民,就別怪我不客氣而要治罪了”。由於皇帝的威嚴,僧尼們哪敢不從!從此,便形成了出家僧尼和在家信徒一律吃素的傳統。迄今爲止,包括我國藏、蒙、傣等各兄弟民族的佛教徒在內的世界各國佛教徒,仍然可以吃葷(酒,是一律禁止的),唯獨我國漢族佛教徒不殺生,不吃葷,一律素食。這一傳統的形成,始於梁武帝的行政命令和強制手段。
2.集衆講經:梁武帝皈依佛門後,非常熱衷於佛事活動,多次舉辦大規模的法會,允許佛門弟子自由參加,互相交流、切磋。在舉辦法會時,時常進行大赦,以示慈悲爲懷。除舉辦法會外,梁武帝一有空閒,就親自爲衆僧尼講解經義,規模一般都在萬餘人以上。533年2月(農曆)的一次講經活動,爲一個經題,他就整整講了7天,而包括皇太子、文武百官和外國使節在內的各界聽衆竟達31.96萬多人,真是盛況空前!在這種佛事活動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梁武帝創立的“經懺法”——在佛、佛法和佛僧即所謂“三寶”座前自我表白、求哀懺悔。在他以前,佛教雖有“梵唄”,即唱經活動,但那只是在譯經或講經時,由和尚們按照佛經中的某些韻文、讚語進行吟唱,表示讚頌之意。而梁武帝創立的“經懺”法,卻使佛事活動日趨商業化、世俗化,因爲,打那以後,誰想請和尚“唸經”或“拜仟”,就得付出一定的報酬,佛經懺文成了有價商品,更有甚者,一部分僧人就成了以叫賣“經懺”爲生的“生意”人。這種情況,直到今天,在我國的某些地區,依然可見。佛教的“經懺”化,加速了佛教的腐朽和僧人的墮落。顯然,這要歸咎於梁武帝,儘管經懺商業化不是他的初衷。
3.建寺佈施:粱武帝出於鞏固自己統治的需要,先後爲一些名僧法師以及他本人和他的父母修建了光宅寺、開善寺、同泰寺、大敬愛寺、智度寺、同行寺等許多名寺,這些寺廟無一例外地都被建得富麗堂皇,殿臺樓閣,應有盡有。爲了營建寺廟,梁武帝甚至可以逼奪朝廷大官的私有財產,對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說了。更可氣的是,梁武帝不光大建佛寺,還非常地“樂善好施”。向寺廟佈施,一次就能慷慨地奉上錢物價值千萬以上。手頭拮据的時候,他就去勒索臣民,臣僚們誰向他貢奉的錢物多,誰就被看作“稱職”。其結果,大小官員們爲了討得他的歡心,竟相聚斂,殘酷壓榨小民百姓。老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
4.捨身佛寺,梁武帝身爲一國之主,本該日理萬機,對各種佛事活動的熱衷,已佔去他不少的時間,可他還嫌不夠“虔誠”,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捨身”於佛寺,甘爲寺奴,而置國家大事於不顧。據史書記載,梁武帝先後於公元527年、529年、546年和547年共4次捨身同泰寺,每次都脫下皇袍,穿上僧服,不吃肉,不近女色,乘車、用具一律從簡。這些戲劇性的捨身爲奴事件,短的只有4天,最長的達37天,最後都由羣臣用“錢1億萬”將他贖出,並在羣臣齊集同泰寺東門或風莊門,再三叩請的情況下,纔回宮執政。就是這個醉心佛門、不理朝政的梁武帝;在樑朝短暫的56年江山中,卻能獨享48年,真夠他“幸運”的!
梁武帝深知“榜樣”的力量,所以,以身作“則”,以菩薩皇帝的身份,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不遺餘力地推廣佛教,擴大它的影響。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難道僅僅是出於對佛教的熱愛嗎?梁武帝曾反覆表白,說自己不貪天下,說皇帝的寶座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根草而已。其實,他真正視爲草芥的是老百姓的生命,因爲就是他,多次發動戰爭,攻城掠地,殺人盈野,爲的是保住皇位。連《資治通鑑》的作者、宋代著名史學家司馬光都說,他的暴虐行爲不僅爲儒、道二教所不容,也使他成爲佛教的罪人。而他卻偏偏以“菩薩皇帝”標榜自己,想方設法把自己裝扮成以慈悲爲懷的觀音菩薩。有一次處決一個惡貫滿盈的罪犯時,他裝模做樣地整天悶悶不樂,以示心慈。對梁武帝玩的這套把戲和伎倆,司馬光曾痛斥爲“欺天”。可見,梁武帝表面上是一個十分虔誠的佛教徒,骨子裡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只是想通過敬佛來美化自己,籠絡人心,企圖集宗教領袖和政治首腦於一身,做一個穩穩當當、平平安安、菩薩面皇帝心這樣的“菩薩皇帝”!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佛祖並沒有“保佑”梁武帝這個虔誠的弟子。公元548年,叛東魏降樑的侯景發動兵變,第二年,梁武帝在四面楚歌聲中,飢餓加疾病,淒涼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