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蕭婷的電話來的很不是時候,當時湛家正在開午餐,所有人都聚在廳內,湛藍箏隨身攜帶的手機振動到桌子都開始打顫的時候,她就無法再裝聾作啞下去了。
“蕭老師。”她盡力快步離開餐桌,但餐廳並不吵鬧,饒是她壓低聲音,這稱呼還是傳了個遍——當下就讓湛家人大皺眉頭,除了滿眼期待的湛明磊和波瀾不驚只顧吃飯的湛垚。
“您有事嗎?”湛藍箏認爲蕭婷主動聯繫自己,十有八九都是和學業有關。湛家人痛恨蕭婷,她自然明白,自己與她,目前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就當着衆人的面接了這個電話,以示坦蕩。
“大概打擾你吃飯了,但是事情緊急,你認識一個叫做文遠淑的人嗎?”蕭婷還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絲毫不心虛。
“那是我高中的好友。”湛藍箏眼前一亮,又納悶,她倆怎麼會扯上關係。
“她聯繫不上你,找到學校來了。剛好讓我碰上,等等,她就在我旁邊。”蕭婷平淡地說,湛藍箏還未反應,那邊傳來文遠淑的聲音,“神啊——湛藍,真的是你嗎?”
“遠淑,我親愛的。”湛藍箏由衷欣喜,“好久不見了。”
“忙啊。”文遠淑言簡意賅,“你手機換號也不告訴我,我去你那個家,見不到人。急死了快。”
“出啥事了?”湛藍箏詫異,三亭湖溺靈解決後,文遠淑就踏踏實實地繼續當老師,不再有什麼問題了啊。
“籲——”文遠淑長長嘆息,換上莊重而謹慎的口吻,“我是幫別人找你的……嗯……湛藍啊……你和沈珺……還能談談吧……”
湛藍箏:“……………………”
“她急着找你,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問她也不說。如果可以,我把她的號給你好吧,哎,她也換號了……”
“OK。”湛藍箏輕鬆道,“我和她,彼此都坦然了。多點的事兒啊,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她說着,走向丁小剪,做了個筆墨伺候的手勢,丁小剪一面吃,一面拎出自己的手機交給她,湛藍箏將文遠淑報來的號碼記錄後,互道保重——電話又傳回到蕭婷手中,“Miss Zhan,下週的課,你不能再缺勤,這幾個月來,我已經是破例認可你的事假了。”
湛藍箏笑了笑,“知道了,老師。”
“上次交的論文不合格,我打回你郵箱了。問題在正文裡給你指了出來。”
“好的。”湛藍箏無比恭敬。她看了湛明磊一眼,後者早已忘記吃飯,握着筷子,注視着侄女手裡的手機,瞳孔似因發呆而擴散開。身旁的陸微暖冷冷斜視丈夫許久,也換不回他一個目光,陸微暖的視線又落到對面湛垚身上,湛垚卻只是低着頭,恨不得低到湯碗裡去,誰也看不出他的表情——雖然讓人看不見,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情。
湛藍箏和蕭婷交談完畢,掛了電話,湛明磊張張嘴,“……你導師找你有事?”
——陸微暖的筷子攪拌米飯,湛垚大概會溺死在湯碗裡,湛明儒冷冷瞥了女兒一眼,齊音然早就不搭理長女,只顧關切湛虛衡和湛歆愛,至於湛明嫣,只縮在角落的小桌子旁,專心伺候那個把米飯扒拉地滿身都是的傻姑娘湛思露。
“沒。是我高中老同學去學校找我,我導師幫她聯繫一下而已。”湛藍箏向二叔微笑,回頭對期待許久的丁小剪說,“是文遠淑——”
“嗯……”丁小剪並不熱衷,但湛藍箏的下一句讓她打起精神,“——說沈珺找我。”
丁小剪很不厚道地當衆笑茬了氣,“珺珺找你?!怎麼可能?!她視你如蛇蠍,避之不及啊!”
江宜月也被驚動了,“沈珺?那人沒事閒的,還找你幹嘛啊?!”
岑嬌娜自打卓非死後,一直怏怏不樂,這會兒總算來了精神,“就是那個在Q上讓你滾,運動會上還不肯接受你十二頁道歉信的沈珺嗎?”
湛藍箏尷尬地餵了一嗓子,岑嬌娜終於露了點笑顏,當然是自知惹禍而不好意思的。丁小剪關切道:“真是珺珺?她現在怎麼樣?裙襬關門了吧?她沒讓我連累得太慘吧?”
當初負責查辦丁小剪一案的賈文靜,立刻藉着喝湯的聲音重重冷哼一下,差點沒嗆到,程澄無聲地拍拍老姐的後背——卓非死後,白癡程就低調了許多。甚至湛歆愛有時候明目張膽地纏着孫橋,她看了,都只是默默低頭離開。只是她的忍讓,反倒讓孫橋更加不耐煩湛歆愛的糾纏。
湛藍箏只說:“她被我連累得更慘。好了,我問問她再說吧。”
湛藍箏撥打號碼,走出餐廳去通這個電話——她和沈珺的關係太詭異,搞不好又要鬧不愉快,還是避着點人吧。
事後,湛藍箏爲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由衷慶幸。
“聽文遠淑說——你找我?”湛藍箏平靜道。
那頭的沈珺生硬地說:“我要去廣州了。但是赫莞爾不能跟着我去,她必須回去。她能信任的人只有你和丁小剪,後者指望不上了。所以我想,也就你能幫到她了。”
“莞爾……”湛藍箏壓抑着自己激動的聲音,“莞爾在你那裡?”她飛速遠離餐廳門,“她到底怎麼了?我們都找她大半年了。”
沈珺沉吟一下,“她……她懷孕了。”
輕輕倒抽涼氣,“到底怎麼回事?”湛藍箏低下聲音。
沈珺說:“她家裡太保守,喊了一堆親戚要綁她去墮胎。她逃出來,也沒法去上班,也找不到那男的,你和丁小剪都沒影了,她無路可走。還好她有積蓄,買了車票找我來。我當時在湖南,租了房子,她替我負擔一部分房租,挺好。但是我打算去廣州發展,她的肚子也大了,爲了孩子着想,還是回去生吧。”
湛藍箏迅速理清思路,“孩子爹是誰?”
沈珺遲疑一下,“這個……還是讓她當面告訴你吧……畢竟是人家的隱私啊!我向來是尊重別人隱私的!”
她強調得太露骨,湛藍箏心中更加不屑——當年我爲了更瞭解你,加深彼此友情,派傀儡調查你和你的家庭,的確不對。十二頁的道歉信啊!X的!你搖個腦袋,看都不看,直接把我否到冷宮裡,還帶着文遠淑一起孤立我,若不是丁小剪與赫莞爾,我文科班的兩年生活,就要在被孤立中度過了!
X的!多少年了,我都快看淡了,您還揪着個“隱私”不放。
她忿忿了,不鹹不淡來了句“那就讓莞爾打這個號找我吧”,隨即掛了電話。
才發現,汗水,在不知不覺中,已滲出來了。
封鎖消息。
這是她最快的反應。
燈火黯淡,萬籟俱寂。此時午夜,四下無聲。
花園裡亮起一盞綠光,有人影輕晃。
“找我有事嗎?”一個男聲問道,“太容易被發現了。”
“我明白。”一個女子沉靜地說,那綠光就繞在她的身旁,撥開一點點黑暗,“但是我必須打聽一下。她懷疑了嗎?”
“據我觀察,疑心總是有的。”男子說,“湛藍箏的爲人,你也該有所瞭解。對待生死之交的朋友,尚且隱瞞忌諱,何況——”男子話鋒一轉,“有疑心,不代表懷疑。一絲半點的疑心,是不會發展到暗中調查或者下手的程度。”
綠光輕顫,女子半晌方道:“我倒不這樣認爲。她根本就已經防備了我。”
“湛歆愛的事情,做得有點冒進。”
“你當時倒是沒這樣說。”女子冷笑。
“時不待我。”男子輕鬆道,“大家現在殺的,就是時間。能走一步是走一步,沒有哪個機會是毫無弊端的。而且沒有證據,她耐你何?”
女子輕嘆,“我也是這麼想,畢竟那是個很好的攪局機會……她頂多查出魅影的施法者,又怎麼會查到我呢……而且我本期望,她即便察覺,也就當是巧合。”
“不要小看了她。”男子說,“她是個能充分利用種種巧合來佈局的人。到最後,還會逼得別人都認定那些有意的佈局統統都是無意的巧合,而繼續死心塌地,信任她。”
女子點頭,“時不待我,你說得太好了。我們的確沒必要再去等完美無瑕的機會。哪怕拙劣,也存在一擊就中的結果。”幽幽一嘆,“多少首腦偉人,韜略不凡,高高在上,可也都倒在小人刺殺之下。”
“這倒是真有點冒進了。”男子道,“你喜歡博弈,但也要算準籌碼和下注的時機。有時候,人道毀滅,是沒太多意義的。湛青嶽倒下了,權力也沒落到湛青閣一脈的手中。”
女子冷道:“湛家的歷史,我比您清楚。您放心,我做的事情若會連累到您,必然提前知會,絕不偷偷摸摸的。”
男子嘲諷,“是嗎?若不是我在西山有心腹小妖,你派去的人,可就真是偷偷摸摸了呢。”
女子坦然,“前時非友乃敵,纔有鬼祟行徑。可今日你我已歃血爲盟,該如何對待朋友,我比她,要清楚。但願您也能清楚。我一向佩服您對湛垚的義氣,哪怕破了自己的局,也要阻止他毆打生母,犯下忤逆之罪。”
男子微微一笑,並不多言。女子又道:“關於湛思晴的處理,她沒透露給你嗎?”
“我一直以爲,她只關押,不審訊。只獨自夜探,卻不讓衆人會審,就是爲了引你出來。”男子道,“所以我剛剛纔要你別太冒進。”
“若真如此,”女子聲音堅定,“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她是這樣的,屠刀隨時都會砍向我。我更不可等待。她若張網等我,必要有前因緣故,我目前沒有確鑿把柄在她手上,她的網子也必然是有心張,卻無力張。時不待我,真是時不待我啊……對了,她今日中午,接的那個電話,你看出端倪沒有?”
男子不語,女子嘿笑,“您看出了,也不肯輕易說是吧?我卻覺得,雖然她裝得若無其事,但瞭解她的人的表現——譬如丁小剪,鳳曉白,甚至江宜月,卻都出賣了她。看他們的關切神色,我猜,那其中必定有事。”
“便是有事,若她有心隱瞞,我們也莫可奈何。我們的線索只有沈珺,而她在千里之外,杳無音訊……文遠淑恐怕只是個遞話的,至於蕭婷……我不好再和她有太多牽扯了。”男子沉吟。
“有縫,就有插針的機會。機會,有上天賜予,也要人爲締造。”女子自信道,男子訕笑,“締造機會,創造條件,真是湛家的優良傳統啊。”
女子說:“此事您若無興趣,便不要再管,免得她更加猜忌您。我,自會有辦法探知。”
男子說:“悉聽尊便。”
綠光一暗,人影背道而馳,樹林輕響,頃刻無聲。
一週後,西站。
火車停穩,人潮涌動。
湛藍箏眼尖,一下子就分辨出吃力地行走於人羣中的赫莞爾,她喚了一聲,赫莞爾擡頭,手上一鬆,行李落地,眼中晶瑩,一步也前進不得。湛藍箏焦急,分開衆人疾步過去,打量到赫莞爾的蠟黃面色,她心中一沉,又叫了聲“莞爾”,不由抱過去——腹部一頂,好像一掛柔軟的大包袱正橫放在二人之間,這個擁抱,好彆扭。
湛藍箏微笑,赫莞爾低頭看看自己挺起的肚子,要說什麼,淚水忽地出來。她擡手,看似要去擦眼淚,卻變了方向,不顧肚子的礙事,努力環住湛藍箏,“湛藍……”她哽咽着,“總算……總算……你個死女人……你們倆個都是死女人……我最害怕最無助的時候,想到的只有你們!可是你們都跑到哪裡去了啊?!你知道不知道,那半個月……那半個月……我跟死了一樣……”
她激動地捶打湛藍箏的後背,當然沒有用力,不痛。可湛藍箏在粉拳攻擊下,更加愧疚。她見赫莞爾哭得隱忍而悲傷,羞慚浮上心來——莞爾,她是自己的朋友中,最徹底的淨土了吧。不光是道德水準,從牽扯上來看,赫莞爾所參與的湛家事情,最少。而且她對玄黃界,對丁小剪的罪惡勾當,更是毫不知情。
湛藍箏又是輕嘆,這是自己和丁小剪之間的默契,對赫莞爾的默契。從高中起,自己和丁姓死女人背後乾的那點亂事,就從不告訴赫莞爾。
“不要告訴莞爾,她不是咱們這種人,絕對不能連累她。”丁小剪目光炯炯,要湛藍箏一個承諾。
“我明白。”湛藍箏信誓旦旦。
兩年文科班,四年大學,三年畢業後。
三個人的友誼持之以恆。
無論她和丁小剪如何折騰,但只要超出了普通人的常規,她們都會對赫莞爾緘默,似乎都努力要把最美好的一面留給她。
湛藍箏再度嘆息,她拍拍赫莞爾的肩,“剪子的事情,你也知道。她是真沒法幫你……我呢……我前段日子,也和家裡鬧了矛盾,一時半會就銷聲匿跡了。我實在沒想到,你會……唉……你家裡……”
“他們把我掃地出門了。不要再提了,就當我沒家。”赫莞爾堅定地說。
“那工作……辭了?”
“我都這個樣子了……”赫莞爾又看了看自己挺起的肚子,低語,“怎麼上班?都知道我沒結婚。”
“你……唉……”湛藍箏搖頭,“怎麼那麼不小心呢……”
“我們……”赫莞爾面紅耳赤,“我們真的沒幾次……我們真的……真的很注意……他比我還重視這些呢……”
“套套質量問題。”湛藍箏只好這麼說,赫莞爾更加面紅,一個勁望着遠方。湛藍箏提起她的行李,手挽手,一併向車站外走去。
“你沒想過……不要嗎?”
“不。”赫莞爾堅決道,“我不要殺人,我會自己對自己負責。”
“可是你的處境很難撫養孩子。”
“我有學歷,有經驗,能找工作,還有一部分積蓄。我完全可以一個人撐起門戶,我能拉扯孩子長大。”赫莞爾終於露出微笑。
湛藍箏不禁環住她的脖頸,莞爾向來獨立而堅強。不同於丁小剪猶如展翅蒼鷹般四處亂飛,赫莞爾是懸崖絕壁上的小草,無人注意卻頑強生長。湛藍箏和她同學兩年,交往數年,早就清楚她艱難的家庭條件和不易的求學求職之路。想來只有佩服。
“幾個月了?”
“大概七個月了。”赫莞爾柔和道。湛藍箏看她沉靜的側臉,心中一動——懷孕的準媽媽們,都是這樣寧靜而安詳嗎?這種特殊的美麗,讓人心安,甚至肅然起敬。
母親懷着我的時候呢?
金殼子懷着小阿垚的時候呢?
還有……還有姑母……她挺着一個假肚子,裝作不知,強顏歡笑的時候呢?
她的手,好奇地撫摸上赫莞爾的肚子,帶着幾分羨慕,感到一種神聖。湛藍箏畢竟年輕,而赫莞爾,是她親近的同輩人中,第一個有孕在身,從少女的時光,跨入到人生新階段的人。
但是火車站的嘈雜,提醒着她,要儘快回到現實中來。
“莞爾……”湛藍箏終於問了,她的手,依然輕柔地停留在赫莞爾的腹部,隔着衣料,去感受那下面還察覺不出的,生命的跳動。
“莞爾,這是誰的孩子?”湛藍箏問。
赫莞爾望着她,苦笑,“鍾錦。”
作者有話要說:祝大家春節快樂!
給大家拜年啦!
除夕夜,我要去祖母家。初一,我要到外祖母家。初二至破五,我要去山西旅遊。所以這一篇後,更新會在初六。請大家體諒!同時再次祝大家,闔家團圓,美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