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在春夏換季的間隙,最是怡人。
桃李花謝至荼蘼,尚存春色兩分。
院落裡綠草如茵,孩童歡笑,大人喜悅,老者欣慰。
小樓雅緻,書房寧靜,一方桌案,一摞文稿,一人叩門三下,笑入,一盞綠茶。
“都看了一上午了,不用這麼趕吧?休息一下。”鳳曉白體貼而堅定地爲妻子送上新沏的茶水。忙於工作的湛藍箏只得先放下手中的報告。她和丈夫溫柔會兒,又問“孩子們呢?”
鳳曉白笑道:“天氣好,讓爸媽和爺爺帶着在院裡玩呢。”
“爺爺身子不行了,這會兒又去勞累他了……”湛藍箏擔憂地起身,快步行至窗前,推開窗子,目光一轉——花圃旁,年邁的湛修慈坐在藤椅上,三歲的可愛小姑娘湛其影跳到外曾祖的懷裡,扭來扭去地討嬌;齊音然一臉疼愛地哄着懷裡剛一歲的小男孩湛時溪;湛明儒帶着兩個小男孩——五歲的宗湛清和三歲的湛清翔,一起放風箏。
藍天白雲的舒適下,有天倫之樂。
鳳曉白輕聲說:“爺爺心裡有數的。他現在很想和孩子們多呆一會兒……”
湛藍箏輕嘆。
時光似風,從雲間流走——
一晃竟已多年。
當年,喧囂退去,塵埃落定。自己手握湛家及玄黃界大權。父母湛明儒與齊音然不再過問家族事務,搬到後宅與早已隱退的湛修慈頤養天年。自己在全面接管包括法戒在內的一切宗家財產並繼承名分後,等了大半年,才與鳳曉白正式完婚。
這一次大婚,比上次要熱鬧而風光得多,不僅請遍玄黃界排得上號的人物,就連接替無涯上仙的女魃天女都出席致意,並受了一對親人的拜禮。
愛情事業雙豐收,她可謂站到了人生最高點。
但之後,權力雖握得穩穩,卻經歷了一番家庭上的打擊。
婚後,她很快便懷孕,卻因全面接管湛家不久,過於操勞,一個不慎,不到兩個月的孩子就流掉了。
那次雖然心痛,但畢竟年輕,有的是機會,情緒上勉強還能過去,休養一週也就康復了。不到半年,她再次懷孕,這回便重視起來,小心翼翼地安胎。可不幸的是,孩子在肚裡呆了兩個月的時候,她在樓梯上,讓忙着去接湛虛衡的越洋電話的齊音然不慎撞倒,摔在樓梯上。
齊音然忙着去接兒子的電話,一心向前跑,竟沒聽見女兒摔倒的動靜。湛藍箏忍着劇痛在地上躺着,起不來,也喊不出。直到湛明儒聽說兒子來了電話,出來接的時候,才發現女兒躺在地上,身下一灘鮮紅。
急忙找來醫生,卻已救不回腹中的寶寶。
那一次,和自己冷淡了一年多的父親湛明儒,眼中流露出明顯的心疼;視自己若仇讎的母親齊音然,面對湛明儒的低聲責備,也不再言語。湛藍箏不忍怪罪母親,只得在鳳曉白麪前垂淚,在他人面前,強顏歡笑。
半年後,肚子裡又有了寶寶。這回整個湛家都如臨大敵——接連流掉兩個湛家繼承人,第三個可不能再有閃失。
從一個月到十個月,孩子在她腹中逐漸長大。她安下心來,撫摸着圓滾滾的肚子,和家人一併滿心歡喜地等着小寶貝的降生。
臨盆前,接到一棘手案子——千年老妖糾纏凡人。考慮敵我力量過於懸殊,湛藍箏不想犧牲過多親友族人,攜帶法杖和法戒,親自上陣。
一場惡戰,老妖被收,湛藍箏也因激烈打鬥而動了胎氣,竟是難產。
匆匆就醫,一個發育完全成熟的孩子被取出時,已胎死腹中多時。
這是前所未有的打擊。
那時候,湛藍箏呆呆地躺在牀上,默默想:即便當初上位失敗,自己也不會如此痛不欲生吧?
風淒雨冷的日子,不堪回首。
但她真的是幸運的,這大概就是因禍得福吧。
父母無聲的原諒,爺爺默默的關愛,女魃天女的安慰,鳳曉白堅定的守護,湛垚和江宜月夫婦,包括遠在海外的湛虛衡和岑嬌娜夫婦,聞訊都連夜趕回,輪流陪她。
還有一天深夜,突來的一條短信:
她很好,我也很好。你要保重。孩子還會有,腳下的路,還要走。
沒有署名,湛藍箏望着手機屏幕,流下淚水。
她知道是誰。
熬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她重新振作,繼續出色處理湛家事務的同時,也和鳳曉白做着準備,家人的細心呵護再加上女魃送的良藥,半年後,她再次懷孕。
十個月後,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落地。
終於盼來曾外孫的湛修慈,和終於升格做外公外婆的湛明儒夫婦都格外興奮。他們輪流抱着小寶寶,誰都捨不得放回搖籃。只是在聽到湛藍箏說“按着約定,孩子要姓宗”的時候,全都沉默了。
一諾千金,不得違約。
何況任誰都明白,湛家掌門的兒子當了宗家掌門,將意味着湛家正式吞併宗家,永無後患。
千辛萬苦盼來的第一個孩子,她和鳳曉白的第一個孩子,他們的長子,不能姓湛,不能姓鳳,而是跟了那個人的姓——宗。
宗湛清。
一個由湛家掌門所生的宗家小掌門。
有了第一個孩子,否極泰來。兩年後,湛藍箏順利生下一對龍鳳胎——湛清翔和湛其影。後來又生下小兒子湛時溪。日子過得順暢起來,鳳曉白哄孩子的時候常常心滿意足地玩笑着“四喜丸子好,四喜丸子妙”。逗得湛藍箏心花怒放,逗得孩子們咿咿呀呀地笑……
“湛藍。”鳳曉白一聲輕柔呼喚,拉回她的神智。
“嗯?”
“剛剛醫生來過,說爺爺的身體……恐怕……”鳳曉白的聲音轉輕,湛藍箏已明白了。
心中一緊,她再次看向窗外——藤椅上那抱着曾外孫女,慈祥微笑的湛修慈,真的老了……
老了,該到日子了。
他一直都明白。
這一天還不到拂曉,病牀上的湛修慈就靜靜張開眼。
敏銳地明白,自己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他吃力地擡起手臂,按響牀邊的救急鈴。
很快,家人和醫護人員便一擁而入,身旁開始吵鬧。
湛修慈暫時閉目,得些安靜。
喘息着,感到愈發無力。
可他內心很滿足。
帶着一個平和心境,在世外桃源般的湛家後宅享了多年清福。他有兒子兒媳的陪伴,孫女孫婿的孝順。盼得了四世同堂,而自己守護多年的家族也繼續維持着玄黃界首領的地位——唯一的變化,就是更加團結而祥和。再也不見勾心鬥角與爾虞我詐;再也不用猜測着每個人的每種臉色,揣摩每句話中的每個字眼。
從容的強大。
湛修慈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很好。
看到這裡,舒服地閉眼,很好。
他感覺自己的身子輕了許多,周圍也靜了許多。只不知時間過了多少,想來也差不多了。
睜開眼——孫女、孫婿、兒子、兒媳,三個曾外孫和曾外孫女,還有其餘的親人和族人,能趕來的,都已圍在病榻旁,紅着眼圈,垂着頭,默默不語。
他望着大家,只是舒心地笑。
和家人話別,再去接受承諾和淚水。
悲歡離合,任誰也避免不了。
只求轉身的時候,能安心鬆手。
最後,他看向自己的孫女——湛家掌門湛藍箏。
“箏兒……”
他呢喃着,“箏兒……箏兒……”
湛藍箏俯身,柔和道:“爺爺,我在,您說吧。”
“帶我去……去……”湛修慈低語,“那裡……那個地方……我和你奶奶……還有……她……”
湛藍箏想了想,頓悟。
“爺爺,我送您去,堅持住。”
她在湛修慈的耳邊低低道。
晨風微暖,天邊泛白。
清淨的大學校園的校門剛剛打開,便有一對祖孫緩慢步入。
湛藍箏推着輪椅,湛修慈坐在上面。
“這邊……左轉……對……再往右……”湛修慈虛弱地指點,“就是那裡……那片草坪……啊……居然……還在啊……”
欣慰地露出笑容。
他撐住輪椅的扶手,掙了掙,又跌回去。
起不來了。
“爺爺。”湛藍箏心酸地喚着。
湛修慈慢慢擺手,“不……不用了……我……就坐在這裡……就好……”
閉上眼,緩一緩。
湛藍箏站在他身後,望着這片茵茵綠草。它的前方,是一座新蓋的圖書館。
“樓……都是新的了……草……居然還在……還在……不大……不小……當年模樣……不易啊……”湛修慈看着圖書館的大樓,輕輕說,“箏兒……當年……你奶奶……阿言……最喜歡……在這裡唸書……泳思……最喜歡……在這裡……等阿言……文思……喜歡在我們身後的……那條小路上……看着大家……而我……最喜歡……在外面……就是我們的腳下……這片綠草地上……坐在這裡……”毫無徵兆地,他停住,不再說下去了。
晨風拂幹湛藍箏滿臉的淚水。
“……那時候……”半晌,湛修慈微微垂頭,“……我們都年輕……真是……太年輕了……”
緩緩合攏雙脣,又一次閉目。
湛藍箏也沒有說話。她站在祖父的身後,雙手輕輕放在祖父的肩膀上,平視前方——圖書館旁,一片空場,可看到天邊鑲紅。
即將日出了。
湛修慈一點點地、努力地擡起頭,他蒼老而黯淡的面容,已讓清晨的光芒擦亮。
“箏兒……我的孫女……”他笑着說,“看……你看……朝陽……就要升起來了……”
“是的,爺爺。”
“舊的時代……結束了……新的時代,即將到來……”
“是的……是的,爺爺……”
湛修慈艱難地擡起右臂,向後伸——湛藍箏向前,牢牢握住祖父的手,“爺爺,我在。”
“記住……這是……屬於你的……朝陽……朝氣……蓬勃……這也是……屬於你的……”湛修慈微笑,“嶄新的一天……”
湛藍箏哽咽,“是的,爺爺。我一定會珍惜。”
湛修慈滿意地笑了。
該看的、該得到的、該囑咐的、該還的、該醒悟的、該接受救贖的……
一樣都沒有少。
他這輩子,了斷在這個時候,圓滿了。
沒什麼戀戀不捨,也就沒什麼再說的了……
放鬆地上路吧……
他微笑着,視線開始模糊。往事讓風吹來,又讓風吹去,在晨光下明媚。
他安靜地坐在輪椅上,安靜地看着曾經走過的一切——他的一生。
對過太多,錯過太多。
有過崢嶸輝煌,有過暫時低谷,也有過巔峰傲然……
最終的最終,人生的小船,還是回到了平靜的小小港灣。
“真好……”
湛修慈輕輕着。
他仰起臉,讓朝陽溫暖並光明瞭他的面頰,宛若少年時燦爛——那時候,就在這裡,有勤奮用功的薄言,有純真善良的應泳思,有老成穩重的應文思,還有他們的朋友——那個儒雅斯文的湛修慈。
“就這樣……最好……”
幾不可聞的一句話,消散在晨風裡。
湛修慈帶着微笑,永久地閉上雙眼。
叱吒風雲的玄黃界傳奇人物湛修慈,在清晨校園的草坪上,迎着朝陽,安詳逝世。
許久。
湛藍箏鬆開了老人那沒有了脈搏的手腕。
她摟住湛修慈,感受着那不再起伏的寬闊胸膛。她的臉,緊緊貼着湛修慈尚存餘溫的臉頰。
她在他耳畔悄悄道:
“爺爺,您一路走好。”
擡起淚流滿面的臉,她看向前方——廣闊的天地浸透在一片明澈的紅亮中。送走了舊的黑夜,一切都充滿了新一天的活力與希望。
看,朝陽,正在冉冉升起。
程澄漫步在海邊,她剛剛接完岑嬌娜打來的越洋電話,情緒有些低落。
迎向腥潮的海風,痛快地重重嘆息。她知道,這些嘆息會讓海風帶走,帶到那些不知名的天地間,飄過一幕幕的悲歡離合。
岑嬌娜告訴她,湛老先生,於昨日清晨,在湛藍箏的陪伴下,平靜走完了一生。
“又走了一個……”
程澄對着浪花,低低訴着。
她蹲在沙灘上,玩弄着貝殼,想着心事。忽然一個大浪翻來,猝不及防的她滑到淺淺的海水裡,咕嚕了一口,便被人拉出來。
“謝……”
她愣了,說不出話。
小心地撥開頭髮,她傻傻地抹着臉上的海水。
恍惚間,是否看錯了?
海鷗展翅飛過。
沒錯。
海闊天空下,孫橋,就站在她的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隨着湛修慈的謝幕,屬於湛藍箏的嶄新篇章,正式翻開了。
我們的第十五卷,完結了。
這也就是全文的大結局。
不過親愛的們,別急,且耐下性子,還有一章小小的後記呢。後記不算做正文內容,所以這一章“朝陽”就是本文的大結局了。
後記是一個簡單而平淡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