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吉日,晴空萬里。
玄黃界湛宗兩家掌門,將於今日正式完婚。
盛世下的盛事,本該辦得盛大。但湛家連遭喪事,一切也就從簡。再者,玄黃界的各種儀式大都保持低調傳統,以免招惹外界人士的圍觀,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這場堪稱玄黃界最重要的婚禮,所邀請的除了新娘本家族人外,基本也就是界內各家人士了。
金紅廳堂內,新郎宗錦正在湛垚陪同下,於前廳應酬早早趕來賀喜——或者說早早過來試探的賓客。宗錦身着量體訂做的華貴傳統男士婚服,儒雅俊逸,笑容滿面,進退得儀,使得衆人連連點頭。一會兒,門廳起了小騷 動,半晌還未平靜,引得宗錦側目。湛垚陪着宗錦不過是爲了維持婚禮的風光與秩序,心中早已不耐,見有不同尋常的熱鬧,便三步並作兩步趕去,聽到一片賀喜之聲,他分開人羣一看,不由微怔,來的是湛明儒夫婦。
其實這本沒什麼不對。兒女成親,父母自然出席。宗錦之母宗堰早逝,其父雍寂是斷然不能請,也請不來的。而湛藍箏的父母卻都健在。只不過玄黃界這幾個月一直傳說湛家掌門與父母爲權力而失和,情斷意絕。小道消息踊躍,真實性有待考量——這也是這回賓客們“試探”的主要內容。原先各家老者們還一本正經地猜測,道那湛藍箏準已軟禁父母,湛明儒夫婦不會出席;或是說湛明儒夫婦將在傀儡們的嚴密監視下被迫出席——他們的衣飾妝容,必會因潦草而露出破綻,臉上的神情也會道明父女、母女間,親情已絕的真相。
但湛明儒和齊音然準時出現在婚宴上。湛明儒步伐沉穩,齊音然儀態優雅,身旁既無湛家族人緊跟,也沒半隻傀儡監視。再打量——夫婦倆都着了傳統吉服,衣衫嶄新華美,穿戴平整,看不出凌亂之態。齊音然還略施淡妝,飾品精美,看那搭配,便知是精心思考過,絕非被迫下的潦草敷衍。
只不過齊音然的情緒並不高漲,僅僅維持一線微笑。可似乎也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爲湛明儒的笑容十分正常。和所有嫁女兒的父親一樣,他感慨而感激地與每個前來賀喜的人握手、敬酒、道謝、寒暄。熟絡自然,絕非作假。
“明儒老弟,”一個和他關係不錯的薄家人附耳輕問,“今日是你那寶貝女兒的大喜之日,可弟妹的心情似乎——”
湛明儒傷感一嘆,“老哥,你得體諒。畢竟……我們剛剛沒了個女兒,兒子也遠在海外……”
這薄家人連忙道歉,又鼓足勇氣道:“可是二老爺夫婦,還有老爺子的義女一家,都是這一個多月內沒的。老爺子如今也臥牀昏迷,這婚禮竟選在此時舉行……你和弟妹就沒給孩子提點建議?”
湛明儒淡淡道:“我們夫婦倆含辛茹苦大半輩子,到頭來卻給心愛的小女兒送了終,唯一的兒子也不孝順,身邊就剩下掌門這個女兒了,養老還得指望她。可憐天下父母心,若換了你,不順着她,還能順着誰?她大了,又是掌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若是做砸了,求到我這裡……難道我還真能無動於衷地看着自己的親閨女,慘兮兮的抹眼淚不成?”
另一邊,齊音然則被孃家的代表謹慎試探。
“小姑母。”內定的齊家掌門,也是齊音然的親侄子齊唸佛恭敬道,“父親腿腳不便,無法前來,但對您的境況十分擔憂,特意囑咐我問您個仔細。若侄子有說錯話的地方,姑母見諒。”
“大哥身子如何?”齊音然先關心這個,齊唸佛恭謹答了,她才點頭,“有什麼話要問?剛剛當着你姑父的面,不好說嗎?”
齊唸佛輕道:“您在湛家,還好吧?”
齊音然冷道:“我都要當湛家祖母了,能有什麼不好?大哥又是聽了哪些無聊人的挑撥了?”
“就是說……湛家人……”齊唸佛沉吟,“侄子無禮了。湛家有沒有誰,對您施加違反人倫的壓力?小表妹剛逝,表弟遠走他鄉,在這節骨眼上,大表妹卻不肯緩緩,非要和來歷不明的宗家掌門結親……”
齊音然截斷他的話,“你父親是怎麼當的掌門?這麼些年了,還是樂衷些捕風捉影的事。湛家大步向前,齊家原地休息,都是不務正業所致!怪不得平庸得被人尊爲‘玄黃界第一花瓶’。”——齊唸佛面上一紅,齊音然冷道,“只盼你接手家族後,做得比我大哥強些。別讓你表妹看了她外婆家的笑話。”
齊唸佛答了“是”,依然有勇氣追問,“小姑母,父親對咱齊家嫁到外面的姑奶奶們當然關切,畢竟骨肉親情,乃人之天性啊。”
“這話倒是說對了。”齊音然仍一臉淡淡,“知道這個理,還問來問去做什麼?你表妹再怎麼着,也是我肚子里長了十個月才掉出來的肉。想到這個,我又能如何呢?她要怎樣就怎樣,結婚之類的,她決定了,我也只有從了。”
齊唸佛一驚,還要問清,湛明儒已走來,齊唸佛只得拜見姑父後,一併往席間走。此時絲竹之樂響起,壓下嘈嘈人聲,也預示着婚典即將開始。儘管曲調悠揚清越,但這場婚典,早已蒙上一層陰暗的面紗……
當大批人圍着新娘父母道賀的時候,江宜月抱着乖寶走到宗錦和湛垚面前,對着他倆中間那道縫說:“丫頭呢?我還得回去陪湛藍,孩子這會兒就交給丫頭吧。她沒問題的。”
宗錦說:“也好。”——有人小步走來,宗錦轉身,“丁小剪。”
“讓您失望了。我順利通過您爲我特別定製的安檢。如果您還是不放心,害怕我會私藏武器再斃了您,是否要當衆再來一次呢?”丁小剪滿不在乎地擡起胳膊,宗錦故作驚慌地擺手,“別!這要是讓湛藍看到,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丁小剪冷笑說:“您跳進去了也洗不清。”宗錦當沒聽見,請丁小剪到大廳右側。孫橋和鳳曉白也來了,他們用了輕功,掠過人羣,表情都很淡定。宗錦禮貌地讓他們去到大廳左側。他忙這個的時候,江宜月將孩子交給隨孫橋一起來的程澄,囑咐說:“抱穩了。宴會人多,看好孩子。除了我和湛藍,千萬別讓人亂抱。”
程澄應着,小心接過襁褓——小乖寶正安詳的睡。抱個柔軟小傢伙的感覺,真是萬分得意而舒服。美中不足的就是右手現在摸的那地方,似乎有個硬東西在襁褓裡塞着,硌了手,十分礙事。
程澄好奇心起,順着那東西的輪廓,摸啊摸,摸啊摸,嗯,這似乎是個——是個——
當她意識到這是“那個什麼”的時候,驚了。
“月……”想問個明白,發現江宜月已離開。去找孫橋——卻對上宗錦的眼,他似乎一直在注視她的舉動。
程澄僵了。
孫橋昨晚用親吻發出的請求,閃入她的腦海。
竟是如此……纔會那樣求我?!
大騙子!
瞬間憤怒而傷心到天旋地轉,下一刻,程澄站正了。
退到一旁,低頭摸摸那張尚在沉睡中的、水嫩潔淨的小臉,露出真心憐愛的笑。
表面平靜,心臟劇烈跳動。
她向孩子笑,心裡哭着祈禱:宗錦千萬不要過來,宗錦快快滾出去!
只要來的不是宗錦,那她可以拒絕任何人抱孩子、看孩子的請求。
可一旦是宗錦,那麼後果……
不寒而慄。
程澄不知道這東西是誰放進去的,更不知道放進這東西是要做什麼。
可她明白,這絕不能讓宗錦知道。
程澄抱着孩子,周圍的聲音若潮水般嗡鳴不清,一廳金紅模糊到一起,看不真人影,只血紅下晃了數十條的陰森綽綽。隔着柔軟襁褓,程澄依然感觸到那傢伙無情的冷硬。她承認自己被嚇住了,也以爲會傻了吧唧地呆立或大驚小怪地呼號。但她判斷錯了——似乎整個人已被分成兩半,一半在盲目恐慌,另一半在自顧自地扮演着應有的角色。
那股子奇特的勇氣翻涌上來,在支撐着她——是了,她當然不敢去看孫橋,腦海中卻是第一時間就浮現出他的面龐。感覺孫橋就站在她面前,冷冷目光中飽含着鼓勵。程澄小心地呼吸着,告誡自己不要懦弱地癡呆下去。事已至此,無論對錯是非,她所能做的只有繼續。
在宗錦眼裡,程澄面色平靜,稍稍低頭,幾縷軟發垂落襁褓間,小女兒窩在她懷中,真是好一副溫馨感人的場景。
宗錦暗暗點頭,出門去迎接他的新娘。賓客們也各就各位,準備見證一場關鍵而神聖,於整個玄黃界之未來更是意義非凡的婚禮。湛明儒夫婦都已上座,湛家其餘族人和別家一干賓客分列兩旁。席間除了鳳曉白、孫橋、丁小剪和程澄,就再無玄黃外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着,等待最爲莊重的那一時刻。
程澄穩重地站在原地,她沒有一睹新人風采的渴望,也感受不到莊嚴肅穆。畢竟她不是玄黃人,可她比更多人都清楚這樁婚事背後的陰暗。她不好奇,也不疑慮,只是壓抑——當她摸到那冷硬之物的時候,並不聰明的她也嗅到一股摻雜了硫磺濃郁的氣息。
好像聽到了尖指甲刮黑板之聲般,反感密麻地爬在皮膚上。她難受得不想再看婚禮,只望着懷裡白皙的小女嬰——絲竹之聲停了,玄黃界的婚禮還是以低調和安靜爲主,佈置極盡奢華,氣氛上卻並不提倡過分熱鬧。程澄懷裡的乖寶真的很乖,任外界喧譁,她只是恬淡地沉浸在自己那份滿溢奶香的睡眠中,密而長的睫毛,軟趴趴地覆下。
程澄心生愛憐,在這個小嬰孩的平靜中,她也忘了外界的亂象——或許是另一種逃避的方式。麻木地聽着司儀有條不紊的唱和,她依然低着頭——有香風輕拂,是新郎和新娘牽着同心紅綢子走來了,她還是低着頭——長擺拖曳,是新郎和新娘走過去了,程澄始終都沒有擡頭。
她一直望着這個柔軟的小女嬰,餘光感覺到那兩道由黑、紅、金三色交織而成的新人背影,拜下,起來,再拜下……她看着嬰兒的純潔,感到心在一寸寸變冷,而孩子無知,不曉俗事,依然在這個陌生阿姨的懷裡,去獨享最純粹的夢。
三拜後,按着禮數,新郎要執起如意秤桿,挑開新娘的紅蓋頭,然後他二人便是合乎禮制的夫妻了。宗錦拿起玉盤上繫了同心結子的如意秤桿,向湛藍箏的蓋頭伸去,手腕朝上一動——
“慢!”
孫橋喊。
如果內心的聲音可以被同步傳出,那麼整個廳內,會被同一句話撐滿——終於來了!
再被另一句話取代——怎麼是他,而不是他?
這裡絕大多數人都參加了上次廢黜湛藍箏的刑典,對於鳳曉白這個武藝高強,又和湛藍箏卿卿我我的英俊小子,印象深刻。謠傳湛藍箏與父母翻臉,是因爲湛明儒夫婦不許她和這小子好下去。湛藍箏奇蹟般復位後,雖閃電般訂下和宗錦的親事,可平素卻不與宗錦熱絡,但凡外出會見各家人,身邊要麼跟着做引薦的湛明儒,要麼就是這個鳳曉白,從未見宗錦的影子。各家有頭臉的豈能看不出端倪?只是時代不同,風氣也開放了,湛藍箏從未隱瞞,湛明儒這當老子的也不阻止,宗錦被戴綠帽都不在乎,豈容他們再閒言呢?
但是這場婚宴,有資格被請來觀禮的嘉賓都能覺出,這是一場鴻門宴——不是針對來賓,可遲早要出事。
只不過……
別人都賭是鳳曉白,怎麼出頭的卻是孫橋?
再說孫橋一嗓子喊出來,宗錦卻並不遲疑,手腕還要使勁,如意秤桿已觸到蓋頭邊角,眼看孫橋不及去救——新娘那隱在紅綢後的雙手忽然一擡,沒入蓋頭後。宗錦手中秤桿一停,上下不得——原是被新娘的手給卡在半路。
“既然有人質疑你我的百年好合,何必掩耳盜鈴,匆忙了事呢?讓他把話說完,你再從容完成儀式,也不遲。”新娘子在蓋頭後淡淡道。
新娘既然這麼說了,宗錦也不好硬挑,放下秤桿——孫橋一步上前,“我懷疑新娘不是湛藍箏。”
全場譁然,急速靜默。
宗錦森然,“孫橋,聽聲還聽不出嗎?”
“聲音可模仿。若你坦誠,不妨讓我們揭開蓋頭,查實一番。”孫橋說,“是我們檢驗,而不是由你用秤桿子來個‘禮成入洞房’。不驗明正身,是不可禮畢的。”
說話間,極品男已飛速出手,宗錦神色一冷,黑紅大袖甩開,符咒突襲。孫橋敏捷閃過,手刀劈來。宗錦紋絲不動,手訣反覆,架起結界相抗。孫橋避開鋒芒,轉手去拉新娘。宗錦冷笑,法戒力量一出,銀白法光打向孫橋的同時,也波及周圍,場面登時亂開,湛家傀儡們聞聲趕來,加入戰局,真是幫了倒忙。一衆觀禮來賓讓傀儡一衝,散開亂作一團,急急尋找家人,你推我擠,好不熱鬧。程澄抱緊孩子,茫然中也捲入這場小混亂,被推搡着朝廳堂對側踉蹌而去,眼看就要撲跌在地,她慌張地穩住重心,眼前一花,一雙手扶住她,未說“謝謝”,那手竟得寸進尺地搶走了懷裡的孩子!
“你——”程澄低呼一聲就戛然了。
丁小剪。
之後的程丫頭,完全就呆了。
周遭人影和傀儡影子一併晃動,亂哄哄如一團沸開的粥,她就這樣眼看着丁小剪利落地將手深入孩子的襁褓中,一把就摸出那冰冷的傢伙,快速收入衣衫下,再將孩子塞回到程澄懷裡,重重一推程澄,自己則飛速退回原位。
乾淨利落,一氣呵成。回到原地,但笑不語。
程澄也被推得回了原位,穩不住重心,一屁股坐倒在地,還緊緊護着乖寶——孩子醒了,瞪大眼,也不哭,真是好乖。程澄一面想,一面掙扎站起。周遭混亂還在持續,忽聽一人吼道,“都住手!”
鳳曉白。
“湛家掌門身爲新娘,無法越禮喝止諸位。可難道諸位,是真以爲湛家無人了嗎?能任人胡作非爲而不負責任?”鳳曉白森冷道——這溫和君子一旦沉下臉,真是比小人或歹人生氣,還要可怕。
他說話還帶了幾分內力,廳堂雖大而亂,霎時也都讓他的聲給壓過去,顯出一片安靜。鳳曉白逮住時機,攔在爭奪新娘的宗錦和孫橋之間,“阿橋,別打了。她的確是湛藍。”
孫橋並不回答,出掌還要去抓新娘子的肩膀,鳳曉白擊歪他的手肘,“我能聽出湛藍的聲音。是她,沒錯。”
聲音有些顫抖,孫橋緊緊盯着鳳曉白,面無表情。不知是誰在底下小聲嘀咕了“皇帝不急太監急,正主都沒想搶婚,這是打哪裡來的殺神在搗亂……”鳳曉白聞言,臉色更冷。湛垚出來圓場,“姐……姐姐還要完成婚禮。曉白,阿橋,有話我們私底下說吧。”
鳳曉白扯住孫橋衣袖,盯着宗錦,“就這樣吧。讓他們繼續吧。”
宗錦對鳳曉白笑道:“我便知你定會如此。”鳳曉白並不理他,孫橋寒着俊臉,僵硬地讓鳳曉白和湛垚連拉帶拽給扯走。湛垚朝司儀使個眼色,司儀將玉盤遞來,宗錦拿起如意秤桿,挑釁般地向鳳曉白和孫橋一笑——孫橋被鳳曉白緊緊按住,宗錦手腕輕動,柔軟的紅蓋頭掀起一角——黃金垂珠後露出來的,正是湛藍箏美麗的面孔。嚴格說,湛家女子從不以明豔靚麗著稱,她們大都只是頗有姿色,清秀耐看。可也許她們共同的美,就是在肅穆之下,沉靜時刻的安然神色。
湛藍箏目前就是這樣淡定。看不出喜怒哀樂,一臉參透紅塵般的禪意。她安靜地望着宗錦,若隱若現的一抹微笑。
宗錦望着自己的新娘,似乎也被瞬間的美所擊倒,不由小心呼吸。
廳內人都開始等待司儀的一聲“禮畢”。
“新郎,你可以擁抱並親吻你的新娘了。”司儀說。
…………………………
氣溫直逼冰河期,又仿若一道天雷劈。
全場大譁。好幾個沉不住氣的嘉賓都失態跳起,私語聲迅速增大,人們顧不得禮貌與規矩,只想表現出自己的驚訝,便是對剛纔的搶親混亂視若無睹的湛明儒夫婦都變了臉色,湛垚怒問司儀:“你在說什麼?!”司儀仿若做夢方醒,納悶地看看左右,“啊……”
“你讓我擁抱並親吻我的新娘。”宗錦淡笑,司儀臉色煞白,“我……我我我……”
“這太過火了!就算是時代變了,也不能如此亂來!”幾個老人忍不住發表意見;一些年輕人則面帶興奮;介於中間段的人們不知該說什麼好。湛藍箏和宗錦誰都不吭聲,似乎有意把難題推給別人,聽得議論聲越發大起,江宜月擔心婚宴會被毀掉,緩步上前,輕道:“湛藍,司儀既然說出口,有點不大好推掉啊。你的大喜之日,最好別再亂了。要不咱就……就跟他稍微抱一下,意思意思就完了,湛藍,你看如何……”
湛藍箏一直在注視宗錦,“你說呢?”
宗錦去看江宜月,“這就是你的意思,對嗎?你希望我這樣做?”
江宜月漲紅臉,“我……我只是提個建議……算了……”
“不。你不希望湛藍箏的婚禮變成鬧劇。既然司儀說了,最好照着做。全了所有人的面子。”宗錦柔聲道,“月亮,你也是爲她着想。我懂。”
江宜月聽他這話說得不對勁,“你不愛做就別做!”小聲而憤怒。
宗錦說:“西方人結婚,最後都要這樣做。雖然我們沒這規矩,但司儀玩了個新鮮的。題目給了出來,即便超綱又如何?我已在考場,若不做個正確答案,豈不要失分?來吧。”他張開雙臂,對湛藍箏說,“不介意吧?我已是你丈夫了,只是來一個擁抱。”
湛藍箏輕輕一笑,也擡起雙臂,手腕上還纏繞着打了同心結子的紅綢帶。
宗錦擁抱湛藍箏。
湛藍箏深望宗錦,手臂環在宗錦後背,紅綢帶也跟着繞過去,貼在宗錦背上。
全場肅靜。
宗錦低頭,大概真想去吻湛藍箏——湛家人的臉色開始難看。
湛藍箏似是掙扎,她的身子在宗錦的雙臂間動了動,那根紅綢帶也隨着挪來挪去,同心結子剛好挪到宗錦的腰際。
宗錦繼續俯身,同心結子已懸在他的腰際,湛藍箏輕輕閉目,宗錦的脣已逼近,丁小剪的手伸入衣襟後,宗錦的脣繼續逼近,丁小剪抽出手——
砰!
反應最快的人,是本該反應最慢的程澄。
她擋住小乖寶的眼睛。
第一發子彈,洞穿同心結子,直打宗錦腰際。
罩門破。
砰!
第二發子彈,洞穿宗錦心臟,鮮紅噴涌。
宗錦的呼吸窒了一下,脣角微微翹起。
湛垚瞪大雙目,江宜月張開嘴,無聲吶喊。
砰!
第三發子彈,打入宗錦後腦,黑血流淌。
他笑了,鬆開湛藍箏,雙臂無力垂下。高大的身子劇烈晃了下,彷彿醉酒,隨即倒地不起。
黑紅的禮服被濡溼,衣緣在滴滴答答猩紅。大片鮮血在他身下蔓延,彙集成血泊。
砰!
第四發子彈,打斷吊燈繩索,沉重的水晶燈墜地,轟然中碎片飛舞,尖叫聲終於接二連三響起!
丁小剪握緊槍柄,從容地,最後看了湛藍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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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藍箏立在原地,睫毛輕閃,也深深凝望丁小剪。
別了。
她們看着彼此,在心底同時說。
下一刻,丁小剪奔出大廳。
莞爾,大仇已報。
只是對不起,借用了你的孩子。
請原諒我的不得已而爲之。殺宗錦太難,實在無奈,出此下策。
你放心,湛藍會好好照顧孩子的。孩子不會知道這一切,她會健康成長。
莞爾,我又要走了。
這一次,恐怕就回不來了。
不能給你掃墓,惟願你能安息。
她在藍天下奔跑,盡情呼吸。
向前跑,入山,渡湖,按着原定路線跑下去——夜的船會在約定地點等她。
接下來,就是她並不陌生的海外拼搏生涯了。
嚮往着,前進!
丁小剪逃出宅子,鳳曉白追了出去,宗錦倒在地上,湛藍箏站着不動,孫橋點了幾個失控到大喊大鬧的人的穴位,程澄捂着乖寶的眼睛,乖寶在哭。
湛垚和江宜月同時上前。
受了如此重傷,宗錦卻依然能動。
顫巍巍地,擡了擡手。
湛垚紅了眼,他跺腳,過去撐起宗錦的半個身子,鮮血也流到他身上,又是個血人。
“阿垚……”宗錦輕輕念着,“月……”
江宜月顫抖着,失魂落魄地跪到宗錦身旁,她看着血紅的宗錦,臉色已是蒼白,眸內只有震驚。
“你……不知道啊……”宗錦瞭然一笑,“對……你們都不會……知道……但是……你們……還是會……”
他猛烈咳嗽,血流如注,皮膚幾乎透明。
湛垚的胳膊一緊,也開始哆嗦,“不……不……”
“我……”宗錦氣若游絲,“我……爲……爲你們……爲……爲孩子……而戰……”
“不……”江宜月喃喃着。
“我死……對你們……好……對孩子……好……”宗錦笑了,眼睛格外明亮,“我死……都好……我……我……就爲這個……而戰……我終於……明白了……戰的是……我自己……結局……該是……戰死……這樣……很好……”
湛垚的呼吸中帶了水汽,江宜月捂住半張臉,卻露出眼眸。
宗錦劇烈哆嗦着,鮮血大口噴出,有人尖叫說“他不行了!”程澄醒悟般地喊道:“孩子!”
她抱着大哭的乖寶,拼命向宗錦跑去,“孩子!快讓他看一眼孩子!”
湛藍箏猛地擡起右臂,大紅水袖垂曳,攔住了程澄,遮擋了襁褓裡的孩子,也阻隔了宗錦的視線。
程澄來不及憤怒,卻聽宗錦提高了聲音——他眼睛亮得嚇人,似是將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了起來,爲了兩個字——
“謝謝。”
他對湛藍箏說。
雙手一垂,他躺在湛垚懷裡,舒服的,做了最後一個呼吸。
然後,在嬰兒的哭聲中,他闔上了眼。
宗家掌門宗錦,其母宗堰,父不詳,謠傳爲上仙雍寂,未經證實。其出生、成長皆爲謎。
法力高強,精明沉穩,善謀略。
心冷手毒,溫文爾雅,重情誼。
崛起突兀,而發展迅速。雖孤軍作戰,實力卻不容小覷。後獲湛家掌門青睞,志同而道合,結爲連理。
卻在婚宴上,爲仇人突襲,中彈三發,首發力破罩門,兩發均在要害。
失血過多,當場辭世。
留有一女性遺孤,母不詳;宗家傳承之物法戒;宗家全部財產及宗家之術法秘笈。
遺產分配一事,將由其生前指定律師與其遺孀湛掌門商榷。
他最後的遺言,是對湛藍箏說:
“謝謝。”
作者有話要說:宗錦謝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