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急流轉彎,兩畔綠樹連綿。
丁小剪站在河邊觀察了許久,“水有點急。轉彎的地方得注意點,還有那個比較平靜的地方,看到沒?女人?看上去似乎激流很強,但你仔細看,和周圍比,要弱一些。我估計那底下有大礁石,倒捲浪,走到下游存在‘洞’的可能,很危險,我們得避開它。”
湛藍箏持着一枚大闊葉當扇子,邊扇邊笑道:“別跟我說,你心裡有數就好,反正我不懂漂流。”
“不懂就學,學了就懂,以後別拿‘不懂’當藉口。”丁小剪擡頭看看太陽,“回去吧,我和佩德羅道個別。然後咱們沿河往下游去。我去拿適當的存貨。女人,咱們可是談好的。”
湛藍箏瞥她一眼,“我不參與。你辦得漂亮點,別給我惹麻煩就好。”
丁小剪茲了一聲,轉身往上游去。這時候,樹葉紛亂,白色飛鳥傀儡撞開枝條,落到湛藍箏身邊,她一面用咒法和傀儡接受信息,一面聳肩,“我看着你那幫所謂的朋友,心裡發寒,沒半點安全感,和亡命徒混跡,天曉得他們起不起賊心。所以我昨晚上就放了個傀儡,專門搞偵察。”
丁小剪讚賞地點點頭,湛藍箏忽然低聲叫道:“剪子!”
她站起身,面色微白,飛鳥傀儡靜默在一旁的樹枝上,晃得枝條輕顫,河水飛旋,嘩啦聲響,奔流向前。
半個小時後——
湛藍箏和丁小剪並肩回到了營區,數十槍口對準了她們。
“佩德羅?什麼意思?”丁小剪不覺變色,說出來的葡語,有點不太流利。
“丁。對不住。但是我昨天的交易吹了,因爲消息走漏——”佩德羅冷冷地盯着臉色不太好的湛藍箏道,“我懷疑你帶來的這位朋友,是告密者。”
湛藍箏聽不懂葡語,緊靠丁小剪,面孔蒼白。
“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可以保證她不是。她完全不懂葡語,西語,不懂這裡任何一種土著語言,而且她的英語超級爛。她連路都不認識,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丁小剪說。
“或許你也被她騙了。一切都是她裝的,她有特殊的聯絡方式。她總是上網,而且前幾天還在叢林裡開槍,那是可以給警察指路,或者引起當地土著長老警覺的一種方式。”佩德羅危險地眯了眯眼。這時候,一個金髮的白人男子從木屋中走出來,站到佩德羅身邊。
丁小剪笑了,“你好,埃利亞斯,好久不見。聽說你在走中東的線。”
“你好,丁。中東的線最近不太好走。於是我去秘魯找薩維,卻聽說他被你爆頭了。”埃利亞斯吸着菸草,滿不在乎地笑道,“你打死了他,開着他的車逃跑,做得很漂亮。能讓你忍無可忍下了殺手,看來薩維一定有該死的理由。但作爲朋友,我可不這麼認爲。”
“不用廢話了。”丁小剪痛快道,“你們想怎麼解決?”
埃利亞斯拿出一把左輪手槍,將一粒子彈放入彈匣,“六彈膛的。”他旋轉後,關上,輕輕撥動扳機。
“女士優先。”埃利亞斯殘忍地笑,“不過兩位女士,可以推一個。”
“剪子……”湛藍箏小聲地說,“他們要幹嘛?”
“俄羅斯輪盤賭,你總聽過吧?”丁小剪用漢語對她道,又用葡語說,“我來吧。她連扳機都不會扣的。”
“剪子!”湛藍箏驚呼,丁小剪推開她,她想上前,卻被佩德羅的人馬用冷冰冰的槍口給檔了回去。
丁小剪接過左輪手槍,對準太陽穴,開了一槍。
沒事。
“你。”丁小剪微笑着將手槍丟給埃利亞斯,“提醒你一下,萬一我死了,弗拉維奧恐怕會很不高興。”
“我們是公平的賭局。而且你在一場重大交易即將到來之前,殺了合作伙伴,放棄了生意,是你違反了規矩,弗拉維奧也不會包庇。”埃利亞斯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
無聲。
“運氣。”埃利亞斯一笑,丁小剪的臉色有點灰白,她不動聲色接過手槍,對準自己,再次扣動扳機。
砰——
很悶的一聲。
鮮血迸射,丁小剪的身體,直直倒下。
“剪子!”湛藍箏尖叫着奔來,埃利亞斯和佩德羅一起向她開槍,槍聲激烈中,湛藍箏嬌弱的身軀瞬間冒出無數血洞,洞中向外濺射着血花。她在彈雨中劇烈抖動着身子,鮮血染紅了外衣。
然後她也倒下去,雙目大睜。
佩德羅走過去,對準湛藍箏的腦袋又是一槍,M16的巨大沖擊力,立刻炸開了她的腦袋,埃利亞斯接過他的槍,也這樣轟沒了丁小剪的半個腦袋。
埃利亞斯滿意地笑了笑,將槍還給了佩德羅,滿意地吸了口菸草,“幹得漂亮。丁的地盤,弗拉維奧會給我,我保證,以後你要運送毒品,都可以從我這裡獲得低價的武器提供……”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佩德羅的M16,對準了他的腦袋。
“佩德羅?”埃利亞斯的笑容僵了。
“我會告訴弗拉維奧,是你殺了丁。你有理由,而且槍上的指紋,是你的。”佩德羅冷笑着,“去見上帝吧,不過我想,你會下地獄。”
槍響後,埃利亞斯也倒下了。
鮮血中,躺了三具屍體,兩具頭骨迸裂,腦袋不在。
佩德羅的手下們很默契地將這三具屍體,綁上石頭,丟到了營地木屋後的河裡,屍體沉入河底,鮮血漂浮在河面上,向着下游流走。
“丁的木筏呢?”佩德羅過來查看的時候,忽然皺了皺眉,問一個手下,“早上還在的。”
手下檢查了拴住木筏的繩子,“那隻木筏的繩子比較脆弱,大概是沒有栓牢。昨天晚上的大雨,讓上游的水流更急了。估計是給沖走了。”
佩德羅點點頭,“腦袋都沒了,人也就死透了。走吧。我們立刻轉移,到聖菲波哥大去見一下弗拉維奧,告訴他,他的好友丁,不幸遇害的事情。”
湍急的河水捲起了紅色的血腥,一路向前,似要追趕着什麼。可當這承載了這一縷縷紅色的河水奔流到下游的時候,小木筏,早已遠走……
當地球這邊上演着不爲人知的冷酷兇殺時,另一邊,是手足無措的脈脈溫情。
“月亮?”宗錦給江宜月引路,“你怎麼來了?阿垚呢?不是說現在危險,你倆最好別分開嗎?”
江宜月平靜地說:“湛垚出去幫你查一件事情,我趁他不在,特意來找你。湛垚把事情都告訴我了。”
宗錦注視着她,“最近沒睡好吧?臉色可不太健康。我先幫你倒點熱牛奶好嗎?”
“湛藍死了。”江宜月冷冰冰地說,“我來這裡,是想看看殺人兇手。”
宗錦感到心口被巨石重重碾壓,“……哦……”
“你給關在哪裡了?”江宜月左顧右盼。
巨石變成了小皮球,快樂滾動。
“你說什麼?”只有宗錦自己能聽出這句話中的驚喜。
“我都知道了。”江宜月毫不客氣地說,“你不要再瞞着我了。我是湛藍最好的朋友,這個時候,我絕對不能冷漠,無知,膽小地縮在後面。湛垚都跟我說了,包括你的抱負,目的和計劃。還有,他說是湛家人害死了湛藍,而你已經拿下了湛家,是和湛垚一起配合的,你們是一個陣營的。玄黃界的爭權奪利,我不關心,我只想問你,殺害湛藍的直接兇手確認了嗎?”
宗錦有點呆,又立刻露出溫和的笑容,“還沒。”
“那你審問了嗎?”江宜月冷酷地說,“湛家有刑房,你就直接用刑房來審問他們,狠狠地折磨,鞭子,藤條,還有烙鐵,要不然就往臉上烙,讓他們都破相,我就不信他們會不招。”
宗錦凝視江宜月,“你怎麼了?”
這個咄咄逼人,語氣惡毒而不耐煩的人……還是那個沉靜,敏感,喜歡孤獨的江宜月嗎?
江宜月擡起頭,悲傷地笑,“湛藍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比親人還要親人的朋友,就這樣被害死了。”
她低下頭沒有再說,但原因已經很清楚。她的頭髮散在額頭,遮擋了眼,宗錦替她難受,伸手想給撥開,卻只擡了一點,又不動聲色地放了下來。
彼此靜默幾分鐘,江宜月道:“帶我去看看那些殺人犯的嘴臉。”
“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我喊阿垚過來接你。別在這裡停留,危險。”宗錦輕輕道。
“我不走了。我就呆在這裡,我要親眼看着殺人犯痛哭流涕着懺悔,但即便這樣,也不能脫離苦海。”江宜月堅定道。
“你不走了?”宗錦急道,“不行。我這裡真的很危險。”
江宜月說:“不是有你這個高手呢嗎?”
宗錦苦笑道:“我自己也很危險。”
江宜月道:“宗錦,我問你一個問題。”
她慘白的雙頰有點發紅。
宗錦因此就明白了她想問的問題,一個包袱掛在心頭,沉甸甸,可他不能失禮地沉默,“你問吧。”
“請別把我想像得太不堪,但我還是希望弄個明白。我聽湛垚說——”江宜月低下頭,“你……喜歡我?”
那包袱沉重地壓着宗錦的心,他不覺摸了摸衣襟,透不過氣。
從容一個笑,“你是個好女孩,會有很多人喜歡你,我也不能免俗。但是阿垚比我要好得多。”
江宜月似乎說了聲“是嗎”,輕飄飄似是未曾宣佈於口,這讓宗錦不知該如何繼續。
他們又沉悶了好一會兒。
“帶我去看殺人犯。”江宜月盯着宗錦,面孔愈發紅豔,“你在旁邊陪着我,總可以吧?”
宗錦動搖了,“稍等。”
幾乎是拔腿奔向刑房,路上撞見蕭婷,“阿姨,幫我在暗中看一下她,可別讓她提前過來。您最好也別讓她撞見。她知道是您透露湛藍箏行蹤的。”
他匆匆進到刑房,踢上門,立刻給衆傀儡下了命令:
張開所有屏風,把刑房一分爲二,將湛家孫輩和程澄綁結實了,堵住嘴巴,一併押到屏風後,不許出來。
同時給湛明儒,齊音然,湛明磊,陸微暖和湛明嫣四個做了簡單的治療,穿上罪服,分別綁到椅子上。
“我告訴你們——”宗錦陰冷道,“一會兒都給我保持絕對的沉默,若是誰敢在江宜月面前說出湛藍箏死亡的真相,或者哭訴刑訊的殘酷,或者有任何求救的暗示——那麼你們的孩子,將人頭落地。我說到做到。”
他拍拍手,一隻高大的男性傀儡就持着一柄亮白大刀,走到屏風後,刀刃從屏風頂部伸出,在房頂抹出一片死亡的白光。
齊音然和湛明嫣的臉上都變了顏色,陸微暖滿不在乎,宗錦對她和藹地笑了,“湛二夫人,如果你敢不配合,那麼我會讓阿姨把你脫 光,拍裸 照。再找一羣男 人……下面的事情,不用我說了吧?完事後,視 頻會上傳的。”
陸微暖滿眼驚恐。
宗錦滿意地點點頭,對湛修慈說:“湛老先生,也希望您能配合我。”
湛修慈淡淡道:“你放心,我還不至於把一家人的性命,託付給一個普通女子。”
宗錦客氣地向他欠欠身,又走到屏風後,特意對程澄說:“不要妄想求救。如果你輕舉妄動,我立刻殺了你的父母。別以爲我找不到他們。只要我巧妙地向我的員工方丹霓打聽一下——”
五花大綁,被堵着嘴巴,按在地上的程澄昂起頭,眼睛裡寫了四個字——你大爺的。
宗錦輕鬆地正了正衣衫,他離開刑房,“江宜月怎麼樣?”
“那是個很安靜的孩子,你要她在客廳呆着,她就一動不動,不亂看,不亂摸,不亂走。”蕭婷站在牆後,注視着客廳內背對而坐的江宜月,這樣評價,“很懂分寸。她是湛藍箏最好的朋友吧?”
“啊。”
“她是湛垚的……”蕭婷停頓了。
宗錦笑容不變,“湛垚喜歡她,想和她交往。她最近和湛垚也走得很近。”
“我見過她兩次,雖然淡漠些,很不陽光,但好歹還是個正常人樣。但是她現在卻很像一尊冰雕,似乎心都死掉了。”蕭婷怔怔地說,“她怎麼沒和湛垚在一起?”
“她是來打聽案情的。她很關心湛藍箏死亡的真相。”宗錦忽然感到不自在——蕭婷的目光變得火辣而諷刺,“看來你又說謊了。”
“阿姨。”宗錦懇求道,“讓她去恨湛家,是對我們每個人都好的選擇。”
蕭婷道:“你忙吧,我去看看湛青凰,老人家聽完了昨天的刑訊記錄,又暈過去了。連着三四天都暈。我擔心她真的不行了。”
“死一個湛青凰,不算什麼。近百的人了,也到日子了。”宗錦冷漠道,蕭婷瞥他一眼,宗錦輕笑,“這是血淋淋的道路。您可以照顧老人,但是不可以就醫問診。對了,我要帶她去刑房,您迴避一下吧,反正湛家宅子很大。”
蕭婷一言不發地離開,宗錦則沉了口氣,他禮貌地引着江宜月,小心翼翼地護着她,走入刑房,下了臺階。
“這裡的氣味有點不太好。你能行嗎?”宗錦注意到剛一進來,江宜月蹙了眉頭。
“沒事。這是應該的。”江宜月淡漠道,“都在這裡嗎?”她環視刑房內的湛家人。
宗錦說:“小的那些,我給關在別的地方了。”
江宜月說:“應該一起動刑纔對。你對他們動刑了嗎?嗯,看來是動了。我看到他們的白衣服上都是血斑。他們的臉色也很灰敗,氣息微弱。強壯的人變得憔悴,莊重的變得狼狽。好,太好了。我想白衣服下,他們應該是遍體鱗傷了。你不該讓他們穿着衣服,不要臉的人,光着去羞辱,是最合適的。”
說着,江宜月露出一個微笑。
宗錦卻第一次感到心驚膽顫——那笑容在他看來,分外猙獰,是絕對不該出現在江宜月臉上的。
“月亮,如果不舒服,就走吧。我去給你弄杯熱牛奶,暖暖胃。”
“不。”江宜月推開宗錦試圖扶上她肩頭的手,主動走上前,打量着湛明儒和齊音然,宗錦有點閒不住地說:“這是湛藍箏的——”
“父母。最不合格的父母。我知道。”江宜月平靜地說,她冷酷地注視這對憔悴的夫婦,“叔叔,阿姨,還記得我嗎?我是湛藍最好的朋友。而你們是湛藍的親生父母。不要奢望我會因此同情你們。相反,我恨不得暴打你們一通。我和湛藍從幼兒園就認識,小學一個班,初中一個學校,高中保持通信,假期相聚;大學週週都安排一天相會。二十年了。我和湛藍在一起有二十年。她的喜怒哀樂,從來都是和我一起分享的。所以——”
江宜月冷笑着,“我比誰都清楚,她在家裡受了多大的委屈。來自你們這對父母蠻不講理的權威壓制,殘忍的體罰,毫不掩飾的利用以及偏心,早就傷透了湛藍。但她還是強裝着快樂,只讓我看到眼淚,讓我知道她被你們體罰的那些難堪。我每聽一次,心裡就惡毒地罵了你們一次——我不能打你們,更不能殺你們,因爲你們終究是湛藍的父母。但其實,我認爲你們只是將孩子當作自己的私人用品,隨心所欲,一點對人的尊重都沒有。這是父母嗎?對不起,我不承認你們是湛藍的父母。湛藍就是讓你們給活活害死了。我很高興宗錦拿下了你們,把你們踩在腳底,替湛藍出了這口氣。”
她又對湛明磊和陸微暖說:“你們是湛垚的生父和繼母。但是湛垚有多麼恨這個家呢?事到如今,想必你們都很清楚,不用我重複了。品嚐着鞭子的痛楚,慢慢去做來不及的懺悔吧。”
瞥了湛明嫣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湛修慈。她的眼睛裡一直燃燒着火焰。
“我不清楚湛藍的每個親人。但是卻知道,湛家人,都沒對湛藍的處境,加以關注,或者伸出援手。他們做的就是壓制,冷漠,幸災樂禍。”江宜月淡淡道,“湛垚說得沒錯,這不是個家。宗錦,是這裡面的誰,買通了蕭婷,然後又殺了湛藍呢?”
宗錦謹慎道:“我還在拷問。”
他很害怕江宜月要參加拷問,但幸好,江宜月表示她對這羣人的捱打,沒半絲觀看的興趣,她只是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制住他們的?”
宗錦道:“我用了一種珍貴的藥物,下到了茶水裡——”
他簡單地說了說過程,江宜月已走出刑房——這讓宗錦更加放心,趕快將刑房門先關好。
“真是很神奇的藥。原初散?有趣的名字。我聽湛垚說,最近有個團伙要找你麻煩,也是叫做‘原初’什麼的。”
“那個不用擔心,我想不成氣候的。”宗錦柔和地對江宜月說,“你……你趕快回去吧。我找阿垚來接你……”
“宗錦。”江宜月坐到沙發上,怔怔地,“湛藍死了……”
兩行淚水,慢慢滑落。江宜月仰起頭望着宗錦,眸子迷濛,睫毛沾了晶瑩,變得柔軟。她只保持了瞬間這個姿勢,在宗錦赫然失神的剎那,她已垂了頭,頭髮亂蓬蓬散開,無力地懸在半空,聽不到嗚咽聲,只能看到她的頭越來越低,幾乎要將自己縮成一個團,然後埋入地裡,不再探頭,好像受驚的刺蝟,拒絕了關愛。
宗錦伸手的初刻,是半衝動半理智的——衝動是因憐惜,理智是懂得這個時候要去安慰,他那隻猶豫的手還沒來得及放到江宜月的肩頭,對方就撐不住般擡起頭來——整張臉哭得通紅,掛滿無聲的淚。宗錦心裡一緊,手上一沉,江宜月抱着他的胳膊,微涼的額頭貼在他的手背上,輕輕顫抖。他感到一股溼潤滑過皮膚,是溫暖的。
那隻手環住了江宜月的肩膀,宗錦坐下來,左手放在了心口,“這裡結實一點,不會太累,比手臂好靠。”
江宜月的臉就貼上了他的心口,彷彿恐懼的孩子一樣環住了他,“抱歉……”她邊哭邊說,“我……我實在是……失態……湛藍……湛藍死了……我最好的……最好的……我忍了很久很久,就等着真相大白,看到殺人犯受到懲罰的那日……但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排走了仇恨的心,空空蕩蕩。拿什麼來填充呢?殺了仇人多少次,也不能挽回失去的,從湛藍死的那一刻起,就註定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宗錦抱住她——心跳幾乎要停止,不可思議的驚喜和趁火打劫的內疚一併涌了上來。他想這就是月亮,她還是那個她,沒有變的。她剛纔的冷酷是因爲她對朋友愛得深,她對朋友愛得深是因爲她對太多的現實和感情都喪失了勇氣,纔會將全身的力都用在一點上,精心而安靜地呵護。
可惜,湛藍箏是我非殺不可的人。
只有愛上湛明嬋的宗堰的繼承人,親手殺了拖累宗堰到死的湛明嬋的繼承人,一切纔有意義。
“抱歉。”宗錦撫摸着江宜月的背心,“抱歉,真的很抱歉。”
江宜月聽不清他的呢喃,只是哭得越來越大聲,宗錦索性將她摟抱得更加親密,下巴已經貼住了她的頭髮,大概人類的皮膚對毛癢的刺激都會有特殊感覺,宗錦下意識揉蹭了一下,江宜月感覺到這份接觸,哭着擡起頭,她還沉浸在悲傷中,並沒有追究“色 狼”的意識,迷茫的眼睛充滿眼淚,方纔激憤的火焰已被清澈的水流澆滅——宗錦的脣,湊巧碰上江宜月的額頭,不乾膠一樣粘在一起。
咣噹噹一聲巨響,江宜月猛地挪開身子,宗錦已站了起來——原本放在二層作爲裝飾用的粉彩大瓷瓶,掉落在一旁,碎成渣子。
“怎麼回事?”江宜月被嚇到了。
宗錦的這個角度,卻能看到蕭婷的身影——剎那他想起,月亮是湛垚的。
“沒事。沒放好而已。”宗錦緩了口氣——蕭婷已轉過拐角。
宗錦將紙巾遞給江宜月,讓她拭淚,她小聲說了“謝謝”。
“月亮。”宗錦維繫着平靜口吻,“我是湛垚的好朋友。你是湛垚的女友。如今湛垚爲了幫我,而不能保護你,安慰你。所以我替他照顧你,是應該的。”
江宜月拭淚的手指,頓了下。
“宗錦。”她捏着紙巾,“你別誤會。這幾天……湛藍的消逝,點滴的追憶都讓我有些神智不正常,我成宿失眠,吃不下東西,連喝水的力氣都沒了。今天看到迫害湛藍的那些人得到懲罰,我實在太激動了,剛剛是我失態……我向你道歉。”
“沒關係,月亮……”
“還有,”江宜月將紙巾揉成一團,通紅的臉上已沒了淚珠,也沒有被淚水融開的粉痕——這是一張天然而真實的面孔,淡漠只是因爲渴求溫暖。
宗錦想着,聽到江宜月說,“我不是湛垚的女友。”
宗錦沉默片刻,“湛垚的確喜歡你。別看他很活潑,但內心脆弱,他渴望有人關愛他,也珍視他關愛的對象。他不希望出現遺憾的錯過,所以一旦下定決心,就會直白地追求——我想,他對你應該表示過了。”
“情人節的時候,他給我送過玫瑰花,問我要不要和他交往,但是我沒明確表示願意。太突然了。”江宜月的聲調也穩了起來,“我不覺得我值得別人喜歡。我太普通了,很多人都說我性子怪,不好接近。我自己也這麼認爲,除了湛藍,我和大家基本就沒有過交心。而你們兩個,都太優秀了。”
“這個無關普通和優秀。”宗錦搖頭,“湛垚確實喜歡你。”
江宜月怔了片刻,“我能住一晚上嗎?天色暗了。”
“我讓阿垚接你。”
“不。”江宜月道,“我想冷靜地考慮一下這個事情……湛藍已經不在了,她的離開把我的生命截成了兩半,我站在一個新的起點上,總要好好收拾心情。湛垚在幫你調查事情,我也不想讓他因爲我而分神,耽誤了你。”
宗錦看了看天色,“……好。那得告訴湛垚一聲。”
“別告訴他。”江宜月說,“我給他發短信,說是家裡有點事情,需要我回去。我騙了他,但還是僥倖地希望……呵呵。”
她苦笑。
宗錦安慰道:“即便阿垚知道,也會理解的。他將原初散下到湛家人的茶水的時候……心裡也很難過的。所以他不會苛求你。”
江宜月長長呼吸着,“嗯…………原初散……到底是什麼樣子?”
宗錦覺得這個話題要好得多,心中慶幸總算讓激情及時沉澱,配合地掏出一隻豆青瓷瓶,“喏。紫色粉末狀,混入水中無色無味,服用即可。大部分都用在湛家人身上了,藥效好而自身功力差的,也能破功一個月。”
江宜月淡淡笑了,晃晃瓶子,“沒用完?你幹嘛不都給用了,狠狠治治湛家人。”
“現在也就剩下一兩個人的劑量。這東西可難做了,珍惜一點好。基本上,我也好,其他玄黃界人士也罷,都沒法做了。一部分藥材要等一個千年才能生長出來,存貨恐怕就天界有,沒那能耐和麪子去靈霄點討藥啊。而且我現在可沒辦法讓湛家人,薄家人,齊家人,應家人再真心誠意地捐血了。”
“這種藥雖然威力強,持久力可不行。”江宜月說,“只有一個月,太便宜他們了。”
“一個月,足夠了。”宗錦坦然道,“我半個月就可以拿下他們。到時候——”
他陡然收住口,江宜月摸着瓷瓶,“除了殺害湛藍的直接兇手外,其餘的人,留一條命好嗎?我不希望你沾染鮮血。”
宗錦說:“這個我現在還無法應承你。但是至少目前我沒法殺他們,我還有事請要他們配合才能搞清楚。你放心,我不會殘忍的。”
江宜月吁了口氣,“快還給你吧。這麼寶貴的東西,可別讓我弄壞……”
宗錦看她敏感的樣子,有些好笑,“其實也沒多少用處了。你替我保管吧,我隨身帶着,拷問他們,着實不便啊。”
天色暗成一硯墨,月色像被毛筆抹開一樣,淡得昏沉。
北風竄過郊外的山坡,遊走入一座座分散的墳墓。
不知是什麼動靜,讓棲息的鳥兒,警覺地飛向天際,翅膀張開,呼啦連成一片。樹枝搖擺間,一團團鬼火自深處升起,飄向了山頭上的那些白服人——他們身後的白色長披風,讓夜風吹得抖擻,旗幟一樣在暗夜飛揚。他們依序半跪,俯身低頭,圍成一圈。
透過人與人的間隙,可看到中間的墨黑石頭前,盈盈立了一位蒙白紗巾的白衣女子,風從她身邊拂過,長髮,絲巾和衣衫飄揚。
裹着黑大衣,蒙了個黑臉罩,隱藏在暗處,一手照相機一手DV機,忙着偷拍的八女王岑嬌娜筒子,火速將DV機對準這個女人——鏡頭拉近,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卻能看出她的十指正在胸前交叉,嘴脣翕動,嘀咕着什麼。
鬼火猶如潮水般漫來,一條雪白的人影,忽然從密林上空掠過,好似厲鬼怨魂,猙獰着襲來,剛好飛過了岑嬌娜的腦袋頂上——岑嬌娜渾身一抖,背心頓生寒。
鬼火還在洶涌,似是造勢。那鬼影在半空旋轉,猛朝白衣女子衝去——岑嬌娜的心都提起來了,鏡頭中的女子卻不慌不忙地念着一些讓人聽不懂的咒文,手指不停變化,似是掐訣的樣子。
那條鬼影,忽地又退開,逃跑般跌入密林中,半晌,都沒再看到。
被打跑了?
岑嬌娜想着,鏡頭又哆嗦着轉回到白衣女子身上——她此刻正從一個跪過來的白衣人手中,取來一枚玉璧,高高托起,半跪着,做出祈禱的姿勢。
一陣男人的聲音,僵硬地泛起——
“蒼璧——禮天——”
金紅色的光芒自石下泛起,所過處,層疊的鬼火,開始退卻。
女人將玉璧放入石頭上,又接來一枚玉琮,俯下大地。
“黃琮——禮地——”
金紅光射到岑嬌娜這邊,她感到一陣炫目,不可抑制地發抖。
“青圭——禮東方——赤璋——禮南方——”
風聲將這片整齊而冰冷的男聲,扯得搖曳。
金紅色的光芒掃開了一片片鬼火,它們在一點點熄滅。
“白琥——禮西方——玄璜——禮北方——”
岑嬌娜懷疑是自己的錯覺——隨着有節奏地低吟,整座山頭似也感受了恐懼或得到某種神秘的力量,而發着抖。
鏡頭對着那塊墨黑的石頭,六件禮器擺放在上,隨着石頭的轉動而轉動。
轉動?
岑嬌娜的眼珠子幾乎彈出去——那女子的素手輕輕撥弄,甚至都沒碰到那方石頭,但石頭卻隨着她的手勢而轉動着。
金紅色的光芒,正是從這方石頭的邊緣散出來。
女子忽然跪下,向石頭莊重叩首。
所有的白服者一起叩首。
“原初的希望——與神明定下新的契約——以舊的禮器爲傳承,用新的力量開闢未來——”
不知是哪個聲音沙啞的白服者,抑揚頓挫地念誦着——
“去消滅——玄黃界那些高高在上的僭主者,僞善者,衣冠禽獸和心狠手毒的人,清理門戶,恢復——原初。”
山崗肅穆。
岑嬌娜還沉浸在剛剛那魔咒般的聲音中,心臟還在咚咚亂跳的時候,耳畔傳來了重重一聲:
咚——
咚——
一個白服人拍打起一面小鼓,咿咿呀呀不知在唱着什麼,其他的白服人都起身,圍繞着白衣女子,跳起了古怪的舞蹈。
金紅色的光芒籠罩着他們,鬼火已消散開。
深夜的郊外,近在咫尺的荒墳,月暗而鬼火飄忽的山崗上,林深,風幽,一羣白衣人,一場詭異的祭祀,一陣陣發僵的男聲,一段段令人心驚肉跳的話……
嘟嘟——
DV機報告,沒電啦,沒電啦。
“什麼人?!”
一個白服者厲喝。
岑嬌娜的心臟差點被這話給擊碎,她哪裡還敢停留,抱着相機DV機,飛奔下山,將那金紅色的光芒,陣陣的鼓聲,都甩開在身後……
天爺爺啊,真是嚇人啊。申請漲價,一定要申請漲價,簡直就是挑戰人體心理極限的活兒。
她一面逃跑,一面掏出手機,迅速撥打了宗錦的電話。
作者有話要說:嗯。箏兒和剪子都被爆頭,然後屍沉河底了。月亮HLL地琵琶別抱了。小宗有點亂了。一場神秘的祭祀,八女王被嚇得魂飛魄散,匆匆去打小報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