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大爭之世論》
蘇澤發現,通政使楊思忠,還真是一個會用人的上司。
張宣這個南洋通政署的主司,是翰林院譯字官出身的進士。
翰林院譯字官,和欽天監差不多,是一種世襲的職位,專門負責給四夷館翻譯外國文書。
翰林院譯字官在永樂年間設立後,父子相傳,都能掌握一門或者幾門的外語,專門負責翻譯翰林院內的外國文書,以及給外邦使者充當通譯。
張宣的家族,就是一個翰林譯字官家族,他祖祖輩輩都是在四夷館翻譯外邦書籍的。
張宣參加科舉,考中了三甲進士,在觀政後留在了通政司內。
所以張宣被派去南洋,還真是人盡其才。
張宣到了馬尼拉後,果然發揮了他的語言才能。
呂宋這個地方,當地土人主要說他加祿語。
但是這個時候的他加祿語,還只有語言沒有文字,所以並不是上層使用的語言。
馬尼拉上層使用的文字和語言主要是兩種。
一種是曾經向大明朝貢的“呂宋國”,實際上是馬尼拉蘇丹國使用過的阿拉伯語,另外一種則是東南移民帶來的閩南語。
而這兩種語言,恰好也是張宣都懂的。
也就是說,張宣可以不使用翻譯,和馬尼拉的上層直接溝通。
所以通政署建立後,張宣就不斷和馬尼拉的上層來往,很快就弄清楚了呂宋的情況。
“呂宋國”原本是呂宋島上的一個地區國家,在鄭和下西洋的時候,曾經主動向大明朝貢。
但是這個國家因爲內部繼承戰爭,和西班牙殖民者的到來滅亡。
“呂宋國”的舊貴族,和下南洋的華人,掌控馬尼拉城,抱團抵擋西班牙人勢力的侵蝕。
所以如今的馬尼拉,其實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而是多方勢力下獨立的一個自治城邦。
馬尼拉城外,就說他加祿語的土人部落,有西班牙人建立的殖民點和種植園,有華人的種植園,有“呂宋國”舊貴族的田莊。
馬尼拉城內,則是一種共治的狀態,華人商會和“呂宋國”的舊貴族組成了聯合會,處理馬尼拉的政務。
這種一種張宣前所未見的政治體制,如果是別的儒生來了,大概會覺得馬尼拉是蠻夷的罪惡之地,毀滅算了。
但是張宣祖祖輩輩都是翻譯外國文書的,他比其他儒生更明白大明外的土地是廣闊的,馬尼拉的局勢其實多方合力下的結果,而馬尼拉能作爲整個南洋最知名的港口,這套體制絕對是有效的。
所以張宣花了大力氣,和馬尼拉上層交往,研究馬尼拉乃至於整個呂宋的局勢。
於是就有了張宣寫給通政司的這些報告。
張宣沒有對馬尼拉的體制進行任何的道德批判,而是從實際出發,分析了整個呂宋島的局勢。
張宣首先說明,呂宋島很大。
“海疆千里,羣島縱橫”,這是張宣對呂宋島整體局勢的說明。
所以就算是呂宋國存在的時候,其實也沒有對整個呂宋島進行實際的統治。
而現在呂宋國崩潰之後,整個呂宋島更是再也沒有一個大型的政權,而是分裂成了無數的城邦和部落。
張宣又因此推論,呂宋島的特殊情況,就沒辦法建立一個大一統的政權。
呂宋的疆域太大了,而呂宋島的氣候沒有春夏秋冬,四季都很炎熱,本地人將這裡分爲兩個季節——雨季和旱季。
雨季的時候,大雨會連綿下上幾個月,陸地上的道路幾乎斷絕。
所以張宣認爲,正是這種氣候地理原因,讓呂宋島無法出現大明這樣的王朝。
一年中只有旱季才能打仗,那就就算是旱季征服了一些部落,到了雨季還是要撤回去。
呂宋島的特點,就決定了這裡是諸侯並起的地方。
事實上呂宋國就是如此,所謂呂宋國,也不過是當時呂宋島上的諸侯共主罷了,在呂宋國內部發生問題後,呂宋島上的土邦紛紛背棄呂宋國,看起來很龐大的呂宋國纔會一夜倒塌。
張宣又分析呂宋政治的另外一個特點。
各個土邦和自由城市都“首鼠兩端”,同時向多個勢力效忠。
這也體現在如今呂宋島上的局勢中。
島上的主要勢力,馬尼拉城、土邦、西班牙人、佛郎機人,其中各個土邦往往向多個勢力效忠。
比如馬尼拉城外的土邦,在向馬尼拉城市效忠的同時,也在幫着佛郎機人和西班牙人種植香料。
他們也會向馬尼拉城內的閩南人捕捉自己的同胞販賣,當然他們並不將敵對部落的土人當做同胞看待。
張宣認爲這也是當地特殊的地理情況決定的,因爲天氣的原因無法形成一個單獨的最強大統治者,弱小的統治者往往向多個強大的統治者效忠。
蘇澤真的讚歎起來。
張宣是真的看懂了呂宋島的政治。
呂宋,包括很多東南亞國家,都是這種政治體制,學者稱之爲“曼陀羅體系”。
整個體系如同一朵朵曼陀羅花,多個政治中心如同曼陀羅花一樣互相交疊在一起,每一個政治中心的影響力也隨着距離遞減。
在曼陀羅花四周,就是多個弱勢的土邦,這些土邦只有一個村或者一個鎮的大小,同時向多個政治中心朝貢稱臣。
其實就是現代的呂宋,也是這樣的體系。
多個政治家族都有自己的地盤,湊成了一個鬆散的聯盟國家,各大家族經常血腥內鬥,還有現任總統將前任總統送上國際法院的事情。
而如今呂宋的現狀是,隨着西班牙人和佛郎機人的抵達,正在逐步動搖這種體制。
張宣寫道:
“紅夷(西班牙人)宣教殖拓,誘導土人供奉邪神,呂宋島上有很多土邦改信,甚至還有華人改信的。”
“紅夷興辦教區學校,傳授紅夷語言文字,又強令各土邦貴族子弟入學。”
“紅夷對呂宋狼子野心,如不遏制,百年後呂宋島上盡皆要說紅夷語,盡皆信奉邪教也!”
張宣也提出了他的想法。
西班牙人在呂宋島的擴張還在試探階段,所以大明完全可以利用現在的影響力,以及在南洋華人的力量,建立幾個大明承認的城邦。
馬尼拉、宿務、甲米地,這些都是呂宋島上的重要的城邦,大明應該支持當地建國,並且將這些國家納入到朝貢體系中,授予他們貿易權。
其次就是和西班牙人競爭,派遣儒生在呂宋進行教化,建設學校教授漢語漢字,甚至和朝鮮一樣,允許當地貴族子弟前往大明留學。
張宣還特別說,大明在呂宋宣教其實更有優勢。
閩南語在呂宋十分的普及,很多西班牙傳教士都被迫要學習閩南語才能傳教。 而且當地本來就受到華夏文化的影響,如果將這些地區“重沐教化”,應該是要比紅夷傳教容易。
最後張宣也說,這些都是需要武力來保障的。
所以他希望大明能派遣艦隊來馬尼拉,並且支持願意效忠大明的呂宋城邦,售賣他們武器來抵抗西班牙人。
蘇澤只能感慨,這張宣是天生外交人。
歷史上,傑出的外交官有兩種。
一種是魅力超人,社交達人,能成爲別的國家的座上客,和他國高層建立親密關係,利用個人影響力操縱外交事務。
另外一種則是地緣政治專家,能對所在地區局勢有深刻見解,能夠制定符合當地的外交政策。
能做到一點的,就是頂級外交家。
兩點都能做到的,就是外交天才了。
通政司當真是臥虎藏龍啊!
只可惜,張宣的幾份報告,依然沒有引起大明上層的重視,最終被封存在架閣庫中。
而蘇澤知道,這個時期,正是西班牙人殖民呂宋的關鍵時期。
原時空,西班牙人就在幾年後攻克了馬尼拉城,建立馬尼拉總督區。
也就是在二十年後,西班牙人策劃了馬尼拉大屠殺,屠殺了兩萬華人。
最諷刺的是,這件事報告給了大明,大明皇帝竟然下達詔書“中國四民,商賈最賤,豈以賤民興兵萬里?”
結果就是中原徹底失去了對南洋的控制,朝貢體系名存實亡。
當然,這方時空大明已經發生了變化,但是蘇澤覺得還不夠。
正如張宣所說的那樣,武力上的征服,對呂宋這種曼陀羅體系國家來說並不致命,西班牙人也無法佔據整個呂宋島。
真正致命的,是西班牙人在呂宋島上的傳教。
教會和學校,這是殖民體系最關鍵的東西。
如果西班牙人真正在呂宋島上完成傳教,那大明就再難驅趕他們的影響力了。
這時候就算再扶植幾個親大明的政權也沒用了。
正如張宣報告中所說的那樣,“呂宋大明不佔領,別人就會佔領”。
可如何說服朝廷,向呂宋派遣儒生呢?
蘇澤將張宣的報告放回通政司架閣庫,緊接着返回報館。
無論是馬尼拉還是馬六甲,其實都是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明對外政策的轉向問題。
大明是一個陸權國家,要讓一個陸權國家意識到海外利益的重要性,從對內轉爲對外,這絕對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不過事關幾百年的國運,再困難也必須要做。
——
九月六日。
國子監內。
今天國子監內的所有學生,都在討論《樂府新報》上的文章。
這是時隔幾個月後,蘇澤再次親自主筆,寫了一篇文章。
國子監生張純放下報紙,不由的感慨蘇翰林的文章還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首先是《大爭之世論》。
首先蘇澤寫道:
“戰國諸侯爭雄,存亡繫於國力強弱;今寰宇列國並起,西夷跨海東來,佛郎機、西班牙、奧斯曼逐鹿四海,其勢更烈於昔年諸侯之爭。”
將如今世界的局勢,比作春秋戰國時期的大爭之世,這個說法自然讓年輕讀書人瘋狂。
什麼是大爭之世?
大爭之世就是競爭激烈、紛爭不斷的時代,但同樣也是機遇不斷的時代。
先秦諸子就是在大爭之世完成了自己學說的建立,先秦也是英雄人物輩出的時代。
這對於熟讀《春秋》的讀書人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
但是蘇澤也提出了新的說法,這一次的“爭”,和春秋戰國的“爭”是不同的。
大明要爭的,不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土地,而是貿易航道。
蘇澤又用市舶稅的增長來舉例,更是用佛郎機人控制馬六甲徵收商稅漁利的事情來佐證,寫道:
“失海權者失商利,稅源萎縮則國力衰微。”
但是蘇澤又寫道,這次的大爭之世,也和春秋戰國有相同的“爭”。
“紅夷在呂宋建教堂、辦夷學、誘改信仰,欲以文教裂我海疆。海權不張,則南洋萬民棄漢音、忘禮義,疆土雖存而人心已失。”
“大爭者,道統學統之爭,乃文脈之爭,更是教化之爭。”
蘇澤文章中說道:
“如若不爭,則華夏四周皆蠻夷也!”
最後蘇澤寫道:
“昔年大爭之世,裂土分疆者亡,變法圖強者霸;今日寰海爭鋒,失海者陸疆難全,得洋者國祚延綿!”
“海權之重,重如九鼎;帆檣所指,方爲大明!”
張純讀完,也覺得熱血沸騰,這就是大爭之世嗎?
關於盛世的說法,在京師已經非常流行了,讀書人基本上都認同“隆慶之治”了。
而通過《樂府新報》幾年來持續的海國圖志版塊的薰陶,京師的讀書人也對海外情況有所瞭解。
如果真的從整個世界來看,這何嘗不是蘇澤所說的大爭之世?
佛郎機人、紅夷人、奧斯曼人,跋涉茫茫海疆也要殖拓南洋。
海貿帶來的市舶稅日益增長,港口日益繁榮,這也正如蘇澤說,海貿已經成爲國家的命脈。
京師之中,勳貴權門,誰家沒有參與海貿?
而內帑收取的市舶稅,皇帝更是海貿的最大受益者。
更被說武清伯世子是登萊海貿互助會的會長,壟斷了登萊海運保險業務,還是澎湖最大的種植園主,京師最大的蔗酒商人。
張純猛然驚醒,其實上層早已經知道了機會在海外,只不過蘇澤這會兒才寫文章揭示出來!
就在整個京師,以及發行了報紙的重要城市,都在爭論這篇文章的時候。
蘇澤再次上疏:
《請巡疆南洋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