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好就好在從來不掃興,他答應了朱翊鈞,和他來了一次兵棋推演。
結果是蘇澤代表的佛郎機一方,利用陸地上的防禦工事和海上艦隊的機動性,打敗艦隊數量更多的西班牙人。
小胖鈞輸得太慘,最後都有些懷疑人生,於是將指揮權交給了那個小太監陳矩。
這小太監也就十三四歲的樣子,但是他的風格要比小胖鈞穩重紮實多了。
他改變了小胖鈞猛打猛衝的戰略,而是跳過佛郎機人佔領的島嶼,一個島一個島的清理掃蕩,硬生生的衝出了一條突圍的航線。
蘇澤看向陳矩,這小太監還真是個海戰的人才。
當然,蘇澤改良的這個兵棋推演,其實也不是真正嚴謹的兵棋推演,只能勉強說是一種兵棋類的桌遊,算是半教學半娛樂,是蘇澤給弟子用來解悶的。
以馬六甲附近島嶼的淡水和補給情況,其實是沒辦法執行這種跳島戰術的。
但是能在規則範圍內,找到破局的方法,這份戰略眼光還是不錯的。
蘇澤眼睛一轉說道:
“殿下,臣以爲陳公公可以入武監。”
“?”
這下子就連陳矩都傻了。
蘇澤說道:
“殿下,臣以爲陳公公在軍事上有天資,昔日鄭三寶七下南洋,賢明的君主身邊也有精通軍旅之事的親隨,也方便殿下垂詢軍政。”
“陳公公的年紀也正好,去武監學習,日後也能爲殿下所用。”
陳矩的全身都顫抖起來。
能被馮保安排到太子身邊,陳矩也是馮保身邊的紅人。
只不過他實在不是讀書的料子,在司禮監書房和營造學社的初選考試都落榜了。
按照如今宮裡的規矩,沒有學歷的太監,別說進司禮監了,就連成爲內廷中級太監的資格都沒有。
隆萬時期的太監管理還是非常嚴格的,魏忠賢那種學歷不過關還榮登高位的情況,在現在是絕對不會發生的。
在內廷沒有職位,就算是被皇帝器重,也只是不入流的小太監。
況且天家的恩寵本來就是禍福難料的,越是皇帝身邊貼身紅人越是被人嫉妒,僅僅依靠情分維持必然是不長久的。
陳矩雖然讀書不行,但是他絕對是聰明人,他也明白這個道理。
都是學歷,武監也是學歷啊!
而且武監這學歷更稀罕啊!
大明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領兵的太監,鄭和不就是嗎?
陳矩知道,太子有開拓南洋的志向,自己去武監好好學習一下,日後就是不能和鄭和一樣,親自帶領艦隊下南洋,那作爲未來皇帝身邊懂軍事的太監,也可以被垂詢軍事。
內閣中有負責軍務的閣老,司禮監也要有負責軍事的秉筆!
朱翊鈞看着跪在地上的陳矩,內心有些捨不得。
蘇澤明白這個弟子的心思,寬慰說道:
“殿下,可以讓陳矩不住在武監,就是往來東宮武監要吃苦,陳公公能吃這份苦嗎?”
面對自己人生最關鍵的抉擇時刻,陳矩也不顧禮數說道:
“殿下,僕臣能吃苦!”
聽到正主表態了,朱翊鈞說道:
“那就讓陳矩去武監學習吧。”
——
這一次朝鮮使團擔任正使的,就是上次的書狀官許篈。
許篈在京師也結交了一些人脈,他精深的漢文功底,也讓包括沈一貫在內的大明官員對他印象很好。
抵達京師第二天,許篈就請求拜見蘇澤,參觀《樂府新報》。
許篈主編的《朝鮮國報》,其實就是《樂府新報》在朝鮮的分社,蘇澤和羅萬化自然親自接待了這位朝鮮正使。
許篈帶着如同朝聖一般的心態,參觀了報館後,又來到旁邊的印刷坊。
看到滾筒式印刷機後,許篈更是感覺全身的毛孔都顫抖起來。
看着報紙就這樣自動印刷出來,這是何等的偉力啊!
這麼比起來,朝鮮還在使用的雕版印刷,簡直就像是在茹毛飲血一樣!
而聽到張畢彙報,這座印書館一天印刷的報紙數量,許篈更是驚掉下巴。
光是京師一地的報紙發行人數,怕是比整個朝鮮國識字的人口都要多了!
等參觀完後,許篈用對待老師的態度來對待蘇澤。
他又和蘇澤交流起了辦報中遇到的困難,他說道:
“學生在朝鮮辦報,最大問題就是識漢字的人太少了。”
蘇澤點頭,近代報紙是伴隨着大衆教育才出現的,沒有足夠的識字人口,是沒辦法支撐一家報館的。
而明代中期正好就是這樣一個市井文學井噴的時期,這個時候大明的識字率是遙遙領先全世界的,南北二京更是有龐大的識字市民。
蘇澤也是從識字人口最多的京師開始辦報,然後纔開始向其他地區普及。
就是這樣,也只能覆蓋省會城市和經濟發達的市鎮,很多城市送報紙過去賣都是虧本的。
而許篈看到的龐大發行量,只不過是大明龐大的人口堆出來的罷了。
許篈抱怨說道:
“要說這件事,也都是訓民正音的遺禍!”
許篈猛然想起兩人都是大明的士大夫,他解釋說道:
“兩位大人不知道,我們朝鮮原本都是說漢話,寫漢字的。”
“但是在世宗大王在位期間,創立了訓民正音,還以御製強行推廣,當時的儒臣就反對,‘去漢字同夷狄’,可最後還是被強推了。”
許篈憤恨的說道:“如今兩班大臣中,竟然有不會漢字漢文的還敢舔着臉躋身於朝堂上,前些日子還有官員上書大王,請求用訓民正音來舉行朝鮮科舉,也虧着這次儒臣反對激烈才作罷。”
許篈對着蘇澤說道:
“蘇公,請您上書陛下,禁了訓民正音,讓朝鮮君民能重沐王化!”
蘇澤無語的看着許篈。
蘇澤纔想起來,訓民正音,就是現代朝鮮語的起源。
這種創立自己的語言,其實也是國家意識覺醒的產物。
當然,朝鮮這種並不是近代意義上的民族主義國家,而是朝鮮上層也意識到了,不願意被強大漢文化同化,在文化上的反擊。
在蘇澤穿越前的時空,這一點似乎成功了,無論南北都實現了去漢字化,叫了千年的漢城改名首爾,就是從十五世紀以來,朝鮮謀求去漢字化的最後一步。
但是在這個時代,朝鮮的統治者還在小心翼翼的推動。這倒不是大明霸道干涉,而是朝鮮內部就反對。
朝鮮的知識階層,比如許篈這樣的士大夫,是漢化相當徹底的。
他們從小就讀誦四書五經,朝鮮的科舉是用漢語的,公文也都是漢語,訓民正音已經創立一百多年,但是在朝鮮士大夫眼裡,那就是鄉野粗鄙農夫用的語言,如果在正式場合使用,是絕對要被人嘲笑的。
但是許篈的方法,還真的不行。
因爲作爲官方語言的文言文,別說是朝鮮人學起來困難,就是大明百姓學起來也困難。
官員的奏疏,書信,普通大明老百姓也未必能看懂。
而科舉考試的經文,那就是天書一樣了。
這在語言學上,叫做書文分離,也就是書面語太過於古老,已經和不斷髮展的口語產生了分離,從先秦傳承至今的文言文,和普通百姓所說的口語,其實已經是兩個語言了。
而幾乎所有近現代國家,都會進行官方語言改革,而大部分改革都是從白話文運動,也就是口語化運動開始,近代中國也不例外。
其實這個進程在明代已經開始了,時下流行的話本小說,包括《西遊記》這類的小說,用的也都是口語化的用句。
朝鮮的訓民正音,其實就是一個爲了反對漢文教育,陰差陽錯產生的一種朝鮮的白話文運動。
甚至蘇澤的報紙,其實都在推動這種白話文運動。
從上個月開始,蘇澤就和羅萬化商議,將有關百姓民生的政令新聞,用老百姓能看懂的白話刊登。
再加上蘇澤在格物致知和山川地理等板塊,早就開始白話寫作了,如今《樂府新報》差不多有一半版面都是白話文。
這是一種歷史趨勢。
但是也正如許篈所說的那樣,朝鮮推廣訓民正音,也是一種想要逃脫大明文化統治的行爲。
蘇澤思考了一下說道:
“許弘文,就算是大明,說白話也是大勢所趨,貴國的訓民雅言,也是脫胎於民間用語吧?”
許篈不情願的點頭。
世宗大王自然也不可能憑空創造一門語言,如果那樣還不如漢語容易推廣呢。
訓民雅言,其實就是將朝鮮普通百姓所用的“諺文”標準化了。
更準確的說,就是將朝鮮口語進行了注音和語法規範,使之成爲了一種可以讀寫的語言。
蘇澤說道:
“其實許弘文可以換一個思路,朝鮮民間使用諺文,這已經是無法逆轉的事情了,總不能讓朝鮮人都不說諺文說漢語吧?”
許篈說道:
“這有什麼難的?我們士大夫都是說漢語的。”
蘇澤有些無語,你怎麼比我還極端?
這精神大明人也太可怕了一點。
不過蘇澤還是耐心說道:
“是你們士大夫人多,還是黎庶多?是你們士大夫要讓千萬黎庶說漢語容易,還是千萬黎庶讓你們士大夫說諺文容易?”
這下許篈也沉默了。
蘇澤說道:
“既然世宗大王可以將諺文變成訓民正言,那許弘文也可以讓諺文變成漢文嘛。”
蘇澤這也沒有忽悠許篈。
諺文中本來就有很多漢語詞彙,甚至連發音都是一樣的。
訓民正言創造的韓文字母又醜又不好寫,韓文在這個時代完全是可以通過漢語來表音的。
蘇澤穿越前時空就是這樣的。
英語作爲強勢語言,很多國家的表音字母都是借用的羅曼字母。
那現在如日中天的大明,爲什麼不能做一套漢字的表音字母表出來?
這在語言學上完全是可行的。
而且試想一下,如果都是用漢字來表音,那大明的官員百姓只需要按照表音就可以唸誦別國的語言,那就大大降低了學習其他國家語言的難度。
而朝鮮這些國家,經過漢字表音的訓練後,也可以無縫連接的學習漢語。
這就是語言學意義上的霸權。
許篈非常高興,在蘇澤這裡找到了對抗訓民正音的辦法,他準備回去之後,就召集那些反對使用訓民正音的士大夫們,研究怎麼使用漢字來給諺文表音。
等到了那時候,再用自己向國主提出,用天朝上國來壓制反對聲,還真的就能將這個推廣開。
然後這一套漢語表音的方法,同樣可以隨着大明的影響力,播撒到其他國家和地區去。
上層使用漢語漢字,下層使用漢語的表音文字,這就是一個穩固的漢文化圈了。
蘇澤送走了許篈,接下來投入到了博覽會的開幕中。
四月二十九日,臨時觀禮臺落成,隆慶皇帝迫不及待的派遣了司禮監三巨頭,查驗了開幕儀式沒有問題後,正是宣佈會駕臨開幕式。
四月三十日,京師戒嚴,在錦衣衛和京營士兵的保護下,隆慶皇帝從皇宮出來,乘坐攆轎前往城外。
雖然爲了安保,附近的百姓都被驅離,但是很多百姓依然爬上屋頂,遠眺皇帝出行的隊伍。
隆慶皇帝抵達城外,看着陽光下閃着光芒的水晶宮,臉上的笑容更甚了。
緊接着,在五位閣臣的帶領下,百官、藩屬國使者、國子監生,向皇帝行大禮。
勳臣武將,則在定國公徐文壁的帶領下行軍禮。
更讓隆慶皇帝耳目一新的,是經過一個月的簡單軍訓後,武監生排列整齊的方陣,給隆慶皇帝搞了一次簡單的閱兵儀式。
雖然第一期武監人數總共才三百多人,也就排列了一個方陣。
但是經過訓練的武監生們令行禁止的樣子,還是給皇帝以及藩屬國使者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衆臣又向皇帝敬賀武功,隆慶皇帝心情更加愉悅,又下旨嘉獎了武監,又給武監生賜銀元獎勵。
開幕儀式完成後,隆慶皇帝又領着百官參觀了博覽會,當置身於這座鋼鐵骨架的玻璃宮殿中,包括許篈在內的藩屬國使臣,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大明實在是太強盛了!
這能夠鑄炮的鋼材,就被當做是房屋的骨架,這一根柱子,能夠鍛造出多少神兵利器!?
這滿屋頂的玻璃,又能換多少的財富?
這就是天朝上國!